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逃之韻(1 / 3)

《生化危機》reference_book_ids\":[6881870024240270350]}]},\"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我們的鑰匙總是帶在身邊,道理很簡單,如果離開它,你就無法進門。門是一道屏風,它上了鎖,從千萬年開始,門就上了鎖,這是一個無法改變的古老支撐點。但當我們每每掏出鑰匙的時刻,總能感受到手握住鑰匙的光影,這是一個活著且感受到世界曆史融入個體的微妙時間。

深愛這個時間的人群中有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她掏出鑰匙的時間,正好是我來探訪她的時刻,我們都帶著各自的光影出現在那座老屋的門口。所謂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就是此刻的場景:用一根綠布條拴住的鑰匙在她手中晃動後,就插進了鑰匙孔。借助於她九十多歲的年輪之手,鑰匙已經插進了孔道。

當她的手轉動時,我又一次看見了她手上的經脈,它循環著,鑰匙轉動後結束,門開了。鑰匙,是來自遠古的索引,那時候還沒有手機,現時代中手機耗盡消磨了多少人的好時光?無人可以解釋。盡管如此,在青雲街四號之外,在這條被銀灰色巨廈籠罩的後麵,有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剛剛使用鑰匙打開了門,在她百年的老屋中,飄來了暗香。

光線彌漫中可以看見老人的皺紋,而在這一刻,她將作為七十多年前的慈蘭出現。敘述總是跳躍著,我驚歎這個九十多歲的老人,在來自口語的敘述中不斷將語詞推向身後時,也會回到現在。身後是拎著四隻箱子的一家人走出了小火車,在那個暮色合閉的時刻,他們在枕木旁朝前走。看得出來,他們終於噓了口氣,因為終於抵達滇越鐵路的終點站——昆明。

七十多年前的昆明,在那個黃昏中看上去離逃亡或戰亂已經很遙遠,這使得那群拎著箱子走出來的人的表情和步態顯得鬆弛。慈蘭的目光充滿了驚喜,她拎著箱子對家人說:我們終於不用再逃亡了,不用再害怕子彈了。他們拎著箱子朝著有燈火的城區走去,那一晚,他們竟然走到了翠湖邊,在一家客棧中住下來了。

之後,慈蘭獨自一人在城區中行走,雖然看上去已經離開了戰亂時代的逃亡之路,但一家人並不踏實。父母已經商議過,要在這座城市長期避難了。久住客棧讓人沒有家的感覺,尤其是母親,她說,住客棧讓我們無法安心,隻有買下一座房子,兩個孩子才可以繼續上學,我們大人也好到外麵做事。

父親和母親花了好幾天時間尋找可以買下的房屋,看得出來,他們不想再逃亡了。結束驚恐疲憊的逃亡生涯後,作為父母當然想置下一座可以永遠安居下來的房產。終於,他們在青雲街看到了一座四合院急著出售,原來的主人在緬甸做生意將一個家族都帶了出去,這套四合院便無人打理居住。恰好他們來了,慈蘭的父母很喜歡這套民宅,談好了價錢後,便進行房產的交易手續。當父母將那份房產契約書帶到慈蘭和哥哥慈歌麵前時,他們便擁有了安居在這座城市的理由。

母親從逃亡那天開始,時時刻刻都走在前麵,她四十來歲的年齡,穿著由上海裁縫定做的旗袍,看得出來,慈蘭的母親是一個喜歡穿旗袍的婦女。一些事物存在或消失,就像旗袍,我看見了七十多年以前隨同戰火流亡到這座老房子來的那一家人,當我看見那個身穿旗袍的中年婦女,帶著她的兩個孩子和丈夫來到這座院子時,我深信,那一刻,這個婦女的生活錄中有了新的色彩。

中年是一個充滿了焦灼感的危機時代,有一部電影叫《生化危機》,我曾看過這幕電影的上集或分集。我喜歡電影的那個女主角,在生化演變而來的一係列危機中,她是一種性感而智慧的浪潮。她在生化危機中勇敢地戰勝了魔鬼。

中年的焦灼感中置入的是與青春浪潮完全相反的魔幻生活,就像七十多年前的慈蘭的母親,她身穿旗袍,始終拎著箱子走在前麵,慈蘭的父親則走在後麵。在生死存亡的時刻,女人為什麼總走在前麵,這並非她們勇敢無畏,而恰好相反,走在前麵的女子總是想跑得更快,用慌亂的速度尋找到避難所,而走在後麵的男子通常更從容不迫。就像走夜路的一群人,膽怯的人要麼走在中間,要麼走在前麵,因為有一種本能告訴他們說,妖怪是從後麵追來的。

妖魔鬼怪難道確實是從後麵追來的嗎?在他們一家人終於獲得了房產契約安居下來以後,生活又開始了新的變化。

慈蘭的母親在青雲街上開了一家婦產科診所,父親到一家銀行上班去了,哥哥卻始終沒有去找工作。他說,事實上,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參戰。二十多歲的哥哥總是會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戰火硝煙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到這座城市的。

哥哥慈歌總是騎著一輛老式自行車沿著城中心和城郊區行走,有一次他還用自行車載著慈蘭去看滇池。通向滇池的路是從田野中被人走出來的小路……在九十多歲的阿婆的回憶中,那時候的滇池岸邊全是農田,沒有任何房屋。還有長到人高的葦草在微風中搖曳著,哥哥會將自行車停在葦草中,帶她去看葦草中的一隻隻鳥巢。

鳥巢可真多啊!阿婆剛想描述七十多年前滇池岸邊葦草中的一隻隻鳥巢,門開了,幾個大學生回來了,帶來了一個女孩。一個男生走到阿婆身邊說,他們帶回來的女孩是人體模特,今天下午光線很好,他們要畫這個女孩的裸體。阿婆戴著耳機,好像已經聽清楚了男孩說的事。阿婆點點頭說:“畫吧,我在緬北戰場是護士,我曾經護理過許多垂危的病人……”

阿婆沒有再講下去……看來,那個男孩剛才是來跟阿婆商量畫人體模特的事。因為,這畢竟是大事,但他一定沒有想到阿婆那麼快就同意了。他們帶著那個女模特進屋去了。

小花回來了,我這才發現剛才進屋來並沒有看見小花。阿婆告訴我,小花的父親生病了,小花將父親帶到了省城看病。

剛從醫院回來的小花,看上去顯得心事重重,我走近她身邊,詢問了下她父親的病情。小花說病來如山倒,幾天前父親還在莊稼地裏幹活,盡管許多村莊裏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都到城裏打工了,但小花的父親是一個例外,她說父親習慣了守候著莊稼地和小花的母親及八十多歲的奶奶生活。父親對城市生活好像沒有任何向往。他對小花說:“我在家裏守著這些土地和你的媽媽、奶奶,心裏才踏實,城裏人的生活我過不慣,你走吧,到城裏去謀生吧,有空時再回家來看看你媽和你奶奶。”

父親看上去就像是村莊裏的一棵已經活到了中年的樹,這棵樹在小花的內心世界是那麼強大。她每每想念村莊和家裏人時,眼前就會出現父親的形象,他像一棵已經進入了中年的老樹,將強健的根須植入了厚重的泥土。父親離不開莊稼地,天未曉,便帶上煮熟的土豆、玉米和飯團朝村外的山地走去。父親習慣於在自己的莊稼地裏幹整整一天活,夕陽落山時才回家。

小花當然不相信父親會倒下,母親給她打電話說父親昏倒在莊稼地裏時,小花根本就不相信父親會倒下。她本能地拒絕這個對她來說是不靠譜的現實,但父親確實倒下了,那個像樹一樣將強勁的根須插入大地塵土之下的父親,那個健康的正值中年的父親真的倒在莊稼地裏了嗎?

母親在村裏人的幫助下搭上一輛拖拉機,將父親送到了小鎮醫院,又轉到了縣醫院。這些過程起初都是小花的母親一個人承擔著,直到縣醫院的醫生對母親說,父親的病非常危險,要轉省級醫院才可能治療時,母親才打通了小花的電話。

小花對阿婆說,這幾天她大約都要陪同母親去醫院照顧父親了,小花的言下之意是讓阿婆好好照顧自己。對此,阿婆安慰小花說:“去吧,孩子,阿婆會照顧好自己的,而且院子裏又住著幾個大學生,沒事的。”我也安慰小花說:“沒問題的,我離阿婆很近,我會每天來看阿婆的。”

小花說她回來還要取那張銀行卡,因為父親急需一筆住院費,幸運的是住在這裏的藝術學院的大學生楊傑,將她的手工繡品推薦給了他北京的姐姐的咖啡館……小花進了她住的那間小屋,很快帶著銀行卡出來了,她手裏緊緊握住那張銀行卡,仿佛那張銀行卡可以馬上救她父親的命。

小花很快就走了。我和阿婆站在院子裏,阿婆低語道,小花的父親沒事的,人都會生病的。我說,沒事的。是的,許多來自生活中的焦慮,跟你的意念有關係,當你把一個陰鬱的意念往陽光那邊上升時,陰鬱就漸次消失了。

活著,確實需要一些能量。那麼,能量出自何處?鬆枝發出了香味,柴火開始了燃燒,水流開始了更漫長的旅程。

這是我喜歡的來自能量的幾個小場景。

幾個大學生此刻應該正在他們租住的工作室畫模特,他們的工作室完全敞開著窗,我有些好奇,大約是寫作的原因,對於我們存在中的許多現象,我都想用視覺去探測。我已經走上了對麵房間的台階,隻有上台階才可以站在他們工作室的窗口。

楊傑他們三個人正專注地繪畫,女模特赤裸著站在屋角,但赤裸的是背影……啊,我想起來了什麼,在某年某月,我也曾經赤裸著背影為他當過一次模特……我們的生活,某些章節已經翻過去了,另一些章節卻正在降臨。

那個站立在屋角的女模特,此刻已經隱去了前麵的形體。年輕女子那赤裸裸的背影或許更能呈現陰柔之美,她那脊背的曲線像花枝盤桓在光線中,盡管這老屋中的光線顯得更斑駁,但我發現了,繪畫者們正需要這個下午,來自外在的光線從敞開的木窗中,西移到那個女子的背影中……王醫生也有背影,當她為牙科患者治病時,她身穿白大褂。她的衣著是時尚的,但在她衣櫃中仍然保留著掛旗袍的位置。我問她是從什麼時候喜歡上穿旗袍的,她說是從家裏的一本老相冊上看見了旗袍,是她母親年輕時代的相冊讓她少女時代就開始了做身穿旗袍的一個夢,那個夢曾經出現在真實的夢境中,那一夜她在夢醒以後看見了自己身穿旗袍跟一個男子私奔的場景……

這個夢很朦朧,包括自己的形象和私奔的那個男子的形象。在夢中的王醫生,是拎著一隻箱子跟一個男子私奔的。

在許多閑下來的時光中,王醫生和她的朋友們坐在空中花園發呆喝茶時,總是會回首這個夢,她把這個夢納入了前世的一個場景,再納入了未來的一個場景。

所謂前世的一個場景,是已經發生過的故事。在前世,王醫生就是那個身穿旗袍的年輕女子,她在煙雨朦朧中拎著一隻箱子跟一個看不清麵孔的男人曾經私奔過。這個前世的場景直到今天,仍在王醫生的夢境中出現,說明前世正在尋找因果。

所謂明天的一個場景,是未發生過的,它在夢境中出現,意味著它在暗示著未來的某一天……這種暗示被王醫生作為夢境不斷複述著。

《青雲街四號》是一部穿越時間之書。作為寫作者的我,當然也有自己的前世、現在及未來。就像某天,我感覺到她過來了,就像蝴蝶過來了。就像翅翼拍擊處,一陣煙霧過來了,她過來了,飄過來了……生命中許多個瞬間,虛化了我們的苦難。

美好賦予你微妙的空間,是否醒來以後,再安於你的食物、屬性。醒來,意味著全身心地捕捉到與萬物的關係,與其和諧相處的能力,並能在你咀嚼每一種空氣、水草葉、果漿中感恩你獲得的福音。每一種福音源自你與此相遇相隨的心性,一心一意歸奉的理想和道德。唯有那些心懷錦繡的人才有白雲朵朵,方可編織雲絮。而大地深處潛藏的每一穀物,都是遇見你後而露出的原貌。

原貌,首先來自自己的內心,隻有攜帶心靈者,才可能去造訪這個美麗神秘而又充滿黑暗或混沌的世界。

阿南帶著她的學生來診所看牙,男孩十六歲,初中畢業就來上冶金學校了。男孩的臉非常黝黑,讓我禁不住想起雲南山岡上許多岩石上被風雨沁透的色澤,或者像山寨火塘邊被煙熏出的那種黑。阿南說男孩是從怒江邊的村莊裏走出來的,他這幾天患上了牙周炎,所以,阿南就親自將男孩帶到了診所。

王醫生開始免費為男孩治牙,男孩躺在治療室中時,我就站在王醫生的身邊。男孩睜大了雙眼,而當王醫生將燈光移近男孩的頭頂上空時,男孩卻突然坐了起來驚恐地看著王醫生的手。此刻,王醫生雙手戴著乳白色的手套,手裏握住金屬治療牙器,男孩從床上跳了下來說:“我不治牙了,我不治牙了……”

男孩一邊說著就要往外麵跑,阿南走上前一把拉住了男孩的手臂說:“如果不治療,到了晚上你又會很痛的,讓王醫生幫你看看牙,我感覺到你不僅僅是牙周炎的問題,還有牙齦紅腫諸多問題,它已經影響了你吃飯、上課,我答應過你的父母要管好你的……”

男孩說:“我們那座小村寨裏的幾十戶人家從出生到老死,都從沒有人進過醫院,也沒有得到過任何治療,吃過任何藥片……我為什麼要治療?”

是的,男孩確實已經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他為什麼要治療?阿南退步了,我知道阿南所教的班,都是從曠野大地深處冒出來的幾十個天性自由的男孩……他們能來上學已經不容易了。阿南曾患過抑鬱症,她告訴過我,她初中高中都不是一個讓父母省心的女孩子,除了各科成績差之外,她在初一時就開始了逆反。

關於現時代中學生的逆反,這不僅僅是一個來自教育本身的問題,它還應該追溯到孩子們成長時的背景。說三件事,就可以兀立出另一幅圖像,就說說不遠的事情,以手機為例,在沒有手機的年代孩子們是怎樣成長的。

第一幅成長圖像:一個孩子在公園深處追趕著一隻蝴蝶,那是一個女孩,夏天,她穿著小白裙子,腿上有粉紅色的長襪,穿一雙同樣是粉紅色的旅遊鞋。她發現了公園深處的一隻藍蝴蝶在她頭頂上空不慌不忙地飛行著。女孩將蝴蝶追到更高的天空中去了,身後的母親趕了上來,女孩不再追了。突然,女孩在公園中的一棵樹上發現了三四隻同樣色彩的藍蝴蝶,她小心翼翼躬起身子,開始走向棲身在樹葉上的幾隻蝴蝶。女孩伸出了手,小心地捉住了一隻蝴蝶。她將蝴蝶放在手心再朝向天空,小聲地對蝴蝶說道:“蝴蝶啊,蝴蝶,現在你飛吧,像剛才那隻蝴蝶一樣飛走吧!”那隻蝴蝶似乎聽懂了女孩子的聲音,它果然就從粉紅色的手掌心中往空中飛走了。

第二幅成長圖像:山坡上男孩子們在爬樹,女孩子們站在樹下。男孩們要在樹丫中找到那隻鳥巢,真正的鳥巢都是看不見的。鳥世界看似微小,卻繁殖出了無數的生命。無意識中往窗外天空看一眼,你就會偶遇飛翔在各種節令中的鳥群。但鳥巢卻是很少看見,很簡單,鳥的家族們同樣會為它們的繁衍生殖建造一個房間,而鳥巢就是生育室。男孩們順著樹身往上爬,在一個沒有手機的世界裏,這是他們的樂園。當男孩在樹上找到了一隻隻鳥巢時,他們會驚喜地將自己的發現告訴樹下的孩子們……在過去的無數年裏,這些孩子都會順著樹身訓練自己爬樹的能力,而當一個孩子從鳥巢中掏出一隻幼鳥時,他們握在手中,傾聽著鳥語,這是原生音樂中的天籟,也是一個孩子成長史上最為仁慈的時刻。基於此,很多孩子最終還是將一隻嗷嗷待哺的幼鳥重新放回了鳥巢,或許是這個成長期的男孩傾聽到了母親的召喚。

第三幅成長圖像:在一個沒有手機的時代裏,每當夜幕降臨的時辰,孩子們就會簇擁成堆,讓長者們講故事,他們最愛傾聽的無疑是鬼故事。這個共性說明我們的大千世界中存在著妖魔鬼怪的傳說,無論是妖魔還是鬼怪,都是時間旅途中的異客。這個普遍存在的共性也充分說明:人,是需要從孩提時代開始就培植自己對善惡的分辨能力的,同時,人,哪怕是一個個孩子都會睜大雙眼,在這個世界上以自己天真的幻想去尋找天使戰勝妖邪。這個共性也說明了,在一個沒有手機的年代,口頭傳說者將民間的逸聞綿延在風中,你雖然看不見呼嘯的時間風力中有多少隻耳朵在傾聽,但一代又一代人卻傾聽到了來自神秘宇宙的傳說。

從本質上來說,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因為我自己就經曆了上述三個圖像的成長記憶。簡言之,在這三個屬於過去時代的圖像中都有我的存在。

麵對這個拒絕治療的男孩,一個已經十六歲的男孩,我完全能想象出他出生並成長的那座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寨,那是怒江邊岸的村寨。我相信這個男孩述說的現實是存在的。

在那個遠離現代文明的村寨裏,他們生活在原生態的自然環境中,他們認識很多植物藥草可以治愈疾患,所以,村寨裏的人們從出生到死,都未曾進過醫院。

祈願男孩成長生活的那座村寨,永永遠遠延續著自然的生長和衰亡。祈願那座村寨中生活的人們永永遠遠廝守著古老的原生態生活方式,永遠健康地生,安詳地消失。

互聯網時代降臨後,人們的生活習慣完全改變了。手機成了掌上之玩物,最重要的是從根本上改變了時間的速度。現時代的孩子們太早認識了手機的功能,它無所不在的功能讓成長期的孩子們從手機上學會了穿越地球、太空,學會了在手機上玩遊戲。每一局遊戲的發明者,無疑發明了手機上的競技戰爭,滿足了在一個沒有戰爭的年代人們的另一種欲望。

在這樣的背景中,紙質書的閱讀者越來越少,風語鳥鳴的聆聽者越來越少……中學生們迎來了他們青春的成長期,他們所生活的時代,也是一個互聯網時代。信息像一張張蛛網密織,縫補人心,也改變了心性。

我看見了這個十六歲少年掌心中央的手機,阿南未能說服這個男孩在診所接受治療。她帶著男孩離開了。

王醫生看上去有些憂傷,但她是理解這些少年的。因為她也有一個中學生男孩。

一個場景過去了,另一個場景將到來。我們離不開這些不斷置換的場景,因為時間是流動的。沒有執念,也就沒有像火焰般燃燒的火。但我更喜歡與這些凡俗的生命在此相遇。

時間是流動的,王醫生的診所每天都在替換著新麵孔。

這一天,他又來了,那個罹患癌症的中年男人拎著箱子來到了青雲街四號門口。人生有很多淵源,因為治療牙,他認識了王醫生,這是一個開始;王醫生治好了他的牙,這是他希望的。走進診所,不僅治好了牙,而且認識了王醫生。

每當心緒不安時,我就想去王醫生的診所走一走,看一看,喝杯熱茶。走一走,就走到了除了診所中的醫患關係之外的世界,就像在雲南的原始森林中徒步行走,往幽深的林區行走,就看到了巨大的藤條編織的世界。藤纏繞著樹,枝條像身體中的骨骼,柔軟而堅硬,支撐起了身體彎曲挺拔向上的各種姿態。

看一看,就看到了來到診所的曾經見過的、未曾見過的麵孔,他們在無形之間已經建立了一個小世界。

王醫生是青雲街四號的核心符號,這個符號可以穿上白大褂,戴上乳白色手套。當王醫生坐在病人麵前,在燈光垂向病人口腔時,她俯身向前,看見了病人的牙床——我曾一次次目睹這一幕幕場景,它告訴我說,身體中的多個器官都在感悟世界,每一個器官都是那麼敏感,而牙床則像一條河流,牙齒是流水中的卵石,無數的青苔漂過這條河床。

她的病人又來了,世界的地理版圖很大,而這個病人卻選擇了青雲街四號,因為他看見了青雲街四號通往雲南地理中的另一些未知而可選擇的生命方式。這次來,他想到一座山岡上去守果園,他想過一種與過去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的生活。這一次,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郭濤。

盡管說,我們的每個稱謂都很普通,但當我們說起每個人的時候,必須啟用稱謂。在這個由漢字編寫的稱謂之下,完全可以建立一個附屬於稱謂的檔案,它就是我們的過去、現在及未來。

某段文字總是突如其來,帶著乳白色被鏤空的花邊,而在裏麵一定有一個人,正在虔誠中編織。似乎已經感覺到了她玫瑰色唇膏邊的呼吸中冒出的氣息。

某段情節隻能在書中被記錄,穿過大片的曠野,聽見了山底下一條河流的潺潺流速。

某個人,如果想讓他獲得永恒的回憶,隻能讓他在語言中與我相遇。

避開一大片長滿了蒿枝和蕁麻的荒野,就像一位罹患遺忘症的人走出了記憶中的禁錮地。朝前繼續走去,我們在虛無和現實的柵欄中會看到野葵花樹迎風盛放嗎?這個願望並非虛擬,事實上隻要你有所向往,移動位置總會實現某個願望。我一直想到那個十六歲男孩的小村寨住幾個晚上。那座古老的小村寨,自有風俗生命存在之後,沒有一個人去過醫院。我相信男孩告訴我的存在是真實的,就像我特別喜歡一天中的三個時間段是真實而又夢幻的。

早晨,洗過冷水澡以後就完全清醒了。在黑暗與黎明之間,每天冷水從金屬水龍頭中噴濺出來時,我會有一種虔誠生活的姿態。坐在桌前喝一杯豆漿或者吃一根煮熟的紅蘿卜,或者像所有雲南人一樣,分享一碗米線,讓我靠近了現實,畢竟,隻有用味蕾感受到饑餓和食物後,肢語才會慢慢地活躍起來。

正午以後,陽光燦爛。在這個時間人顯得慵懶,情緒無常。這個時間內特別適宜去青雲街四號的空中花園喝茶。每一個進了診所的人都在無意識中上了樓梯,找到了避難所。

我們找到一把椅子坐下來以後,就像隔離了與塵世的關係。

黃昏,則是我心神最為安定的時刻。正午以後的光正移動在空中花園。

王醫生的患者郭濤竟然帶來了一個小團隊三四人,到哀牢山尋找果園去了。在科技高速發展的今天,當人們從互聯網中走出來時,也會用各種方式接近土壤。坐在王醫生的空中花園時,郭濤給我講述了他的一個小夢想,那就是去哀牢山尋找一片果園。他在雲南的版圖中發現了哀牢山,是因為他發現了那個傳說中的老人,他曾經是雲南的香煙大王,在經曆了各種傳說和磨難以後,已經在雲南新平縣哀牢山建造了橙子的王國。

郭濤在患了絕症之後,帶著自己的團隊將出發到哀牢山去,他滋生了一個夢想:想在那個充滿傳說的山岡上,開辟另一片果園,是為了可以經常看見那個老人,換一種活法,將生命延續在未知的山岡上。

這個患了絕症的中年男人坐在青雲街四號的空中花園,他幻想著那些厚重的泥土和奇異的海拔所變幻出的無窮的未來生活。

生活,什麼是生活,被稱之為生活的是符號嗎?人穿著衣裝,它掩飾了身體中的傷疤和疼痛區域,人們想盡辦法找到自己的生活,是想平息內心對於死亡的恐懼,以及比死亡更摧殘人身心的來自生活中的微瑕,比如,白色的牆壁上突然濺上了一片蒼蠅的痕跡。人,可以戰勝呼嘯而來的風暴,卻無法去撫慰刀尖不經意間劃破的一根手指頭上沁出的鮮血。

郭濤帶著他的團隊出發了,他們離開了青雲街四號旁邊的那家酒店。我們可以看見郭濤,但你看不到他是一個癌症患者。這正是他的姿態:去尋訪未知的生活,開辟一種新的耕耘地,讓自己和他人忘卻自己原來的身份。他無疑是一個踐行者,很多人也做夢,但夢醒來以後,又成了現實主義者,老老實實地按照現有的現狀在生活。隻有少數人,產生了夢,就要去實現夢中的生活。

從秘密中產生的夢也同樣來到了慈蘭身邊,當一家人在七十多年前的青雲街的四合院剛安居不久,她就跟著母親開始學習護理工作,並在母親的診所上班了。診所就在青雲街上,慈蘭身穿藍布花裙,上身穿一件白襯衣就可以到母親的診所來上班了。生活在無憂中隻持續了一小段時間,在這段不長不短的時間裏,慈雲已經學會了護理工作,也正是在這段時間裏,逃亡結束之後的安靜時光,使一家人忘卻了戰亂。

盡管如此,隻有一個人心係戰爭,他就是慈蘭的哥哥慈歌。在阿婆的敘事中,慈歌的出現,總是會讓她的頭頸仰起,我甚至會看到她的淚花迷離而閃爍。對此,她顯得有些羞澀,而且想掩飾她的淚光,盡管如此,七十多年前的青春舞台上,她和哥哥慈歌都是主角。慈歌總是想奔往戰場,作為一個有血性的青年男子,他似乎對一家人安居在四合院的生活並不安心。

慈歌有一米八五的身高,阿婆說,哥哥絕對是那個時代的美男子,他總是向往著穿上戎裝投身於戰爭。

安靜的短暫時光突然被日本人飛機投擲的第一枚炸彈驚醒了,之後,城市就響起了警報聲。昆明城的安靜生活結束了,當警報聲響起來時,整座城市的人都在慌亂中奔跑,日本人的飛機開始輪回不休地轟炸這座大西南邊疆的城市。

在轟炸中,慈歌經常將受傷的陌生人帶到母親的診所,每一輪回的飛機轟炸之後,都會有傷亡者。母親的診所躺滿了傷病者,也正是在這些日子,慈歌和慈蘭在診所協助母親救護了很多在轟炸中受傷的民眾。

青雲街已經找不到慈蘭母親的診所,許多原有的老建築體係都已經隨同時光的演變而消失了。在今天的青雲街上,阿婆告訴了我當年母親開診所的地址,它竟然就是今日文達畫廊的地方。那一天,阿婆站在青雲街四號的門口,用手指了指對麵的文達畫廊,告訴了我這個秘密。那一天,文達畫廊門口站著幾位看上去像藝術家模樣的男男女女,他們剛從畫廊中走出來,站在門口仿佛在告別。

告別的場景是屬於二十一世紀的,五六個人身穿最有個性的服裝,即使他們置身在人群中,最普通的人們也會說出他們從事的藝術職業。衣飾,是審美,也會顯示身份。我站在青雲街四號門口,往阿婆手指的街對麵看去,五六個人在告別,這是一場沒有任何戰火煙塵的告別。因而,他們顯得輕鬆而自如。

隻有阿婆的存在會讓我穿越時光,去想象那座診所的曆史。你很難想象七十多年以前,街對麵有一座慈蘭母親的診所。那一天,我看見他從文達畫廊中走出來了,他不是一個人走出來,而是同另一個年輕的女子走了出來。

他,就是朝木,那個年輕女子很青春、很漂亮、很時尚。看得出來,他們應該都是搞藝術的。一條街的曆史通過時間的編織靜悄悄地流逝,隻有人的存在,街景才會複述出失去的記憶。站在文達畫廊門口的一群人在告別之後都離開了,朝木帶著那個年輕女子也離開了。

戰火帶來的另一幕場景中出現了穿上中國遠征軍戎裝的另外兩個年輕人,他們就是慈歌和慈蘭。隨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急劇變幻,緬北戰場成了另一個主戰場,中國遠征軍開始由昆明至滇西進入緬北。慈歌和慈蘭都秘密報名參加了遠征軍,並參加了中國遠征軍的短期培訓班。在他們穿上軍裝以後,才麵對父母宣布了將赴緬北戰場的事實。

很顯然,這個事實是一枚炸彈從空中投擲下來了,父親和母親聽了這個從天而降的消息之後,半天轉不過神來。巨大的陰鬱籠罩著那座看上去很安靜的四合院。父親在正義路的銀行上班,他說:“孩子們,我們從上海輾轉千裏來到昆明,就是來避難的。”母親說:“我是醫生,我知道倘若你們投身戰場,會意味著什麼。”

父親的言語在告訴他們:你們如果穿上戎裝投身緬北戰場,那就是偏離了我們的初衷。母親的言語也在暗示他們:一旦投身戰場,將意味著有道不清的生死之路在等待著他們。

父母都很開明,因為他們所置身的時代無法扭轉兩個青年人的選擇。就這樣,兩個年輕人被編織入遠征軍的隊伍,從滇西來到了緬北戰場。慈蘭被編在一支衛生護理隊,慈歌在遠征軍培訓時,就迷戀上了射擊,成了一名狙擊手。自踏上緬北戰場的那一天開始,兩兄妹就投身在了硝煙戰火中。

乘一輛出租車,開出租車的女人四十歲左右。她開朗,喜歡交流,她告訴我一個現象,她的丈夫在精神病院上班,近些年患上精神病的大多數人並非知識分子,這個現象,很奇怪嗎?請你們想想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已經來到了目的地,人,乘出租車總是要下車的,這段距離隻是我日常生活中的一小部分,而開出租車的女司機的敘述隻是開了一個頭,我卻已經抵達目的地了。我當然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乘上她的出租車,這當然是不可能的,迄今以來,我從未遇到這樣的事——曾經上過的出租車,再上第二次,也就是說,遇到同一個出租車司機。事實上,第一次乘出租車的記憶很短暫,再乘第二次時我們已忘記了那曾經保留過幾秒的記憶。

有些短暫的記憶確實很像碎片,如果說每張碎片上都晃動著一張臉,那麼,在我們記憶的碎片中將晃動著多少張臉?這是一個令人發怵的追問,那些陳列在無數碎片中的臉,已經混淆了時間的前後左右的線索。事實上,從第一塊碎片開始,我們就在不經意間創造了第二、第三、第四塊不同形式的碎片。

當戰火硝煙不再危及人們的生命以後,剩下的是安居,當安居以後,人心又開始渙散。慈蘭和哥哥慈歌成了緬北戰場的軍人,這是故事的開始。對於已經九十多歲的慈蘭奶奶來說,故事太久遠了,她已經不習慣在同一個時刻,將她記憶中的故事講完。她推開了門,問我是否有空,能否陪她去青雲街走一走。

好啊,這個要求真好啊,也正是我所需要的。我和慈蘭阿婆出了門,她撐著拐杖步下台階,我一直走在她身邊,攙扶著她左邊的胳膊。我攙扶得很輕,對於這個老人來說,她似乎更需要輕柔的東西。是的,在經曆了那麼多沉重的人生篇章之後,老人的身體隨同時光流逝後越變越輕了。

我發現了身體的輕或重,在時光穿越中的原理:人剛出生時,赤裸裸地來到了世間,那時候的身體是輕柔的。後來穿上了衣服後,開始有了附著在身體中的一些重量。從嬰兒期過渡到孩童少年,人身體中附著的重量隨之增加,書本、課堂、理想、沉淪、金錢、食物、物質生活、手中箱子等都與你的身體相關,於是,身體擁有的記憶和現實加重了每個人身體的重量。從輕到重,人們在不知不覺中朝前走,就像一個負債累累者,不顧一切地朝前走。

隻有朝後行走時,身體才會逐漸地變輕嗎?這是我與慈蘭阿婆接觸時產生的感覺,準確地說是我的手伸出去攙扶住她的左胳膊往台階下走去時,產生的感悟力。這個九十多歲的老人的身體很輕,我幾乎不需要任何力量去攙扶她,反之,仿佛是她越變越輕的身體在攙扶著我,在這個看上去是悖論的原理中,我們已經下了台階。

青雲街似乎成了她的整個世界,她有一次吐露過:在她年輕時曾經想途經腳下能到達的地方,尋找那些世界上沒有戰亂之地的安居之所。當她走了很遠隨同父母終於在青雲街住下以後,卻又選擇了與慈歌赴緬北戰場的命運……每每談論到緬北,她的語音便有了起伏感,它不再是萬頃波浪洶湧,而是你在某個清晨或黃昏站在湖岸,無意識中抬起頭來看到碧藍色的湖麵上湧來的一陣陣一陣陣的漣漪,它們並不撞擊,也不會發出聲音,盡管如此,從碧水中你分明會感覺到有一種來曆不明的力量正在製造湖麵的微波妙語。隻有經曆過人世間巨大磨難的人們,才能用自己的秘密與這些看似微小卻豐饒萬千的細波相遇。

我想,慈蘭正是這樣的人,作為一個經曆過戰亂生死,活到九十多歲的老人,她本身就是那片碧藍湖水的化身。從開始見到她的那一刻,我就已經感覺到了她的存在和曆史構成了那座有無盡微波絮語的湖泊,她正是我們所置身的碎片似的世界中的另一座湖泊。

這一次,我們又不知不覺來到了文達畫廊的街對麵,這裏恰好有一條小路通往翠湖,大概這裏緊倚翠湖,哦,我們為何不去翠湖走一走呢?我提出了這個想法,慈蘭阿婆睜大了雙眼說:“我已經好久沒去翠湖了,為什麼?我告訴你吧,翠湖是我和他曾經的樂園,我和他曾經在翠湖相遇相愛,盡管時光很短暫,因為當時他已經是遠征軍的一名軍人……我和慈歌那麼快投身於緬北,跟他有關係……”

又一根故事的鏈條從這裏開始了,我攙著慈蘭阿婆的胳膊拐進了通往翠湖的一條小路,這是我住在青雲街以後發現的一條小路,它離翠湖實在太近了。從文達畫廊前行十米拐進一條小巷就到翠湖了,你很難想象在青雲街還隱藏著這條長滿了青苔的小巷道,它實在很窄,能容納兩人並肩行走已經很不容易了。這是一條無名的小巷道,它已經被忘卻或忽略,因為巷道兩邊都已經蓋起了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