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逃之韻(3 / 3)

當你們無聊到在手機遊戲中尋找科技生活帶來的遊戲刺激時,請在這一刻隨同我去熱浪翻滾的緬北戰場。戰亂早已離我們遠去,但曆盡戰亂的慈蘭阿婆仍以九十多歲的高齡生活在我們中間。在她身上雖然早已平息了戰亂給予她肉體和精神的摧殘和痛苦折磨,然而,人的記憶,個人史中那些漸次淡泊的記憶,一經召喚就會複蘇。

慈蘭記得最清晰的是告別,她與戀人李繼軍和哥哥慈歌的告別。當他們來到緬北三天以後,作為營長的李繼軍將率兵赴前沿陣地,哥哥慈歌也將被新編入另一支軍隊赴前線。

這個現實,比慈蘭想象中的要來得快。因為,從你穿上軍裝的那一刻開始,你就不再屬於自己了。

穿上軍裝以後,你將成為整個戰場中的一員,你的檔案將被編入戰事錄,並將隨同戰事的腳步聲向前推進。是的,三天後的黎明,慈蘭站在路口,目送李繼軍帶著部隊離開。

那一刻她感覺到超乎想象的殘酷的離別,他們之間來不及有一個近距離的擁抱,甚至也沒有告別,因為部隊離開得實在太匆忙了。慈歌也跟著他投身的部隊離開了,而她留在了戰地醫院。

因為母親是醫生,她從小到大都目睹過針水、藥品、繃帶等東西的存在,因而,在戰地醫院她參加了短暫的培訓以後,就是一個合格的護理工了。戰地醫院非常缺乏醫生、藥品和她這樣的護理工,她留了下來,有一點是令她欣慰的,盡管看不見戀人李繼軍和哥哥慈歌,但她堅信,他們相隔並不遙遠。每天她都會探聽前方的戰況,並默默地從內心為他們祈禱。

戰地醫院每天都有傷員送來,她目睹了戰爭的殘酷、肉體的脆弱……每天都有人來不及治療就離開了世界,而那些躺在醫院簡易病床上的軍人,肢體上往往彌漫著鮮血……戰地醫院坐落在緬北的一座森林中,這應該是中國遠征軍最大的戰地醫院了。因為戰爭,人的肉體必將遭遇摧殘,所有的侵略者事先都擁有了毀滅性的武器,兩國之戰,必將使更多參戰的軍人死於這些致命的武器,但總要有人活下來。無論是戰亂還是和平年代,創建醫院的意義就是為了拯救這些在危難中奄奄一息的生命。

生命之所以值得尊重,是因為他們是這個星球上創造曆史文明的人類,也是創造靈魂者。隻有在醫院,在戰火彌漫中的醫院,你才會知道靈魂和肉身的存在是為了什麼。

他們正在畫人體,在和平年代,沒有子彈呼嘯而來,這些藝術學院的大學生正在畫人體。楊傑他們長期雇用了這名模特,她確實很漂亮,我跟阿婆坐在院子裏時,看見她走了進來,她年齡在二十二三歲……這個年齡總是讓人羨慕,但她為什麼要做這幾個年輕大學生的模特呢?每一種職業都有故事的源頭,我總是對源頭感興趣,因為從源頭沒有尋找到類似一本書開頭的第一句話。

楊傑他們今天還未起床,哦,我想起來了,今天應該是星期六,周末是現當代人的神智和身體相對來說,變得慵懶的時刻,許多人都喜歡睡懶覺。阿婆說,昨晚她三點上衛生間時還發現對麵房間裏幾個大學生的燈光都亮著。是啊,現在的年輕人,晚上都熬夜,第二天起床必然困難。

女模特穿著樸素,就是一套洗得發白的牛仔服而已,我問候她說早啊,她說早啊,但我看出了她眼神很焦急和憂慮。我告訴她,他們還沒有起床呢,她說,是啊,她今天並非給他們做模特,她來主要是想預收一下三個月的工資……看得出來,很急。我說:“阿婆說他們昨晚三點還沒有睡,讓他們先睡會兒吧,你可以下午再來啊。”她的兩隻手相互摩擦著說:“我主要是有急事才來預收工資的……”

看得出她真的很著急,我說:“那你去試試吧,看看能否叫醒他們起床。”她就去了,走到了楊傑住的那道門口,開始不輕不重地敲門。隔了三五分鍾,她持久的敲門聲還是把楊傑叫醒了。楊傑走了出來,不僅麵對她,好像也是在麵對今天的天氣,他來到了庭院中,仰起頭來看天氣。是的,楊傑是在看天氣……

天空很晴朗,昆明的天空一向都是很晴朗的。這也是很多人喜歡昆明的原因,在昆明的雲圖中是看不到陰霾的。這也是我們能安居於青雲街,讓生活於追憶漫步,還讓王醫生建造空中花園的因素之一。

無論這個地球如何破碎,我們總能找到美好的天氣並活下去。女模特又走到了楊傑麵前,看上去,直到這時候,楊傑才晃過神來,他開始麵對站在麵前有事求助於他的女模特,楊傑聽後馬上否定道:“這是不可能的,我們是學生,都要靠父母,怎麼可能預支你三個月的費用呢?”

女模特說:“我實在是沒有辦法才來求你們的,我預收三個月費用是為了去救助一個人的生命。”楊傑說:“救命,你能去救助什麼人的命啊?”女模特說:“救我妹妹的命,她患上白血病已經半年了,我之所以做模特,就是為了多掙些錢,救助她。”

又是一個多麼艱辛的故事啊,因為就近在咫尺,所以我聽明白了他們的對話。人生真不容易,楊傑愣住了,我也愣住了,阿婆好像也愣住了。楊傑說:“請你給我們點時間,我跟他們商量一下吧。明天再請你過來,也許我們會想出辦法來的。你別急,任何事情都會想出法子來的,現在不是流行一句話嗎,隻要是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錢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嗎?盡管如此,女模特困惑無助的表情中還是存有一絲絲希望,她就要離開了,因為楊傑讓她明天上午過來,這無疑讓她充滿了希望。楊傑馬上開始打電話,現在他似乎不再仰頭看天氣情況了,他好像在給家裏人打電話,他站在樹蔭下專心致誌地打電話,我聽得明明白白的,他跟家裏人說是否能預支三個多月的生活費,買顏料的費用……

明天,人們總是盼望著明天,將今天無法實現的夢想放在明天。女模特走了,她將希望放在明天……阿婆或許聽明白了什麼,她嘀咕了一句:“明天,她還會來的。”

是的,她當然會來,每個人都帶著那麼多的劇痛在生活,我們誰也沒有想到女模特還有一個患了白血病的妹妹,急需費用治療。我們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三個藝術學院的大學生又能否籌到資金,預支給對明天充滿了無限希望的女模特呢?

而要想到達明天,必須度過黑夜。好了,在黑夜未到來之前,我首先要趕到胸痛醫院去,我不可能像那個給我打電話的陌生女人那樣消失,我要去麵對朝木,盡管我們早在多年以前就沒有關係了。女模特剛離開,我也離開了。這是午後的胸痛醫院,我上了電梯,嗅著濃烈的來蘇味,很快就來到了朝木的病床前。

護工端著一個大口缸正在吃方便麵,見到我後他點點頭,看他的目光,他一定把我當作朝木的家屬。在醫院,對於我來說,什麼樣的關係都已經不重要了。我來醫院的最終心願,是盡自己微薄的力量,幫助朝木盡快恢複健康。朝木看到我了,盡管他無法說話,我還是從他眼睛裏看到了欣慰,無疑我的到來讓他感覺到了希望。

希望,就是活下去。我感覺到了病房中所有的希望就是能就此活下去,像那些鳥兒般自由自在地活下去。但沒有翅膀並非都能看得見,哪怕是拍翅飛行千萬裏的巨鳥,也有從空中墜落的時刻。死亡在多數情況下都是自己的私事,它無法張開口與人類商量。何日生,何時告別人世,所有生與死的期限都是命中之命。

我的出現使朝木下床了,因為畢竟心梗過,所以,他步履維艱,但在我的攙扶下,他仍在病房外的過道中來回走了一圈。就是這一圈,深信會讓他對生命有更多的回顧和沉思,對我亦如此,從內心上升的悲憫感使我也會對生命,對每一個生命的存在更加尊重和敬畏。

他還需要些時間治療。所有人都生活在時間中,很簡單,隻有在時間中,我們才會感覺到像魚兒一樣在水中遊蕩或漂泊。生命缺了遊蕩和漂泊感,也就離開了神秘時間的滋養。

我還要趕回青雲街再回到慈蘭阿婆的庭院,我說過,這是青雲街唯一的舊式庭院了。隻因為九十多歲的阿婆住在裏麵,城市建設局的工作人員不斷地出入庭院,希望老阿婆能好好配合城市規劃,站在大局利益上,搬遷出去,但阿婆仍堅守著。她曾對我吐過真言:她感覺到離生命的歸期已不太遠,隻希望能在這座老房子安詳離世,因為這座庭院蘊藏著她生命中的全部記憶。

我趕回阿婆的老宅院,第一,是因為要聽阿婆講述下麵的故事,落腳緬北以後的故事在這個時代雖然顯得久遠,甚至有些落伍,但對於九十多歲的阿婆來說,那是生命乃至青春期的風暴、傾盆大雨和閃電,也是難以煎熬中的黑暗和等待黎明曙色刺破天際的希望。第二,是因為對女模特預支工資給她妹妹治療白血病的現實很關心,畢竟是垂危之中的生命等待著救助。三個月的工資對於別人來說不算什麼,對於那名身患白血病的患者來說卻是重生的希望。

人,理所當然,是接近希望的主體,沒有希望的人生也就接近了死亡。哪怕是身陷緬北叢林醫院的慈蘭,也是在不斷護理病人中看到了生的希望。在接近黃昏的餘暉中,林子裏就開始響起匆匆護送前線傷病員過來的人們的腳下發出的一陣陣急促的聲音。

他們肩扛擔架從太陽即將落下帷幕的戰爭前沿陣地趕來,第一,這個時候天氣溫度不再像火球那樣滾燙了,對於護送者和病人來說,身心的煎熬相對會減輕些;第二,落日即逝的餘暉使光線顯得朦朧起來了,仿佛形成了一道道天然的屏障,使護送者們有了相對安全的時間。在同一時間段,森林外的幾條小路上都會響起踩在腐殖葉上的腳步聲。

那些腳步聲是慌亂的、傾盡全力的,也是不顧一切的。

因為,生命是最珍貴的,哪怕有一點點救助的希望,也要將傷者送到醫院。那是慈蘭剛做護理工不久後迎來的一個黃昏,由於送來的傷病員較多,每一個護理工都負責送到醫院的三個病人。那一天的黃昏好像顯得特別沉鬱,或許是她剛來到此地不久的原因,她站在醫院的營帳前,身上的白大褂罩著她有些忐忑不安的身體。

分配給她的三個病人幾乎從一條路上同時趕來,這是三個不同的傷病員,扛擔架的六個男人不說一句話,將病人交給她後就急匆匆地離開了。戰爭時期就是這樣,人們根本來不及多解釋什麼,而且說任何話都需要力氣,何況,這六個男人還要急著趕回幾十公裏之外的前沿陣地去。

她根本沒有來得及看清楚六個男人的麵孔,他們就已經轉身消失了。她頭一次麵對躺在三張支架上的傷病員,第一個病人,當她用手去靠近他的呼吸器官時,就驚訝地發現已經沒有呼吸了。她不相信自己的判斷,馬上叫來了醫生,她對醫生說:“對不起,我感覺到他已經沒有呼吸了。”

醫生三十來歲,是一位女性,她蹲下地,掏出聽診器後掀開傷病員的軍衣,發現靠近心髒的地方已經全部被凝固起來的鮮血所覆蓋。醫生說:“是的,子彈射穿了他的心髒,他應該早就停止了呼吸。”這麼說,在這名傷病員上擔架之前,他的心髒就已經停止了跳動。

慈蘭來不及悲傷,那名三十多歲的女醫生也來不及再多說一句話。既然生命麵對戰爭時是如此珍貴和脆弱,他們就要盡快抓住時間,去救助那些還有心跳聲的傷病員。慈蘭開始靠近第二個傷病員,他的呼吸心跳還在,但一隻胳膊沒有了,他似乎因疼痛而昏迷過去了。第三個病人,傷了大腿,他還可以說話,他說子彈,有可能是兩三顆子彈射穿了他的大腿……

慈蘭對於那個遙遠黃昏前的記憶似乎仍然是那麼清晰,她說,她開始獨自麵對另外兩個傷病員,天很快就黑了下來。在那個特定的環境,要找到另外的人來幫忙是不可能的。自己負擔的三個病人隻有依靠自己的肩膀,她要將那個失去了胳膊的傷病員從擔架上攙扶起來,再攙扶到綠色的營地帳篷中去。考驗她意誌力的時間到了,她將雙膝著地,隻有這樣,她一個人的力量才能完全地集中在那個因失去胳膊而昏迷不醒的傷病員身上。

她伸出了柔軟脆弱的一雙手臂,飛禽走獸們都擁有自己支撐肢體奔跑和飛翔的力量,人之手臂附在身體的兩側,雖無法像大鳥一樣飛翔,卻可以使用它們勞作。而此刻,她的一雙手臂伸出去,是為了將昏迷的傷病員托起來,她托起了他的頭顱,再慢慢托起了他的頸部,由於昏迷,他的身體顯得很沉重。

盡管如此,她已經傾盡全力將他從地上的擔架上托起來了,這令她有一種小小的欣慰,這欣慰甚至已經使她忽略了那個仍然躺在擔架上,心髒早已停止了跳動的傷病員的死亡。她支立起一條腿,再將另一條腿站立了起來。哦,她竟然獨立地將昏迷中的傷病員攙扶到了綠色營帳的病床上。她來不及慶賀自己的勝利,就又奔向了另一個擔架上大腿受傷的病人。據他說,有兩三顆子彈進了他大腿,她來不及與他商量就再次屈膝下地,像剛才一樣將手臂伸向了他的頭頸部,再將他攙扶起來。

要有多少艘帆船的身影經過你窗外,你才能知道人的遠航,是從家門口窗戶外的小路開始的。我不想告訴你深奧的道理,這個世界的速度太快,我們已經難以相信慈蘭阿婆用她的青春胳膊伸出去,屈膝再站起來,竭盡全力將兩個傷病員攙扶到綠色帳篷中的現實世界。來自那個世界的硝煙和碎片離我們已經很遠了……哦,隻有回憶,從曆經過戰事創痛的慈蘭阿婆的記憶深處,才會湧現出憂傷而深刻的場景。

有一個現實已經來臨,女模特來了,帶著她的希望來到了阿婆的庭院中。三個大學生已經在等待他們的女模特,他們手裏拿著手機,我也不知道他們三個人是否已經準備好了預付女模特三個月的工資。從他們的表情看上去,倒是都有信心的,這信心使他們的臉上充滿光澤。

女模特來了,我和阿婆仍然坐在院子裏,但我們都已經不知不覺中參與了這個現實世界。楊傑和他的兩個同學早已恭候女模特,看上去,這似乎是一場儀典,不僅是宏大場景中的儀典,還有由幾個人不知不覺形成的儀典。女模特剛走進來,這場儀典仿佛就已經開始了:它是關於人性的,由心靈深處衍生出來的。女模特朝著他們走過去,是的,她終於熬過了一夜,她把整個生命寄托在那一時刻……三個男生朝她友好地點點頭,仿佛在告訴她,這個世界是美好的,我們已經為你籌備了三個月的費用。確實,這世界是美好的,猶如人滋生希望時對於明天的期待。我和阿婆看著這一幕,三個男生通過微信將三個月的經費預支到女模特的手機上去了。

女模特走了,熬過了也許是最為漫長的一夜以後,她的希望實現了,帶著預支的三個月費用,她急匆匆地離開,是要奔向醫院嗎?

離開阿婆,跨出這座老宅院,我又該去青雲街四號,很多時候,我會在空中花園的一角坐下來。今年的夏天太炎熱,從清明以來就沒有下過一場雨……地球啊地球,我該怎樣向你傾訴,你才會聽到我的聲音?

陸續上樓的人大都是王醫生的患者,我們都曾經是王醫生的患者,在某個時刻是患者,在另一個時刻,我們又都是王醫生的朋友。許多年前,就曾經說過地球的末日將到,要好好享受在地球上最後的時光。那一年,好像果真是地球的末日到了,有頻繁的地震、空難、海嘯等多種災難發生,人們往往會相互拷問,如果地球的末日真的降臨了,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那一年,是考驗人們對末日降臨前夕的多種承受能力的時刻,很多該離婚的突然不離婚了,該結婚的提前結婚了,該牽手戀愛者早早就牽手戀愛了……人們以各種珍貴的方式提前做好了迎接世界末日降臨的準備。然而,一年時間過去了,傳說中的世界末日並沒有降臨。

人們跨過了世界末日年以後,似乎很快就忘記了這件事。任何困厄傳說中的人類災難似乎都無法阻止人們迎接新生活的步伐,他們似乎走得更快了。很快,我已經來到了青雲街四號門口,看到了這一幕:一個年輕人正從一輛綠色的出租車上下來,他懷抱鮮花,這是一束經花店的插花師精心布局的鮮花,裏麵有紅玫瑰、白玫瑰、康乃馨、金黃色的百合花……諸多具有代表性和象征隱喻的花朵,似乎都彙集在這隻花籃中了。

哦,這就是小上海吧?上次我站在窗口看見他鑽出出租車時懷抱一隻花瓶,這一次在近距離之中看見的卻是一隻花籃,兩件事互為聯係,所以,我認定他應該就是王醫生故事中的小上海了。王醫生在青雲街四號所發生的故事,大都是與患者之間的故事。牙醫,是醫學門類中非常獨立的一門醫學,人類自從發明了醫學救護生命的那天開始,就為身體中每一個存在的器官設置了很嚴格而科學的門類,牙科是其中之一。

牙科很重要嗎?這是源自我們口腔的學科,它是人最為重要的器官,沒有牙齒的口腔也就喪失了咀嚼功能。倘若口腔中沒有上下完整的牙齒,我們的臉就會逐漸變形。上下兩排牙齒的存在支撐了我們的臉,每一張充滿尊嚴、歡喜、憂傷和曆史的臉,隻有在上下兩排完整而潔白的牙齒支撐下,才會完美地麵對世界,但人生並非完美,時間蠶食著我們的身體,包括牙齒,所以,才有了牙科。

當我們口腔中的第一顆牙齒感覺到不舒服時,對不起,你的牙床,你那堅硬而又柔軟的牙床間已經有了炎症和毛病;對不起,身體的每一個板塊都像莊稼地果園般需要護理;對不起,你的牙齒為了你的饑餓而咀嚼過無數食物,當它們發出信號時,請你一定要善待你的牙床上鑲嵌的每一顆牙齒。

所以,就有了牙科醫生,就有了青雲街四號診所的王醫生的存在。在近距離中第一次看見了小上海,一個從黃浦江邊乘飛機過來的年輕人,他就像你的某個弟弟一樣年輕時尚,嚴謹而浪漫,也隻有這樣的人才會送花瓶、花籃給我們的王醫生。

王醫生穿著白大褂從小上海手中接過了那隻盛放著各種碩大花朵的花籃,我第一次,仿佛是第一次看見了王醫生燦爛的笑容。這並不是說王醫生平常不喜歡笑,診所中的王醫生每天都麵帶微笑,那種微笑或許來自她的職業、教養、淡定從容,而此刻的笑,是掙脫了任何附加詞彙的笑,隻有在沒有任何社會背景中的笑,才會誕生此刻燦爛的笑容。

笑,任何人都會笑,但我們的笑,那種燦爛開懷接近幸福沉醉虛幻的笑,已經很少有了。從一個人的笑容中,完全可以看到他們生活的狀態、背負的生活重壓。笑,就像語言,同樣會出賣我們的真實生活和靈魂的掙紮。隻有那些舒展在晴朗天空下開懷無憂的笑,才會誕生出燦爛的笑容。

看到王醫生臉上燦爛幸福的笶,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這樣笑過了。

王醫生為小上海治療牙床上兩顆不舒服的牙,那兩顆牙齒不僅影響這個青年的形象,也會使他經常感覺到不舒服——因為出差昆明的偶遇,讓他認識了王醫生,從而解決了他的心頭之患。自那以後,隻要因公務去昆明出差,他總是要預訂最美的花籃,獻給王醫生。

感恩之心也是一種牽掛,每一種感恩之下都有一種故事存在著。我上了樓,並搬了一把藤椅,坐在空中花園一角。

今天,我是想借此地梳理思緒,或許是剛剛看見了王醫生那開懷無憂的燦爛笑容,我突然想起女模特離開時我暼了她一眼時的感覺:對於女模特,我就見過幾次,而且很少交流,因為她是三個藝術學院學生請來的女模特。

然而,她拿了三個大學生預支的三個月工資轉身離開時,恰好我的目光越過方寸間的短暫距離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很滿足,當時我認為,這是經曆了一個漫長夜晚後,希望變成現實之後的滿足。而此刻,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再次回憶起她離開時被我所看見的表情,我突然感覺到了那表情中除了滿足之外,有一種隱隱的詭異……這隻是我的感覺,這一刻,包括女模特的麵相、衣飾突然間清晰地重現著:她二十歲左右,化著淡妝,身穿全套洗得已經發白的牛仔裝,腳穿現在流行的帆布白鞋,頭發梳成馬尾巴,看上去很青春、很幹淨。但根本看不出她所從事的職業,當然,從事女模特的職業也沒有落俗的規範。但大凡女模特都形象好,有很好的體形。她也不例外,形象體形都很好,如果沒有這些特征,她也不可能成為藝術學院三個男生的人體模特。

在我那漫不經心的回憶中,發現了她表情中詭異而滿足的一笑……但她轉身就走了,她好像走得很快,或許是醫院中患白血病的妹妹在等待著她,或許是我所看到的那種詭異的妄念在等待著她……

好了,讓我放下這個問題吧!有些突如其來而又模糊不清的糾結是沒有必要的,必須放下。就像當年的慈蘭阿婆置身在緬北叢林的醫院裏,她站在綠色帳營外,不得不先將兩個還有生命氣息的戰士攙扶著進入營帳安置下來,而當她最後再來麵對那個死者時,才發現睡在擔架上的死者身體已經完全冰冷。

另一個護工告訴她說,死者已經被抬走了。每天晚上在護送過來的傷病人中,都會有類似的情況發生,當他們終於被護送者千辛萬苦送到醫院時,總會發現,在之前,他們已經死了。她問那個護工,那麼,死者被抬到哪裏去了?護工告訴她說,每天都有人死去,他們都被安葬在醫院後麵那片寂靜的樹林裏。

慈蘭剛聽到這個現實後,仿佛有一塊石頭浮沉在她的身體內部,但她沒有時間去移走那塊石頭,因為營帳中還有兩個受傷的戰士在等待著她。在多數情況下,我們的生活,還有活生生的現實必須讓我們移走從內心上升的焦慮……因為,還有更多的現實在等待著我們。

是的,移走它們,包括被我感覺到的女模特臨走時,從她臉上散發出脂粉的詭異而滿足的笑……我為什麼要想這些東西呢?我們的現實中充滿了下一個戲劇性的場景……當我抬起頭來時,王醫生將小上海引領到空中花園了,我則埋下頭,開始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作。就在這一刻,電話響了,是那所胸痛醫院來的電話,一個醫生告訴我說,朝木的住院費快沒有了,讓我盡快去為朝木續費。

醫生說完後,就掛斷了電話。她好像沒時間和耐心聽我講多餘的一句話。

是的,但醫生已經告訴了我一個現實:朝木的住院費快沒有了,讓我盡快去醫院為他續費。是的,自從接到那個陌生女人電話的那一刻,她就已經在無形中將朝木移交給了我。之後,我就成了負責照顧朝木的家屬。

我要從空中花園去醫院了,無論如何,都必須去為朝木交上住院費,這是我的本能和良心在召喚我嗎?事實就是這樣,就眼下來說,我就是朝木的家屬,除我之外,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助朝木去醫院續費。

抬起頭來,看見了藍白色的半空中有一隻紅色的鳥飛過去,看上去那隻鳥就像是這個星球上不多的精靈,難道它是來安慰我,召喚我,給予我良知、溫情和愛的精靈嗎?看見這隻紅鳥時,我本已隱隱上升的一絲怨氣,突然就消失了,我竟然就這樣心平氣和地從空中花園下了樓,去麵對生命中另一個現實。

沒有人喜歡赴醫院,因此,非常敬佩那些一生承擔醫生這個身份的職業人員,他們從穿上白大褂的那一天開始,麵對的都是病人。醫生這個職業是神聖的,隻有當人身患疾屙時,才會感知醫生是救人的,隻有醫生可以救自己的命。

終於下雨了,王醫生剛剛在微信上寫了關於雨的感言:“終於下雨了,昆明的雨是明亮的,豐富的,動情的。哪怕是下的時間長一點,但是並不使人厭煩。因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連綿不斷,下起來沒完,而且並不使人氣悶。我覺得昆明雨季氣壓不低,人很舒服。”

急匆匆地赴醫院,當然是為了給朝木續住院費,在這特殊的雨季裏,我成了朝木的家屬。生活,你總是呈現給我們諸多的荒謬,人就是在這種戲劇般的荒謬中朝前行走的。朝木看見我的影子又移動到了病房再移動到了他的病床前,我知道,人在生病尤其是住院時是非常脆弱的,他們渴望在病房中能看到希望,很像是走在沙漠中的人們能看到綠洲和泉水。因此,我主動伸出手去握住了朝木垂在床邊緣的那隻手。

牽手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就是通靈,在生活的荒謬中,通靈者們會牽手遊蕩在朝未來奔去的路上。

我幫朝木續了半個多月的住院費,主治醫生告訴我說,朝木的狀態進展很好,每天護理工都攙扶他散步,現在可以到樓下的小花園中去散步了。而且他可以發出低沉的聲音,大約一周時間,朝木就應該可以說話,獨立地散步了。這真是一個好消息,我回到病房,將這個好消息帶給了朝木,他顯得很激動,拉住我的手,我聽見他低聲地說了兩個字:謝謝!

感恩世界總是在生命垂危中有醫院,有醫患者的關係。

七十多年以前,慈蘭開始在綠色的營帳中護理她手下的兩個病人時,戰亂的子彈仍然在前沿陣地上嗖嗖地穿行,大家都知道,子彈是不長眼睛的。

那個顯得有些晦暗的午後,趁著兩個病人休息的時間,慈蘭步行幾十分鍾以後就來到了營帳後的那片墓地,她驚異而悲傷地發現在這片墓地,已經有幾百人的新墓,她不知道死亡的人數為何這麼多,她想尋找到幾天前的那個死者,然而,她並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編號……有一點她是知道的,在戰亂時期,人,隨時都會被死亡帶走。

她將在路邊采擷到的一大束紫紅色的野花插在了墓地上,跪在地上,麵朝墓地磕了三個頭,就不得不站起來離開了。因為,還有生者在召喚著她。

每個時代都有靈魂為自己為他人而躍起,這是一種永恒不變的魔法,唯有在其之間,自己的靈魂會與他人及世界的靈魂相遇。

慈蘭回到了綠色的營帳區,在午後燥熱的叢林深處,她端來了溫水,為兩個傷病員擦洗著身體。那個昏迷的士兵已經醒來了,她用溫熱的毛巾擦洗他的身體,他似乎感受到了世界的召喚。這些看上去顯得微不足道的護理,幫助他們擦幹淨了身體上黑色的硝煙、已經凝固的血跡。盆裏的水混合著黑色的硝煙、紅色的血、黃色的汗漬……可以顯現出戰爭時期生命遭受重創時的苦役。

昏迷中的士兵終於醒來了,他是那麼年輕,仿佛是她的弟弟——然而,他卻已經失去了一隻手臂。盡管如此,他的醒來意味著他又回到了人間。他睜開眼睛,意識已處於模糊中,他似乎在尋找某根鏈條,他為什麼躺在這綠色的帳篷中?他又為什麼失去了一隻手臂?這些來自現實中的問題使他用困惑的眼神望著慈蘭。

隔了三分鍾左右,當慈蘭又端了一盆幹淨的水走進來時,失去手臂的年輕士兵已經爬起來坐在了床上,他很快就依靠自己的意識尋找到了那根鏈條,在那根扭曲的、充滿黑色硝煙及紅色鮮血的鏈條上,他想起了陣地上的人肉搏擊,正是因為那場戰爭,他失去了手臂。

正因為有生者在召喚著她,才有從悲傷中產生出來的巨大的力量。當她回頭往營帳的方向走去時,她不知道這力量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她的腳步是那樣快。她以青春期的力量穿過了幽暗中的一片叢林,然後奔向了營帳。

二十一世紀的另一根鏈條又讓我們回到了現在:王醫生驅車帶著我已經出了城。這是我第一次看王醫生開車,在平常的日子裏,她幾乎是不需要交通工具的。我所看見的王醫生穿一雙黑色的高跟鞋從青雲街的那邊走著就來到了診所,而現在,她卻開著一輛紫紅色的轎車帶著我去哀牢山。

在城市很少能看見紫紅色的轎車,車子幾乎都是黑白灰幾種色調。王醫生說,她是醫生,她能每天感知到生活的不盡如人意,從口腔學科中她一次次地感受到了每一個人不同的命定遭遇。所以,她盡量在生活中給自己一些幻想的色調,而紫紅色正是這種色調之一。

這也正是我喜歡的色調之一,衣櫃中我的許多衣服都潛伏或彌漫著紫紅色的色調,這是一種女性生活的色塊。女性,攜帶紛繁妖嬈的色塊,去戰勝生命的劇痛,從而使晦暗的生活有一些幻想。

有些事情是超乎我們想象的,在我過去的意識中,以為王醫生的生活每天都是從家步行到青雲街四號的過程,我從未想過,在星期六的那天早晨王醫生會驅著一輛紫紅色的轎車,帶上我去看傳說中的哀牢山。王醫生說,她不僅想去看她的朋友,也想去看傳說中在哀牢山種植千畝橙園的老人。

我們都知道這個傳說中的老人,他有過曆史上輝煌的業績,也有無限的苦難。然而,在他進入七十多歲以後,突然來到了巨大神秘的哀牢山,在那兒種植了上千畝的橙園。經過數年的艱苦奮鬥以後,他的果橙上市了。而且,在短暫的幾年中,千畝果園已經作為一種成功的產業走向了全國的市場。

紫紅色的轎車從城市外沿的高速公路奔去,這是我期待的,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出門了。看上去,這似乎也是王醫生所期待的,她的興致很高,而且她今天沒有穿黑色高跟鞋,完全是一個旅遊者的裝束,穿一身深藍色的牛仔長裙,頭戴草帽。哦,這是我們的另一個王醫生,除了青雲街四號以外,她還擁有通向另外世界的路線。

簡言之,除青雲街四號的診所之外,她攜著那奔湧蕩漾中對世界和人的關懷,已經來到了高速公路上。自從地球有了高速公路的那一天開始,速度就開始遞增,之後,火車變成了穿越時間軌道的高鐵。而在這個疾速馳騁的世界之中,我們到哪裏去尋訪我們和他們的靈魂?

紫紅色轎車離開高速公路,拐上了去哀牢山的一條公路,王醫生一直遵循手機上提示的路線在前行。所以,我們不會走錯路線,很快,車子就已經在傳說中的哀牢山的山間公路上奔馳了。一路上我們都看到去傳說中的老人的橙莊園的路標提示,在半山腰我們的車子順利地進入了向著全世界敞開的橙莊園。

這是半山腰最醒目的地理位置,橙紅色的橙莊園就坐落在滿山遍野的綠色果園深處,天空碧藍,地平線遼闊無盡,大地上飄忽著泥土和橙樹的香味,正是果園掛果的季節,每一棵橙樹上都掛滿了成長中的綠色果實。

我們的車停在了莊園,我和王醫生站在果園中,她今天看上去很興奮,她說,這就是傳說中的橙莊園啊,確實很美!如果今天能偶遇到那個傳說中的老人,就太好了。

我們站在果園深處,用手機拍了一些照片後,繼續往前走去。王醫生自語道,這滿山遍野的果園要走完,需要好幾天時間吧!

就在我們從果園中走出來時,突然間就看到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有許多人站在他旁邊,好像正等待著與他單獨合影。王醫生驚喜地說,我們真是太幸運了,他一定就是傳說中的那個老人。

我點點頭,在別人寫的一本書中我看見過他的照片,而且,他的形象是唯一的。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所有創造奇跡的人的形象都是唯一的,無法複製和替代。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在這個世界尋找自己的靈魂,因為,隻有讓自己的靈魂躍起,才有可能與世界的靈魂相遇。

我們也來到了那些等待與傳說中的老人拍照的人群中,從這個現實來說,世界是需要傳說的。因為,每一個傳說,都在召喚我們去探索傳說的源頭。

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時間裏,我們都在奔向不同的地點,以不同的生命方式奔向不同的方向。

王醫生說周末要帶我去哀牢山看他的朋友郭濤,問我是否願意去,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這是這本書中的另一條線索,沿著它我會尋訪到另一種人生的軌跡嗎?一個癌症患者帶著他手下的幾個年輕兄弟,他們早就已經去了哀牢山,傳說中的哀牢山曾經是另一個老人創造奇跡的地方。

想起了一段話:“我是我,你是你,在這個無常的世態幻變麵前,我們永遠獨立地保持著距離,從而使靈魂躍起。

親愛的人啊,你在哪裏呢?這個世界上到底誰是我躍起的靈魂?親愛的人啊,我就要在這個世界上尋找到你的靈魂,那麼,請你一定要在黎明升起和落日餘暉下的地平線上等待我的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