第三章 生之戀(1 / 3)

我們終於看到了傳說中的老人,傳說,在這個時代就像人往看不到的盡頭奔去的感覺。人,總想走得更遠更遠,或許隻有遠,看不到盡頭的遠,可以滿足人感官中的遊蕩、精神生活中的幻念。是的,那一次次往遠方奔去時,隨身攜帶於體內的幻念,它就像手中的箱子,裝滿了衣物和筆記本。

我們走近了一個時代真實的傳說以後,它就不再是幻念了。所有一切都是那麼真實,站在麵前穿一件洗得很幹淨的白襯衣,微笑著,滿足每一個與他合影者的期待的老人,出現了。現在,輪到我們,我和王醫生走上前,傳說中的老人站在我們中間,我突然感覺到他仿佛並不是一個看不到邊際的虛幻傳說,而是我們的某位親眷,更像我們的老父親,孩子們的爺爺。

我們請別人用手機拍下了與傳說中的老人合影的照片。

在二十一世紀,手機在無窮盡地增長功能,滿足人們的各種願望,每一個人都可以使用手機自拍或為他人拍照,這種功能使我們在瞬間就保存了影像。

在哀牢山的橙莊園,我們留下了珍貴的影像,同時也留下關於那個傳說的美好虛幻與現實的記憶。之後,王醫生和我開始去尋找她的朋友郭濤……離開了傳說中的橙莊園,在二十一世紀,這裏有閃爍明亮的陽光,在大片看不到盡頭的綠色枝蔓自由伸展出去的半山腰,人來到這裏會喜悅,你會感覺到傳說並非虛無,它是出自現實生活中的一個故事。

王醫生和我都有一種深深的滿足感,我們除了找到了傳說中的橙莊園之外,還非常幸運地偶遇了傳說中的那個老人。都說這是一個屬於戲子的時代,大多數年輕人都在追星,追隨舞台上、銀幕上的偶像。隻有經曆了時間滄桑的人會追索他們自己心靈中的偶像。這個老人是我和王醫生的偶像,在我們的手機中留下了與他合影的照片。

竟然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滿足感:大概是我們與年輕追星族的審美不一樣,他們追索的是來自舞台銀幕上的一張張臉,這些麵孔華美憂鬱,取替了年輕人生活中的另一種現實和夢想。而我們卻在追索來自海拔一千四百米的哀牢山的半山腰,由一個老人創造再現的莊園。在與這個快接近九十歲的老人合影時,我們內心蕩漾的是滿山遍野的莊園中彌漫而來的甜香味,在這個老人的身子骨和滿頭銀發中,我們或許追索到了時光的漫長煎熬之後飛越無窮境界的力量。

是的,王醫生的紫紅色轎車開始偏離橙莊園的地貌。實際上,我們用身體視覺觸摸到的整個哀牢山的地貌都是一致的,它們呈褐紅色,每個地球人,我說的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地球人,都在隨同地球板塊的不斷移動或變幻,感覺到了地心引力與人類生命的神秘關係,隨同地球上的海嘯、地震、飛機失聯、疾患等諸多事件的發生,每一個地球人都感受到了生存的不易,以及建構現實和理想生活的遙遠距離。

在這個碎片似的時代裏,看上去,唯有土地山嶽的麵貌是完整的,它依舊沿襲著時間的脈跡,該生長的果樹就會開花結果,該凋亡的物事就會獲得再生。

穿過了一座峽穀後,郭濤他們的果園出現在眼前:在新開耕的一大座環形的山坡上剛種植上的橙樹還顯得幼小,很像是幼兒園的孩子們在山岡上成長做夢。郭濤他們已經在山岡上修建了幾幢石頭房屋,當我們將車開到石頭房子前的一片空地上時,郭濤戴著草帽剛巡視果園回來。

這麼快就種上果樹了,這是令我們感到有些驚訝的現實。在一片寬敞的石頭房屋外,有數不清的公雞、母雞、鴨子在奔跑,它們仿佛自己建立了一座嬉戲的樂園,並製定了和諧相處的遊戲規則。

而在我眼眸可以眺望到的另一座環形山岡上,我看到了牧羊人和他的一大群黑山羊在一起。在褐紅色的山地上,那些黑山羊仿佛是神話故事中躍出的精靈。

精靈,離我們很近,也很遙遠。這取決於人用生命去召喚精靈的力量有多大,比如我,就是一個需要精靈的人。在我看來,那群黑山羊就是從山岡上躍出的精靈,這充分說明我內心在召喚著精靈。而對於那些現實主義者來說,它們不過是一群黑山羊而已。

我現在明白,郭濤為什麼需要從北京出發,帶著他的兄弟們到遙遠的哀牢山來種植果樹了。或許,一隻隻來自哀牢山的精靈也在召喚著郭濤。這個很重要,隻有強大的召喚力,會將他從北京召喚到哀牢山來開山種果樹。

地心引力,就像這山坡上一群黑山羊的躍起,又像是從哀牢山果園中生長出來的逐漸長大的碧綠色的幼芽。我們的生命需要這些東西支撐向時間傾盡力量的骨骼,驅趕那些來曆不明的焦躁邪念。

就陌生人來說,如果站在郭濤麵前的話,根本看不出來,眼前頭戴草帽、麵帶微笑的中年男人,竟然是一個癌症患者。哀牢山熾熱的陽光輝映著他的臉,他的臉顯然被陽光曬黑了,但看上去非常健康。

這正是王醫生走出青雲街四號,親自驅車來的目的嗎?

她想看看郭濤和他的兄弟們,是否在哀牢山種上了果樹。來自現實的答案當然是圓滿的,在不長的時間裏,他們不僅在荒地上種上了果樹,還蓋好了安居的房屋。一種生活方式完全改變了他們,在我看來,站在這座山岡上,我們會漸漸忘記他是一個癌症患者的現實。

風兒熾熱,這正是果樹成長需要的溫度。人,作為生命同樣需要自己生存的溫度。郭濤大概已經找到了自己的溫度,所以,安居下來了。人的安居感是將生活延續下去的基本元素,隻有身心安居,你才可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下午,我們和郭濤的兄弟們坐在山岡上,品嚐了一頓真正的原生態菜,所有品嚐到的蘿卜、白菜、茄子、土豆、西紅柿都是他們親手種植出來的。其味道與大城市的真的不一樣,我們還喝了酒,他們自己釀製的米酒。那一夜,我們就住在果園的石頭房子裏,盡管外麵溫度高,房間裏卻很涼爽。在睡覺之前,我們一幫人就坐在山坡上的竹椅上聊天,看星空。

仰望星空,已經成了一種較時尚的生活,它能從哲學家的語言流行於塵世,也是芸芸眾生追逐另一種生活的形式。

另一種生活在這座山岡上延伸。郭濤已經帶著他的兄弟們尋找到了另一種生活,這種生活離北京很遙遠,離青雲街同樣有一段較長的距離。生活,因為距離,從而滋養著夢想。我們在哀牢山的石頭屋睡了一個真正自然醒的覺,要不是雞鳴喚醒我們,我們也許還看不到拂曉已降臨。

王醫生要趕回去管理診所,我們一早就離開了。郭濤站在山岡上目送我們,他的生活很快就融入了這座山岡。臨走時,他告訴我們,他已經跟橙莊園的老人成為好朋友,正是有了老人的幫助,他們才很好地租到了山地,種植上了果樹,隻要兩個人有時間,都會相約一起在果園中散步。

人,是需要地球引力的,我想,郭濤之所以來到哀牢山,與這個傳說中的老人有關。王醫生驅車離開了哀牢山,轉眼間又將車開上了高速公路,我們麵對高速公路和加速的高鐵時,已經無法將時間慢下來,所有的慢隻屬於回憶。在慈蘭阿婆的口述回憶中,充滿了過去時態中的慢,在青雲街四號的空中花園中充滿了新舊時間的慢,在哀牢山的果園中每一棵樹都在日光和黑暗中緩慢地生長……慢,已經成了一種非常奢侈的生活方式。

我們在地球引力之下又將回到各自的位置,在現實中,我和王醫生的位置都在青雲街。

新的故事又來臨了,你和我可能都沒有想到世上竟然有這樣的事發生,不過,確實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了。這是女模特和三個大學生的故事。回到青雲街之後,我就來到了慈蘭阿婆家,她安居的老房子和她的存在,已經跟我的生命產生了不可分割的關係,這大概也是另外一種地球引力。

這束來自地球引力的光澤將我的腳,又帶到了慈蘭阿婆的庭院。她從院子裏走過來,每次都是這樣,她好像隔得很遠也能聽到我的腳步聲。這正是我們相互牽引的力量嗎?我們又相見了,一見到我,她就告訴我三個大學生被女模特騙了的事。難道真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嗎?當時,我聽了,簡直不可思議。三個大學生共同聘請了一個女模特,隻因為女模特說她妹妹患了白血病,需急付醫療費,三個大學生想盡辦法向父母預支了三個月的生活費,實現了女模特的願望。

聽了這個現實中發生的故事,倏然間,我又想起了女模特從微信中收到三個大學生預支給她三個月的工資時那滿足而詭異的一笑……那個無論體型容貌都很青春漂亮的女孩子,自此以後就從他們的畫室中消失了,她的手機停機了,再無法與她聯係上。

那個身穿洗得發白的牛仔女褲的漂亮女模特,為什麼要騙他們呢?我想不出理由,總之,從她走出這座院子時,他們就再也無法聯係上她了。關於這個女模特為什麼要騙三個大學生的錢,在這個問題上有好幾種假設,在這個時代,關於由錢帶來的騙局很離奇,有高科技的騙局,也有低級的騙局,總之,錢,這些紙票成了騙局中的導火索。許多人起初是以生存的危機開始了人生的小騙術,之後是以邪惡的魔念開始了大的騙局。無論如何,三個大學生預支給女模特的費用並不算多,我想,女模特也許是因為生存而需要這些錢,或許是她的妹妹真的患上了白血病,其實,在真實與虛假之間隻存在一道明暗之光。

相比這個現實中發生的故事,我總想回到慈蘭阿婆置身其中的緬北戰場,並順著熱浪尋找到森林中的綠色營帳區域……

在那段時間裏,護理工作是繁蕪而充滿細節的。而在任何時代,繁蕪而又充滿細節的生活,才是我們最為真實的生活。就像慈蘭,年輕的護理工慈蘭終於從綠色營帳後麵的墓地走回到了她伸手揪開營帳門簾的那一刻:她的心回到了這一現實中,雖然那個隸屬她救護的戰士已經走了,他是真的走了。死亡在這裏來得是那麼快,很多戰士來不及告別就已經躺在了異域的森林深處。

死亡就像熱風侵襲著肉身時,你突然感覺到了一隻細小的黑螞蟻順著足踝正沿著你的小腿往上爬,它噬咬你的速度來得那樣快。

無數的戰士就這樣告別人世,躺在了塵埃之下。在她揭開門簾之後,兩個身體飽受劇痛的年輕戰士還在等候著她。

除了幫助他們配合醫生治療之外,她的職責是幫助他們擦洗身體,緬北的天氣很炎熱,如果皮膚被大麵積的汗漬浸濡,就會大麵積潰爛。再則,要幫助他們從床上站起來,攙扶他們在林子裏散步,因為長久躺床上,會讓人的意誌力減退,情緒萎靡。

那一天,她又端來溫水幫助兩個戰士分別擦洗了身體。

這項工作在剛開始時,是艱難的,這艱難不僅僅來自她,也來自受傷戰士的心理。人的心理防線永遠深不可測,在這裏,最初,慈蘭捂住毛巾的手是猶豫的,它將伸往受傷戰士的身體,肉體。男人的肉體,在之前對於她來說一直是禁區,未觸撫過的禁區,比如一條沒有進入過的、充滿傳說的、原始的地平線。而對於這兩個戰士來說,她的手的性別存在同樣是禁區,但所有這一切都來不及思量。她的手捂住了溫熱的毛巾,已經伸往了那個昏迷醒來後的戰士的身體,第一次是艱難的,她的手是戰栗的,而他的身體也是戰栗的,有了第一、二、三次以後,他們就都適應了。

血水和汗漬洗幹淨以後,看上去他們的身體似乎舒服了許多。昏迷醒來的戰士主動下了床,她走上前攙扶著他,他沒拒絕。雖然他已經失去了右臂,但隻要走出營帳,他們會在散步的所有人群中,發現每一個來這片營帳的戰士,都是身體受殘者,因此,慢慢地也開始接受這殘酷的現實。之後,她又攙扶那個腿部有子彈的戰士散步,他正在等待做手術的時間。

今晩,對我來說,隻有安寢,沒有繁蕪的外枝。從落日降下的餘暉中,我獲得了獨立的本性。在黑暗中,唯有拉上窗簾,才知道,我從哪裏來,將到哪裏去,世界在外麵,我在裏麵,猶如巢中之鳥,等待或舍棄間,仿佛門開了,又掩上了。黑暗是我永恒的伴侶,這漆黑,使我學會遺忘。當拂曉以後,人世開始明亮,我將等待。

夜色彌漫,我們的存在,就是為了讓時間逝去。簡言之,在逝去的時間中,溫習我們曾經的心跳,找到我們曾經的年華。

送洗衣機的工人走後,我麵對著那隻裝洗衣機的大紙箱,它使我想起了拾荒的阿姨。房間裏已有一大堆荒蕪的報紙,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想把這隻大紙箱壓平後和那堆舊報紙捆在一起,去送給那個拾荒的阿姨。之後就開始用白色的塑料繩將它們捆在一起,做這些小事看似煩瑣無意義,然而,身臨其境的我,卻滿心歡喜,因為我可以以此為理由,去見那個拾荒者了。

在這世界,總是會牽掛一些人,盡管他們並非你的親眷,然而,因為與你的日常生活有關係,他們就成了你用心關注的一個小世界。拎著那些廢紙板(中間夾著報紙)站在電梯口等候,從上麵下來的一輛電梯打開了門,裏麵有一男一女正在接吻,他們好似無視我的存在。

簡言之,我走進電梯後並沒有打擾他們。他們站在電梯的最裏麵正專心致誌地接吻,這好像是我第三次目擊他們在電梯中接吻了,我站在電梯前麵,背對著他們。

出了電梯就看不到那一對接吻的年輕人了,他們終止接吻很快,溜出電梯也很快,他們仿佛是現時代的玻璃人,無影無形地渙散於空氣中,再無蹤跡。人與人的偶遇,多數情況下隻是一種風景和短小的舞台戲劇,能夠將故事講下去的人與人的關係,需要的是緣分。

我來到了青雲街,站在青雲街四號對麵的一隻綠色垃圾桶旁邊,搜尋著拾荒老人的影子。我相信,在我與這個拾荒老人之間是存在著緣分的,因為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她都會闖入我的視線之中。

拾荒老人出現了,在街道的另一邊,她正在往前走,往青雲街前麵走。我有一種欣慰感,在這個世界上,隻要你虔誠,你的某種願望總會實現。我過了馬路,跟上了拾荒老人的腳步。她走得很慢,一個已經七十多歲的老人的腳步是不可能快起來的。讓一個七十多歲老人的腳步慢下來的是無所不在的時間,在過去,拾荒老人度過了青壯年的時光,之後,時間賜予了她可以慢下來的速度。

溫故一個人在時間中行走的速度,仿佛會看見三個不同場景的荒謬:幼年是在跌宕起伏中朝前奔跑的,他們奔跑著想伸出小手捉到空中的蜻蜓和蝴蝶,甚至想伸出手模擬小鳥的翅膀飛行,因而,幼年的孩子總是摔在地上,但他們總是爬起來繼續往前跑;青壯年的腳步從輕盈到穩健,中間過渡了近三十年時光;之後,是老年的腳步聲,這是人生最後的速度,在所有朝前行走的腳步聲中,隻有老年人的腳步聲可以心平氣和地慢下來。

我有機會跟上拾荒老人的腳步,隻是為了將手裏的那捆東西送給她,實際上在我的潛意識中湧動著一種想進一步找到接觸老人的機緣。人,不同色彩的人類生活,產生了不同的現實境遇,這正是吸引我往前走的引力。

地球,我親愛的地球,正是你的地心引力在控製我的腳步聲,也在誘引我去了解人類的每一種細微的局部,唯其如此,你的光芒和黑暗所途經處,才會真實地呈現出生命的荒謬和陣痛,也才會複蘇出人類生活的軌跡。

拾荒老人走在十米之外的人行道上,我故意放慢腳步走在她的後麵。或許我想跟在她身後,走得更遠些。老人拐進了青雲街的一座小區樓的台階,她開始上台階了,這是青雲街上開發得最早也是最為成熟的一個小區,因為臨近翠湖,小區的房價頻頻上升。拾荒老人竟然住在這個小區嗎?這讓我多少有些驚訝。

不錯,拾荒老人一邊走一邊跟人打招呼,從她身邊走過的人似乎都認識她。她手裏拎著兩隻大袋子,看上去裏麵已經裝滿了東西,拎在她手裏有些沉重。她上完了高高的台階後,還站在上麵喘了一口氣,歇了片刻,之後繼續往前走。

我很快就上完了台階,一條花園小徑出現在眼前,大片的綠草坪上有樹木花圃,這個小區就叫青雲小區,綠化做得非常美。老人已經從一條小徑往前走去了,我緊跟她身後。

她發現了我,因為我手裏拎著紙板,盡管七十多歲了,老人仍有敏銳的捕捉力——我感覺到了這一點。她對我微笑著,以為我是來賣紙板給她的。我走上前說我送她回家,老人微笑著沒有拒絕,她大概習慣了這種生活,我走上前想幫她抬一隻袋子,她點點頭,也同樣沒有拒絕。我感覺到了她的謙和,與人相處的淡定,我同時感覺到了一個拾荒老人與我相融入時的美好。於是,我跟在了她身後。

這座小區是翠湖邊開發最早的,因而沒有電梯。她掏出鑰匙打開了單元防盜門,鑰匙在她手中發出了摩擦聲。她開始帶我上樓,還好,這座七層樓的屋子她住在二樓。她帶著我上樓,告訴我說她已經七十八歲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告訴我年齡。

很快就到了二樓,她用鑰匙打開了門,招呼我進門,並告訴我說,她所住的小區,隻要有廢品都會送到她這兒來。

她有些欣慰地說著,招呼我進屋,並讓我將紙板放下來,她說報紙和紙板的價格是不一樣的。我說,我並不是來賣紙板和報紙的,我是來送紙板和報紙的。老人笑著點點頭,沒有拒絕。

現在,我明白了,我不僅僅是來送紙板和廢報紙的,來自地球的引力開始讓我走進了這間三室一廳的房子。說實話,能夠住在翠湖邊新開發的房子裏的人,都是有一定的經濟收入的。我知道,這個小區的二手房已經成了這座城市最貴的房子之一。那麼,老人為什麼要拾荒呢?房子是開發商們裝修好的,盡管如此,我一進門就發現,這套住宅屋已經完全被廢棄的東西占據了。

從門打開的那一刹那,我就嗅到了各種氣味,它們來自空間、通道,來自不同的進入這裏的男人和女人的身體。客廳成了第一手廢品進入的地方,老人發現我很好奇,坦然地引領我來到第一個房間,裏麵有廢棄的家用器具,它們之中有冰箱、洗衣機,各種廚房使用的鍋、鏟、碗具,甚至還有各種調羹、筷子……還有一堆廢鐵,它們沉默無語地堆在牆角,從繡鐵上蔓生而出的金黃色鏽跡好似某種叫不出名字的花朵在綻放。

第二個房間堆滿了各種塑料製品,我們知道二十一世紀是一個以各種塑料製品占據日常生活體係的時代,無論是在城市的任何一家超市還是鄉村小賣部的櫃台上,你都可以數落出各種塑料器具盛滿的果汁、礦泉水、碳酸飲料、調味品……因而,這間屋子無疑是廢棄塑料品的陳列室,還有各種拖鞋、衣架、拖把等。

第三間是老人的臥房,這間幹淨有條理的房屋讓我有些驚訝,我在臥房中竟然還看到了一排書架,上麵林立著各種看不見題目的書籍。老人的床上有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我有些驚歎地站在房門口,很想走進去看看書架上到底是些什麼書,我相信,家裏的書架也會出賣居住者的靈魂。

是的,靈魂。那麼,一個拾荒老人的靈魂生活是怎麼樣的呢?也就是說,對於這個七十八歲的拾荒老人來說,她需要靈魂嗎?我沒有權利跨進老人的臥房,我可以走到兩間裝集廢品的房子裏去,卻沒有任何權利跨進這幹淨的臥房,盡管我很想拜謁依牆而立的那一架書,我認為,書架也是神聖的,它就像藍天碧雲之下的一座古刹,值得俗世去朝聖。

但我卻禁住了腳步,到臥房門口我的腳又移開了。老人正坐在一把竹椅上收拾客廳裏的一些東西,她雖然坐著,身子卻整個兒地往下傾垂,地上堆滿了紙質物,經我細看才發現,這堆紙質品內容實在太豐富了。

我蹲了下去,紙質品總是會吸引我。作為一個寫作者,從熱愛上語言的那天開始,同時也對紙質產生了迷戀。還是請你們移步隨我到雲南高黎貢山的一座村莊吧!這個時代需要跳躍式的思維方式,隻有這樣才能在地球的碎片中找到屬於個體的最溫馨的一點點回憶。

那一年,跟隨一群雪白的白鷺,我們來到了高黎貢山腳下的一座村莊。在這座並不大的村莊裏,我發現了每家每戶都有自己的造紙坊——此手工造紙術竟然已經有幾百年的曆史了。家家戶戶的院落堆滿了樹皮,它正是造紙術的元素,每家的院落都有一隻圓形的竹桶用來浸泡樹皮,之後,再放在另一隻大桶中煮沸……之後的手藝就看不見了,它們是隱藏的,並不裸露。通過這一戶又一戶的造紙坊,我知道了一個奧秘:樹皮可以造紙,所以,紙是芬芳的。

同時,我還知道了另外一個奧妙:在高黎貢山腳下的村莊裏的造紙坊,我發現了樹木通過浸泡再煮沸,之後的流程我們就看不到了,它是被這些手藝人內心所收藏的秘密。因此,翻開一本新書,我們聞到了紙品的芳菲,這芳菲不僅來自每棵樹的原生態漿汁,來自陽光和月亮的輪番垂照,當然也來自造紙坊的手藝人傳承的秘密。

我想起了高黎貢山腳下的造紙坊,是因為在拾荒老人的客廳裏,我正看見她伸出充滿青筋的一雙手,去整理腳膝頭下麵的紙品。當然這堆紙品已經不再芳菲,凡是經個體使用過的任何東西,如棉質襯衣、一本新書、瓷杯等,都會自然而然地失去原有氣味,與此相反,脫離了身體的衣裝所散發出的氣味則暴露出了個體的職業身份。

可以想象,一件新買回的棉質襯衣的味道,會禁不住地令人想起棉花的淡淡香味,那些如雲絮般綻放在大地上的棉花啊,會被製作成嬰兒們的繈褓,最柔軟的肌膚依在棉花的繈褓中伸展著四肢。人們購床單被褥,總是在尋找著百分之百的純棉……在純棉鋪開的被褥中安寢,獲得了鬆弛舒緩、在夜色中進入夢鄉的恩賜。還有襯衣,唯有棉質品能給我們疲憊的肉身帶來真正的體貼。就這樣,棉質品中便攜帶上了我們的氣息,引領我們會見夢神。

還有書籍,每本新書剛買回時,都散發出香味……正是因為紙質品的原料是由樹皮演變而來的,後來,被我們翻開的書、使用過的紙質品都同樣浸入了我們的氣味,它們混合在紙質品中,這氣味甚至可以幫助人類尋找失聯者,也可以幫助刑警破解謎案。

老人手下出現了作業本,小學生們使用過的作業本,寫滿了數字、語文、英語的符號,還有幾十本未用過的作業本。我估計這是某一位家長在孩子長大以後,清理孩子們的房間時,做出了決定,將這些家裏已經無法藏納的東西,作為廢品舍棄……我仿佛看見了某一位孩子的母親,待孩子長大後,站在孩子的房間裏所做出的這個有些困難,但還是不得不舍棄的決定。

因為孩子長大了,長出翅膀已經往天空中去探索新的世界了。是的,世界是值得我們去探索的,因為宇宙永遠是無窮無盡的。在宇宙上下,方圓之外是有生命跡象的活動板塊,其中,孩子們從作業課文開始認識宇宙,作業本上的每一個符號都是開始。因此,我在孩子們的作業課本中似乎能看到他們心智的成長。

紙質品中還有廢棄的報刊圖書——這充分說明了沒有一件東西是值得永遠珍藏的,哪怕是多麼珍貴的東西,也有被舍棄的時刻。拾荒者們在垃圾桶中搜尋到了另一個世界,它或許是搜索到了人類生活舍棄的物品更多的秘密。世界在變,在萬變中卻離不開紙質,縱然讀紙質書的人少了,紙質卻成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伴侶。

她,已經七十八歲了,又為何要執著地拾荒呢?看她專注的樣子我不想打擾她,看上去,她對那一堆堆小山丘似的東西很感興趣,這需要花很長時間才能分類的。而且,這一刻,老人似乎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我站起來,又彎下腰,告別了拾荒老人。她微笑著點頭,她的微笑很感染人。我們生活中已經很少有人這麼微笑了,因為人的麵部神經長期處於緊張焦慮狀態,笑容就少了。

走出老人的房間順便帶上門,下了樓,才感覺小區花園中的空氣與拾荒老人住宅中的空氣相差很大。你們明白的,那一堆堆廢棄的東西堆集在拾荒老人的房間裏,將散發出什麼樣的味道?而小區花園中又是什麼樣的味道?

我感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憂傷,我承認,之所以這麼快就與拾荒老人告別,除了不想打擾她,讓她專心致誌地收拾東西之外,我還想逃避房間裏的味道。

偉大的孤獨是美好的,因為它正引領你往前走。來自地心引力的歌唱是動人的,因為它幫助你蹚過了河水,來到了彼岸。

我們蹚過河水了嗎?我們找到彼岸了嗎?我們有許多種假設,以此讓命運回到從前,或者從此刻向未來過渡,但我們有隨同天穹移動的視線,在遠方的遠方,在過去的過去……

讀一本書,就像敞開一道窗,你看見了行走的人,飛翔的鳥,拂過麵頰的風,流淌的水,凝固的化石,屋簷上的鳥巢。

現在,我已經走出了拾荒老人所住的小區,來到了青雲街上,我將出發去醫院。醫生之前給我來過電話,朝木今天可以出院了,讓我替他去辦出院手續。不管怎麼樣,朝木又將恢複健康了,這是一樁令我高興的事情。

我們終於長大了,這一天的宇宙,煥發出從未有過的光明,我們終於長大了,像蘋果一樣成熟了。這是因為,來自宇宙萬靈的力量讓我們見證了人世間的種種幻變和痛苦,所以,我們已經到了成熟的年齡了。

我感歎著:宇宙,唯有你的變幻莫測,支撐著大地的壁壘,唯有你,就像年輕的戀人,讓我們在時間中一次次地堅守。

出租車以瞬間的速度將我帶到了醫院,將他出院的全部手續辦理完畢以後,我來到了病房,朝木已收拾好東西,坐在床上等我。這一刻,我有些感動,他在等我,像一個孩子似的在等我。不管怎麼樣,祝福他又恢複了健康,他說話了,聲音跟從前一樣,是的,我從內心真誠地祝福他。我們剛想離開醫院,他說他的車應該還在醫院的地下停車場,他回憶著那天下午發病時,是秋媛驅著他的車將他送到了醫院……現在,我知道了那個給我打電話的女人應該就是秋媛,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也是一個容易記住的名字:秋媛。

我們好不容易下到了醫院的地下車庫,他環顧第一層,他說他的車是白色的路虎越野車,因為越野車底盤高,他回雲南後經常驅車到遠離高速公路的地方去拍照寫生,必須要越野車才自由些。在地下停車場尋車時,他已經不知不覺中又將另外一種生活方式告訴了我。

這些都是我並不了解的生活,因為我與朝木有太長的時間沒有見麵了。他又帶我下了另一層地下停車場,很遺憾,朝木並沒有尋找到他心愛的越野車,他嘀咕著也許秋媛將他的車開回去了。我們打了出租車,我還是想將他送到他在郊區的工作室。出租車沿著城區的公路往外走,來到了西山腳下,說實話,上次到他工作室,匆匆而來又匆匆離去,我甚至連地理位置都沒有記住。

西山腳下出現了一座廢棄了的工廠,這就是他租下的工作室。他掏出了鑰匙,工廠已經成為他的植物園,一個老人正在修枝,他說老人是附近村莊的,平常就幫助他管理這片小小的植物園,晚上都住在這裏幫助他照看一下工作室。他一進院子就在找他的車子,但沒有找到。他開始打電話,這應該是他住院到恢複健康以後第一次打電話,因為自從他住院以後,都是醫生跟我聯係,他從未給我來過電話。

他沒有打通電話,嘀咕道:“關機,秋媛的手機竟然關機。我想,隻有她會將我的路虎車開走。”他走近我問我,是不是秋媛曾經給我打過電話……我點點頭,我肯定地點點頭,因為我相信給我打電話的那個女人一定就是秋媛。那麼,她為什麼開走他的車,事先也不告訴他一聲,而且手機還關機呢?

他低下頭,沉默了片刻,對我說:“這個女人應該是把我送進醫院就溜走了,不過,在她溜走之前給你打了電話,讓你來照顧我,那天我隱約記得我的病症很危險……她大概以為我快要死了……這個女人真狠啊,開走了我的車,還帶走了我的一本存折,當時,我將銀行卡給了她,我雖然不會說話,但還是有些清醒的,我知道到醫院要用錢,銀行卡上好像應該有二十多萬……這女人真狠啊,她知道我密碼的,錢應該都被她取光了……”看著他嘀咕的模樣,我不知道怎樣去寬慰他,因為我也無法否定他所說的應該都是事實。

我們的這個世界為何會變成這樣,不久前剛剛才發生過年輕的女模特騙三個大學生錢的事情,現在又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是作家,本應是講故事的,然而,聽到這些現實生活中活生生的故事,我感到非常迷惘而痛心。

盡管如此,我還是用盡力量先安慰了他一番。因為他首先是藝術家,恐怕這一生,他是第一次遇到此類事情。除此之外,他剛出院,身體還需要時間恢複。我希望他從醫院那座充滿灰色調和生與死的地方走出來以後,能獲得來自天與地之間的一束束陽光。

他說,物質的失去他並不痛心,讓他憤怒並痛心的是竟然接觸了這般道德品質下流卑鄙無恥的女人。

生活,我們該如何去揭開你的一層層真偽?朝木置身其中,我期待他能真正地麵對現實。雖然我們的生存空間隻是地球的一部分,一個小小的角隅,但往往是這個角隅供給了人所需要的一切東西。

朝木又回到了他真正生活的地方,我已經將他送回到原來的地方。每個人都需要時空,人,隻有生活在自己的時空中,才會探索自己的內心,並與他人的內心連接。每個人都需要時間,唯有親愛的時間,可以治愈我們的傷痛,尋找到真諦。

我告別朝木,打了一輛滴滴出租車。現在這個世界,無論你是在西山腳下還是在滇池畔,隻要掏出手機,就可以讓它為你服務。因為實在太方便了,我們的生活是否會失去太多有趣的存在?我很想到青雲街四號的空中花園去喝杯紅茶,這一天,我所置身的世界,其一,是拾荒老人的家,在翠湖邊最優美的住宅小區內,就是拾荒老人的家。也許這個時刻,七十八歲的拾荒老人還在低下頭,專心致誌地將客廳裏的紙質品分類呢。因為有“也許”這個詞,讓我們看到了本應看不到的場景。其二,是朝木出院以後列出的事情,他的路虎越野車被那個叫秋媛的女人開走了,他二十萬元的銀行卡也被那個女人帶走了,而這個女人的手機卻關機了。

這世上除了上演這一幕幕令人揪心的戲劇之外,還有青雲街四號的空中花園的存在。我發現自己仿佛是在尋找避風港,除了自己居住的房間之外,我們還需要尋找到可以讓內心的浮沉落地和飛翔的地方。或許,這正是青雲街四號的空中花園,有召喚很多人進入的魔力。

世界的魔力雖然很多,但我們必須尋找到適合我們去分享神秘魔力的磁場。

戰勝內心的悲慟並不需要遼闊的戰場,有時候,隻需要一個角落。看見一隻鳥的翅膀拂動,就能觸到世界深處最柔軟的溫度,讓自己的身心平衡。

我坐在一個角落,這恰好可以看見整條青雲街,於是,在下午五點的餘暉中,我又看見了拾荒老人的身影。一個人的生活為何成為謎語,她已經七十八歲,卻肩背一隻口袋,忘卻了自己曾經的身份,偏偏對青雲街的垃圾桶著迷,這是被一種什麼樣的地心引力所吸引呢?

王醫生悄然來到了我身邊,順著我的視線往下看去,從她的眼神中我知道她似乎又要來解謎了。可這一次我伸出手擋住了她欲說的東西——關於這個拾荒老人的故事,還是讓我自己去尋找謎底吧!我擔心王醫生一旦揭穿了謎底,這個故事對於我來說就失去了意義。

我故意將視線轉移開,是想讓王醫生的視線也轉移開。

王醫生是一個聰明人,我聽說,一個優秀的牙科醫生,往往能透過患者上下的牙床,看到這個人一生中命運的跌宕起伏。她下樓去了,穿著白大褂的王醫生,每天看上去很精神,醫生身上的這種神色,會讓每一個患者打起精神來,麵對現實。目送王醫生穿著白大褂的身影從樓梯口下去了,我開始閉上雙眼,回憶今天經曆的事情,落日最後的餘光來到了我身邊,我知道,用不了多長時間,黃昏又將來臨了。

突然,當我在最後的餘暉中抬起頭來時,我看到了青雲街盡頭的那幢最高的三十層大樓,也就是我所居住的那幢大樓的二十層左右,有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孩手揮著一塊白手帕,她的腿,不知是左還是右已經跨了出來……天哪,這個肩披黑頭發的女孩到底要幹什麼?我打通了110、119兩個電話,並跑下樓大聲叫喚著王醫生快到空中花園來。

王醫生已經被我拉上了樓,我讓她看對麵的那幢住宅樓,王醫生說不好,女孩是不是要跳樓,我們要趕快打電話……我說,我已經打過電話了。王醫生說我們得趕快去救那個女孩……她一邊說一邊跑下樓,我不知道她腳穿高跟鞋為什麼仍然跑得那樣快,我也跟著她跑下了樓。王醫生已經跑出了診所,往前麵的那幢高樓跑去,我也同樣奔出了診所,往那幢高樓跑去……才過去了十幾分鍾的時間,警察和消防隊的車都趕到了。

生活的節奏總是很快……王醫生穿著黑色的高跟鞋跑在最前麵,仿佛是她的奔跑聲影響了很多人,或者走在青雲街上的人們已經猛然意識到出事了,因為警察和消防人員的車都趕到了,是的,於是,走路的人們也突然間跑了起來。麵對快節奏……哦,拾荒老人也正在快速地奔向前方,她已經七十八歲了,仍關心著來自世間的變幻莫測。

她正拎著那隻袋子朝前奔去,當然,她的年齡限製著她已經不可能像王醫生一樣穿著高跟鞋跑起來了……跑,是需要年齡的,能夠穿著高跟鞋仍然奔跑起來的王醫生,還沒有進入四十歲,在她的年齡是完全可以奔跑起來的。我的年齡跟王醫生差不多,我也可以跑起來……在短促的時間裏,整條青雲街的人們都在以自己能發揮出的速度,盡可能快地奔向有警車和消防車的地方。

消防人員已經在高樓下麵鋪上了厚重的墊子,我想,那應該是海綿墊吧!鋪上墊子是為了什麼?更多時候,我不想揭開生命最為殘酷的一麵,我隻想用盡可能扭轉現實的念頭去期待已經將一隻腿跨出窗外的那個女孩,將腿收回去。王醫生來到警察身邊說:“我是醫生,我上去勸說她,或許我認識她……”我也走上前申請說:“我是作家,我可以去喚醒她對生命的熱愛……”警察點點頭說:“好吧,我相信你們,你們兩人就隨我一塊兒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