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逃之韻(2 / 3)

能夠被開發商們所忘卻忽略的一條小巷道,顯然是幸運的。繁茂的綠青苔在小巷道中開始蔓生而出,而我卻偏偏發現了它的存在,並同時將慈蘭阿婆牽引到了這條無名的小巷道。看上去,阿婆有些意外,她的眼睛開始發亮,你別驚訝,千萬不要認為隻有年輕人的眼睛才會發亮,而錯誤地認為人在老眼昏花以後,眼睛就不會發亮了。

我告訴你們,這是一個非常錯誤的悖論。就我麵對的慈蘭阿婆來說,隻要她複述記憶中那些撞擊她靈魂的事件時,每一次眼眶中都有深藍色的亮光。哪怕是麵對這條長滿綠苔蘚的小巷道,阿婆的眼睛都會發亮,這足以說明年齡並不影響人內心的明亮。

穿越這條小巷道隻需要三分鍾時間,如果我一個人走隻需要一分鍾,陪阿婆會慢一些,這說明長滿青苔的小巷道很短,如果太長就會引起開發商們的注意了。出巷道後就看見翠湖了。阿婆很高興,陽光照在了她的銀發、前額和麵頰上……

陽光同時也照在了我的臉上,所有我所看見的人的臉上都被陽光照耀著。翠湖是一座敞開的公園,早在多年以前就向所有市民開放,不再收門票了。這使得大量的人湧進了翠湖,翠湖被稱為天堂似的城市公園,因而,何謂天堂,你隻須到翠湖走一走就知道了。

首先,讓我們尋找一條通往天堂公園翠湖的小徑道吧,這很重要嗎?路,是我們無論上天堂或下地獄都必須尋找的通道,我帶著已經有多年未到翠湖的阿婆找到了那條小徑,敞開的翠湖,麵對東西南北方向,仿佛在麵對每個人的肢體語感。

我和阿婆的肢體語感盡管不相同,但我們已進入了一條小徑,徑道兩邊種滿了玫瑰花,一年四季,這裏的玫瑰花都會開放。我想,它應該是翠湖最美的徑道之一。總之,我個人很喜歡玫瑰,它是屬於婦女生活錄中的花卉,也應該是永久的玫瑰。阿婆說,這些路兩邊的玫瑰太美了。看上去,阿婆也是喜歡玫瑰的,九十多歲的阿婆看見怒放的玫瑰花就感慨萬千地說:“我又想起緬北的野花了……”

我帶阿婆坐在了玫瑰花園中的一把兩人坐的綠色長椅上,阿婆已經又找到了某種故事的線索。隻須坐下來,她就會讓我陪同她去戰爭中的緬北戰場。

玫瑰花對我而言在年輕時代是象征著愛情的花朵,現在對我來說是通往天堂門戶的花朵。

對於沉浸在回憶中的阿婆來說,翠湖公園中綻放的玫瑰花讓她回到了緬北戰場:太陽如火焰般濃烈的陣地上,她去找他,她,就是現在的阿婆嗎?而在七十多年以前,她,理所當然是一朵盛放在緬北戰場背後的玫瑰花。

而他能找到這朵鮮豔的玫瑰花嗎?那是在青雲街畔的翠湖,她去散步,母親有了診所,父親找到一家私人銀行上班去了,看起來,一家人從上海逃離的初衷終於在戰亂中有了歸宿感,這正是父母親所需要的,也是她和小哥哥暫且所需要的。他們很快就買下了青雲街的一套民宅,當一家人拎著箱子來到那座不大的庭院時,他們四口人每人都有了一間房子居住。

她,看上去已經很累很累了,但她卻沒有忙於收拾房間睡覺,而是在尋找浴缸——不知為什麼,也許是來自身體中的本能。自她拎著箱子跟隨父母的腳步拐進這條深巷,走進這座顯得太幽靜的庭院時,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母親說,就這樣吧,我們一家人有可能會在這座庭院長久地住下去,住多少年不知道,或許戰爭終有一天會結束的。既然這樣,我們就先安住下來吧!

母親的聲音是肯定的,她首先告訴他們,將不再往別的地域逃離了。母親上了樓,四個人都在樓上住。她先是聽到了母親穿著黑色高跟鞋上樓的聲音……哪怕是在逃亡中母親都穿高跟鞋和旗袍,這兩件衣飾物品從她出生以後就映現於眼中,再沒有變過。樓上有四間房,每人一間。

逃亡以後的避難之地,青雲街上的一座舊式庭院,終於等待他們安寢。

她進入小房間,西南城市特有的庭院都有果木盆景,木地板和木格子窗戶散發出遠離戰亂逃亡中的那種安詳。她推開格子木窗噓了一口氣,就嗅到了庭院中花草的清新氣息。

之後,她才感覺到汗淋淋的身體上浮滿了一路逃亡而來的各種異味。她下了樓,找到了廚房,母親早已在她之前開始在灶膛前的一口大黑鍋裏燒著洗澡水。

她竟然找到了一隻很大的木製浴桶,在樓下的一間小房間裏,看來這裏就是原主人家的浴室吧。總之,這間房間光線顯得幽暗些,這正符合洗澡的功效——要避開外麵的光線,安心地沐浴。在戰爭的大後方,有這樣一間浴室,已經讓人感覺到突如其來的某種幸福的滋味了,這滋味使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庭院中。石榴樹已經結果了,並不碩大的果實伸手可觸,有些果枝可以垂在她的肩膀上,讓她感覺到了一種溫柔體貼的觸撫感。

那一晚,她擁有了逃亡離開上海以後的第一次沐浴,讓自己赤裸裸的青春身體坐在木製圓桶中,她從那一夜開始,就愛上了這座城市,同時也愛上了青雲街上的這座庭院。浴後的身體仿佛已經遠離了戰爭和大逃亡的敘事曲,她鑽進被子睡了一個好覺後,開始穿上箱子裏攜帶的那套最漂亮的藍花布裙,然後,出了門。

她要了解這座城市,漸漸地,她已經走到了翠湖邊,而且她發現,翠湖就是這座城市的靈魂之湖泊,當然還有美麗的滇池,不過,翠湖離她最近了。發現了翠湖,仿佛發現了青雲街的翅膀的扇動聲,乘著這充滿湖水漣漪的一雙翅翼,她每天都會奔向翠湖。

坐在垂柳邊的湖畔,他向她走來了。這個年輕的中國遠征軍軍官,腰上係著寬寬的皮帶,他帶著信箋到翠湖來是為了坐在湖畔,給遠在江南的父母寫一封家書,他就坐在她旁邊的另一把木椅上。她有些好奇地睜大雙眼,看著坐在椅子上展開信箋的軍人。她已經發現,在最近的日子裏,這座城市突然來了一批又一批身穿中國遠征軍製服的軍人。

起初,她隻是覺得軍服很漂亮,軍人們都很英武,但在不斷增加的軍人中,她敏感地觸及到了這座大後方城市的不穩定因素,空氣中開始充滿了火藥味。之後,飛機來了,日本人的飛機開始盤桓在昆明的上空。

警報聲開始響起來了……是的,在她以為已經遠離了戰亂和逃亡的這座城市,突然就響起了警報聲……戰亂將她的腳步引向了翠湖。那些警報聲響起來時,她所處的位置離防空洞很遠,而且,在戰爭期間,尤其是對於昆明這座被稱為大後方的城市,你很難想象會響起警報聲。

不過,警報聲就那樣過來了,讓人們沒有絲毫準備。政府將一些地下的看不見的地方辟為防空洞,那有限的防空洞啊,到底能讓多少人避開日本人飛機的轟炸呢?

她,也就是慈蘭,在防空警報聲響起來時,就在翠湖附近,一座碧藍色的湖在幾百年前貫通了另一座美麗遼闊的大湖,那座大湖的名字就叫滇池,後來,翠湖變成了獨立的公園。人改變著自然的姿態和命運,是因為人需要自然為自己的存在服務嗎?

當警報聲響起來時,慈蘭開始往翠湖奔跑,當警報聲響起來以後,所有人都開始了他們驚慌失措的奔跑。腳步,破碎的腳步開始了逃命,這一切都是無法想象的,但當警報聲響起來時,每個人都在奔跑,隻有在奔跑時,才會感覺到自己的命與這個亂世融為了一體。

生命倘若失去了依傍中的社會背景,就無法尋找到紐帶,盡管這根紐帶很脆弱,但你見過水邊的葦草嗎?無論它多麼纖弱小巧,卻總能用自己的力量去依偎柔軟的湖水和天邊盡頭的波浪。這就是我們的生命以此存在下去的一種現象。

盡管我們脆弱地存在著,但仍在奮力奔跑。哪怕日本人的飛機已經從高空往下投擲炸藥,奔跑,或許也是我們唯一捍衛生命的本能。正是這本能使整座城市的人都在奔跑著,他們為生而為人的本能在奔跑,為戰勝死亡而奔跑。

慈蘭已經往翠湖奔去,她要奔向避難所,哦,她幾乎是習慣性地開始往那座有無數垂柳的小島上奔跑。她經常出入那座小島,曾在那裏短暫地享受過逃亡到昆明以後安靜的好時光,有小徑通往那座看上去顯得孤獨的小島,她奔跑中突然感覺到了飛機就在天空中盤旋著,離她竟然是如此之近啊!

就在她離小島隻有幾米的距離時,高空中的飛機突然朝那座小島拋擲下幾袋黑乎乎的炸藥包,隨後是一聲聲巨響。

一個身體朝慈蘭撲過來將她按在地上,並用身體覆蓋了慈蘭的整個身體。

那個用身體覆蓋慈蘭的是一個身穿戎裝的年輕軍官,他就是慈蘭愛上的那個男人。當飛機撤離以後,男人站了起來,他的手臂、頭部均已經受了外傷,血流不止,爆炸使他的衣服破損不堪。幸虧有了他,否則,慈蘭的生命不知道是否還會存在。

首先要有生命的存在,才可以將故事講下去。能夠像流水般暢流不息的生命肢體語言,才可能使故事繼續往下敘述。他們在講故事,從慈蘭的故事穿越到了現在的青雲街四號,它是一個以牙科診所為主的磁場地帶,人生短暫,時世艱辛,每一個人在更多時候都有一種飄忽不定的感覺,雖然戰亂早就結束了。

當那些人肉拚搏的戰爭消失以後,我們的生命卻依然在逃離中,這是為什麼?青雲街四號也是逃離者們的聚會之所,我又來到了青雲街四號。王醫生穿著白大褂,她剛為一個患牙周炎的病人治療完畢,那個病人用手捂著半邊臉說,牙痛起來,真是疼死人啊!不僅僅是牙痛,現時代的疼痛病實在太多了。

其中,胸痛或頭痛是進入中年以後的生命必須經曆的考驗,胸痛意味著什麼呢?在一座城市已經有許多胸痛醫院產生。我正在青雲街四號的空中花園喝茶時,突然就接到了一個電話。是一個陌生女子的電話,她急匆匆地告訴我說,朝木住院了,讓我去看看吧,並說這個電話是朝木委托她打的,因為朝木已經住到了胸痛醫院,中風了,說話困難。

女子給我講清楚了去胸痛醫院的地址,就掛斷了電話。

哦,今天是什麼日子啊?我怎麼竟然會接到這樣一個奇怪的電話呢?為了確證是否真實,我開始撥打朝木的電話,但電話已經關機了。現代人的手機大都是二十四小時都開機,如果沒有事一般是不會關機的,難道朝木是真的住上胸痛醫院了嗎?

無論如何都要去醫院看他,陌生女子的電話過後的三分鍾,我已經來到診所外麵了,用手機叫了輛滴滴快車,這個世界什麼事都朝著速度而發展。似乎全世界都在忙著為快速度而產生各種服務。那麼,難道人類真的就需要那麼快疾的速度嗎?手機,已經成了人們生活的需要,沒有手機萬事不方便,隻要有一台手機,也就無須帶錢包了,終有一天,紙幣、錢包都會從人們的現實生活中徹底廢棄。

當然,在高科技的不斷快速發展中,當很多東西都在廢棄時,隻有情感是不可能廢棄的。哪怕是機器人的時代降臨,我相信,隻要有柔軟的肉身存在,就有情感和靈魂相依相隨。

簡言之,我不可能放慢速度,其他事情可以慢下來,但到胸痛醫院看朝木這件事情是不可能慢下來的。半小時後我已經來到了胸痛醫院,站在大門口,不時看見救護車,也會看到健康人推動著坐在輪椅上的病人。

我上了電梯,來到了十二樓,站在了123號病房門口,在門上的名單中,我看見了朝木的名字。他躺在病床上,已失語,但可以認得出我來,他的手伸過來,很想表達什麼,卻無法表達。我找到了主治醫生,想了解朝木的病情。主治醫生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子,她審視著我,首先問我到底是朝木的什麼人。我說,我隻是他的朋友而已,來看看他。主治醫生說,他的病需要時間恢複,就再不肯說什麼了。之後,她又問我,是不是朝木沒有家人,三天前一個女子將他送到了醫院,住院要簽字,是那個女子幫他簽了字,辦理了住院手續,昨天那個女子就沒再來了。

而現在,朝木身邊也沒有人守候了,她問我是否能幫朝木聯係一下他的家屬。我說,我也不知道朝木的家屬在哪裏,這幾天,我就經常來看看他吧!

世界是荒謬的,人的命運也是最荒謬的。麵對朝木,我再一次感受到人的荒謬性。陌生女子可能就是將朝木送到醫院的人,她跟朝木又是什麼關係呢?已經來不及追索這些關係了,現在,最重要的是朝木需要人照顧。

我來了,難道我就是那個照顧朝木的人嗎?盡管如此,我還是需要為朝木請一個護工,這也是一種流行。現代人實在是太忙碌、疲憊和焦慮了,他們根本就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照顧進入醫院的病人,哪怕是自己最親的人,時間長了,也要請護工的。為了朝木,我開始請護工了。

剛才主治醫生問我到底是朝木的什麼人,我除了是朝木年輕時代的女朋友,什麼也不是,即使是做他的女朋友,時間也就是兩年左右。現在我們什麼都不是,然而,一個陌生女子的電話卻將我召喚到了他身邊。

醫院裏設置了護工管理辦公室,為了朝木,我開始來見護工了。世界是荒謬的,一個多小時之前,我還在青雲街四號診所的空中花園喝茶,那裏的茶是免費提供的,當然,有很多人也會帶著家裏私藏的茶葉過來。在空中花園喝茶讓人身心舒暢,那無疑是我們的另一個避難所。而一個多小時以後,我已經來到了胸痛醫院的護工管理辦公室。

在三個護工中,我選擇了那個中年男人,因為朝木已近中年,找一個中年護工,或許更能好好陪伴他。中年,是一個特殊的年齡,就像果實正在開始成熟,它們相比青澀的果實更能從容地麵對風風雨雨的變幻。人生的命運,確實就是一張天氣變幻圖,我們需要有能力和勇氣去麵對天氣的變幻莫測。

朝木的病就是在變幻莫測中呈現出的一個現場,我們的生命在無數的現場中與他人的命運捆綁在一起,因為,我們從出生以後的那一天開始,就已經融入曆史中去,我們講述自己的曆史時,同時也跟他人的曆史交織在不同的痕跡中。

我們不可能完全孤立地存在,我們是灰燼中的一粒灰塵,也是露珠中的一滴露珠。

我將中年男護工帶到了病房,帶到了朝木的病床前——我想,我能做的就是這一切,我會盡力做更多的一些事,幫助朝木盡早地恢複健康。這就是青春時代的那段沒有結果的故事延伸下來的現場。我想,為了那段青年時代的情緣,我也要為已經躺在病床上的朝木,做一些他最需要關懷和幫助的事情。

離開醫院以後,我感覺到憂傷而又安心——這裏的憂傷是因為突如其來的變化,不久之前,我在文達畫廊所見到的朝木充滿了中年藝術家的活力,有無數崇拜他的女性站在他旁邊。而此刻,他已經失語,躺在了胸痛醫院的病床上,這是一種差異嗎?它讓我沒有準備就前來接受這種事實,它告訴我說,麵對時間,生命確實是脆弱的。而這裏的所謂安心,是因為我為朝木找到了一位護工,我的良知麵對醫院時,也在遵循流行的行為,因為我知道,就我自己而言,是無法二十四小時守候在朝木身邊的。請到護工的時候,我的心就找到了一種安定感。

我走出胸痛醫院後就開始站在一條長長的斑馬線前,等待紅燈過去。兩個少女站在我身邊,她們中的一個頭發是粉紅色的,另一個是翠綠色的,好像剛剛才染過了發,微風吹起了她們的長發,過路人都在看她們的長發,我也在分享她們剛染發以後的刺激和喜悅。隻有年輕讓她們完全改變了原有的發質,年輕是一個多麼令人羨慕的年齡啊,風掀起了兩個美少女肩上的粉紅色、綠色長發……紅燈過去了,綠燈就來了。人生永遠需要等待,尤其麵對時世艱難中的人生,每一個人都變成了等待者。也許,我們是在為自己而等待命運幻變的那一刻,或許我們也是在等待他人的出現。等待看似無聲,卻在熔煉著我們的品性,隨同分分秒秒逝去,我們必定會等來自己曾經夢想中的那件事和那些人。

兩個肩披粉紅色、翠綠色長發的美少女身穿白色超短裙,她們過了斑馬線以後就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兩個少女好像是來自外星球,她們隻是在我們的世界短暫地停留了片刻,就消失了。我很奇怪,她們消失得那樣快,剛才我們分明是並肩過馬路的,但隻是轉眼間,她們就從我眼前消失了,難道她們真的是外星人,不屬於我們這個地球?

人世間,就是撲朔迷離,像花蕊。因此,我們傾盡全力,或者放下。在茫茫宇宙間的個人史是一本書,從頭到尾,彈指間,變幻莫測。無論是故事的開頭還是結尾,我們都道不清時間過去、現在和將來的結果。智利詩人聶魯達說得好:正因為人世艱辛,你要等著我。

世界很荒謬:剛剛還在朝木住院的胸痛醫院,麵對人類生活最無助的疾病,歸根結底,醫院永遠是人垂死掙紮或者獲得再生之地。無論是多麼健康的人,隻要進入醫院,那些灰色的空氣總是會影響到人們的情緒和生存的理念。而當我走出醫院以後,卻看到了兩個類似外星人的美少女,或許,這就是神秘的星球給予我們的希望和夢幻。

盡管世景混沌,也要找到好天氣,生命不僅是滿目瘡痍,也要享受一個牧羊人迷失於世界盡頭外的幸福生活。

這種理念,使我從胸痛醫院的憂傷中,好像已經暫時走了出來。

最近認識了另一個老人,她是一個拾荒者,經常在我住的小區外以及青雲街活動。拾荒者七十多歲,年輕時應該是一個美人。她有職業退休工資,而且聽說曾經是一位大學教授。她就住在青雲街上的另一座住宅區,在她不拾荒時,我曾經見過她拎著蔬菜上下樓……而在另一種現實中,她卻分明是一個拾荒者。生活在一座城市,經常會見到不同年齡層次的拾荒者,我平常對這個現象並不驚歎。

之所以在這裏談到拾荒者,是因為我又從那兩個美少女消失的街道步行回到了青雲街。人,總有一個聚焦點,我們總是重新回到這個點上,青雲街就是我生命中的一個聚焦點。哦,讓我再重複一遍自從我接到那個陌生女人電話以後所經曆的幾件事。人,都有重溫現實的時刻,有可能是造物主創造人類時,早就已經預測了宇宙是一個變幻莫測的偉大體係,而作為生命麵對這個體係時,又是極其脆弱和渺小的。

所以,人的大腦中有無數纖細的神經,就是為了思考和保存記憶。重溫細節,就是將生活中經曆的事件輸送到了大腦的神經係統深處,以備我們在思考和回憶中交叉使用。

我也曾發出過這樣片段似的感慨:值得傾聽的聲音很少,所以鳥掠空而逝。值得嬉戲的故事亦很少,她塗鴉過那些經過眼角、裙邊的波浪。僅此而已,這些來曆不明的存在主義的美意,已在這個陰鬱幹燥而明亮的天邊地角讓她安心。

她又出現了,七十多歲的她,將一雙手伸到了青雲街中段的兩隻綠色垃圾桶裏,我們知道垃圾意味著什麼,每個生命一生中都要將許多東西使用之後變為垃圾。那成噸成噸的垃圾首先就是由每個個體出家門時拎著的塑料袋而形成的。曾有段時間,在我所生活的城市禁止使用塑料袋,但基於各種垃圾所產生的意識形態的不同,塑料袋又重新開始被使用。

七十多歲的拾荒老人是最近出現的,或許早就已經出現了,隻不過我忽略了她的存在。

存在就必然產生生命的痕象,從而產生了故事。老人穿戴幹淨整齊,頭戴一頂同樣很幹淨的布帽。她的存在是合理的,因為凡是存在都是世界的一部分。那天,我看見了她,當老人將手伸進綠色垃圾桶時的神態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很快就發現了她跟所有拾荒者不一樣。之後,我還在我所居住的小區內看見了她。那天我正好拎著兩隻廢棄的紙箱下樓,紙箱內還有幾件我廢棄的衣物鞋子等,又恰好她正站在樓下的垃圾桶前,我就高興地走到她麵前,將手裏的兩隻紙箱遞給了她。

在我們以往的意識中,所有的拾荒者的形態都是這個城市底層生活者的形象,隻有生活在底層的無助者才會以撿垃圾為生。以至於每每看到拾荒者滿身的疲憊、眼裏的漠然、衣襟上的汙染物,內心都會升起一種悲憫。然而,這一次,我遇到的拾荒者,眼裏有笑靨,那是一種曆盡滄桑後的淡定。小區裏的人告訴我說,這個老人搞不清楚為什麼要撿垃圾,聽說她每月都有固定的退休工資,孩子們都在外地工作,一個人還住著一套大房子。跟我說話的女人,隻要見到我總喜歡談論小區裏的事情,哪家又來了新保姆,哪家夫婦又吵架了,等等。

她自己向我介紹說,她丈夫在外掙錢,她在家管理孩子,時間很多,感覺到生活很無聊,也正是這種無聊感,讓她的嘴閑不住。她說孩子上小學四年級了,她的任務就是接送孩子,也就是現在流行的全職太太。

經她這麼一說,我才開始了解拾荒老人的生活現狀。當我將那兩隻廢棄的紙箱遞給拾荒老人時,她很有禮貌地說了聲謝謝,我就順便說了句:“這活很辛苦的……”老人笑了笑說:“閑著沒事幹,就開始了拾荒……”我們倆的話都留有餘地,沒有說完。或許,世界是荒謬的,語言是無法完全揭示生活真相的。那麼,真正的生活真相會在哪裏呢?

拾荒老人很快就消失了,但我卻發現了一種跡象:每次拾荒,她手裏都拎著兩隻大口袋,凡是撿到的東西都往口袋裏裝,碰到有些紙箱她會耐心地將它們壓平,然後用繩子捆起來,背在肩上。我注意到了老人撿完垃圾後就會將全部的垃圾帶回家去……我想,她的家很寬敞又隻有她一個人住,所以,家裏就成了垃圾暫時的存納處了。

世界是荒謬的嗎?盡管有質問、悲鬱和疲憊,那一天,我又回到青雲街四號的診所,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時刻,我隻有一個願望,坐在空中花園的竹藤椅上,無所事事地喝一杯熱茶。其實,你追求無所事事的時候,也正是你被許多未了之事所糾纏的時刻。

我終於尋找到了那把空椅子,就隻剩下最後一把椅子了,難道它是為我尋找無所事事的現狀而保留的嗎?感謝這把麥桔色的藤椅,它使我的身體和靈魂生活迎來了片刻的休憩,而且我還喝到了一杯溫度適中的熱茶。

現在,請容我陪同空中花園的幾個人,融入他們之中去,真正地感受一番無所事事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然而,手機開始在包裏振動起來了,又是那個陌生女人的電話,她第一次說話時,我就對她的聲音有了極其深的銘記力。電話又來了,她首先問我去過胸痛醫院沒,然後又問我朝木會不會有生命危險。前一個問題我回答了,第二個問題我無法回答,女子就將電話掛斷了。

生活真荒謬啊,本來想在青雲街四號的空中花園,暫時尋找一種無所事事的狀態,卻又接到了這個陌生女子的電話。這讓我產生了無所事事之外的質疑,這個女子與朝木到底是什麼關係?既然她如此關心朝木,那為何又要離開他呢?

我不想再追究這個問題,王醫生上樓來了,她說已經看完最後一個病人,應該脫下白大褂了。事實上,她在樓下就已經脫下了白大褂,她穿著旗袍上樓來了。我又看到了王醫生頭上的蝴蝶結,似乎她從不重複地戴一個同樣的蝴蝶結,每次看到她頭上的蝴蝶結總是不一樣的,從未見過的。

王醫生親自給我們沏茶,她一來,旁邊坐著的人,那些發呆的、觸手機屏幕的人仿佛就有了說話的情趣,他們又打開了話匣子,說天南海北的事情,述說身體中的毒素、食物療法等。這樣的時刻是放鬆的,我很快就轉移了對那個陌生女子的質疑,無論生活多荒謬,我們總要把該做的事情做完。

王醫生宣布,郭濤帶著那夥人已經在哀牢山租用到兩百畝地栽種柑橘了。這個宣布激活了空中花園中的情緒,人是需要情緒滋養的,簡言之,在燥熱時,突然從樹蔭中蕩來一陣風,會使人幹燥的身體突然變得涼爽起來。情緒幫助我們調理著身體中的每一個器官,激情蕩漾的情緒,會讓人從陰鬱頹廢中走出來;消極無妄的情緒,卻會讓我們更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患者們之所以喜歡到空中花園來,就是因為,在這個二十多平方米的小花園,有他們所期待向往的事件。對於他們來說,某個事件將會影響到他們身心的健康。就我而言,當我聽到王醫生的宣布時,有一種震撼,一個已經患上癌症的中年男子,不甘心被死亡所召喚,因為,在他生命中有一個未曾抵達的遠方在召喚著他的身心。於是,他出發了,他要抵達這個生命中的遠方。

這個消息,使我的身心有了另外一種力量,我要去竭盡全力幫助朝木,讓他恢複健康。這是我坐在空中花園深處最想做的一件事情了。無論如何,我們的生命不是單一的,它總是向外延伸,就像那些親愛的枝蔓,將我們送到塵世的關懷和糾纏中去,這也是生命存在下去的意義。

我們品茶談周圍有趣的事,分享人的歡喜,也同時分擔他人的疼痛,或許這正是造物主製造人的理由。

想起了王醫生的一段話:“無論什麼樣的城市,都是一座圍城,有每個人的人生寫照,每個人的哀愁與快樂。我們不能逾越社會這座大圍城,我們隻能盡全力、充滿自信地去努力,並始終保持一種積極的心態。隻有這樣,我們才能在這座圍城中創造屬於自己的價值。圍城之後又將會怎樣……”

是的,人生總是在自己築起的舞台上亮出自己的舌尖,它表述著我們生的欲求和希望,同時也亮出了自己的武器,無論它堅硬銳利還是柔軟,還是彎曲……我們就這樣手拉手跳舞,更多時是看他人跳舞……

風來了,我們喜歡的涼風穿過了炎熱的夏季。除了朝木,我身邊還有其他人,還有甜甜,我掏出鑰匙後剛開門,它就撲向了我。我半蹲而下,問候著甜甜,它是人類的朋友之一,當然也是我的朋友,最重要的是我的朋友,我從冰箱裏取出骨頭在微波爐上加熱後,將骨頭捏在手中。

手裏隻要有骨頭,甜甜的小身體就會奮力躍起。我喜歡看它身體躍起的姿態,骨頭是狗最好的誘餌。隻要有骨頭,狗們的世界就會有歡樂。狗進入了人的家宅,當然,在鄉村,有足夠多的空間讓家禽們生活在它們的圍欄庭院中,也有足夠多的山村小路讓家禽們跑到田野山坡曬太陽撒野。

而在城市,空間窄小,也有人將鴿子籠建在露台上,我曾見過一個少年,當然,將鴿子帶到了露台上,那是在青雲街居住之前的記憶。那時候我住在老式的紅磚建築中,每天都會看見對麵的露台上,有一個少年去管理他的鴿子。那是一對雪白的鴿子,少年給它們喂養食物時就蹲在一邊,兩隻鴿子在不大的露台漫步,因為它們的翅膀被剪得很短,或許這也是限製它們飛翔的原因之一,但有一天,它們的翅翼又長出來了,那一天,對於我的觀望來說,是一個令人激動而震撼的時刻。

我發現少年已經長大了,個子比過去更高了。這一天早晨九點左右,也正是我從書屋走到露台上的時間,每天我起得很早,因為每天的黎明仿佛都在召喚我,夢醒以後的每一個現實也同時在召喚我,早起以後就開始寫作。九點我將腳步從書屋移到露台,或許是想看對麵露台上的少年和他的一對白鴿在一起的場景,盡管我們並不認識,哪怕相隔很近,也隻是觀望而已。但每一次的觀望,都讓我感動不已,少年與那一對鴿子的美好關係,總是使我的情緒中充滿了柔軟,仿佛我已經觸摸到了那一對白鴿身體上柔軟生長的羽毛。

這一天,少年突然將兩隻白鴿托到了左右手掌中並伸展出去,看上去仿佛少年的兩隻手臂想飛起來,並帶著那一對鴿子飛翔。然而,轉眼間,那一對又長出了羽毛的鴿子突然離開了少年的掌心,向著蔚藍的天空飛翔而去。我想,這正是少年為一對鴿子所舉行的慶典,他要將已經在鴿籠中生活了很長時間的鴿子送往藍天,讓它們有自由飛翔的權利。

鴿子飛走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在觀望中看見那個少年。或許,少年也飛走了,用另一種形式飛走了,青春,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練習飛翔的過程。

很多場景隻在我們生命的記憶中駐留了片刻,就消失了。唯有記憶會再次複蘇,展現那些影響了我們生活的場景。少年與鴿子的關係,讓我感受到了人與萬物相處的美好關係。而此刻,甜甜正趴在地上啃它最心愛的骨頭。

好啦,我要轉移鏡頭了,我的身份是一名職業小說家,偶爾也會寫寫詩歌。我與別人不相同的現實,就是我用語言來講故事。

慈蘭阿婆,是青雲街四號的重要人物,也是曆盡時間滄桑的女主角,她的存在使青雲街四號充滿了謎一般的魔力。年輪,漫長的年輪將體現出我們稱之為輪回的東西,當慈蘭阿婆與一個少女站在一起時,就可以看到完全不相同的風景了。

當慈蘭從那個中國遠征軍軍人的身體覆蓋下站起來時,她沒有傷到一根毫毛,頭部頂著飛機轟炸以後的一些碎片,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那個年輕的軍人帶到了青雲街上母親的診所。她激動地站在母親麵前,講述了剛剛經曆的故事。母親非常感恩這位陌生的軍人救了她的女兒,並迅速地為軍人做了消毒處理。

這是一場偶遇,在飛機轟炸之下的偶遇,使慈蘭從此以後認識了這位軍人。他叫李繼軍,正在負責剛入伍新兵的訓練,不久以後,他將帶著入伍的新兵赴緬北戰場。不知道為什麼,慈蘭自從認識了李繼軍以後,總想見到他。於是,她租了一輛法式自行車,每天下午就騎車到北校場的遠征軍訓練營看候李繼軍。

北校場的訓練營依傍著一座平緩的山坡,她將自行車推到了山坡上,從這裏可以觀望到山坡下訓練營的全景。她獨自坐在山坡上,身穿藍花布裙,傾盡全身心在山坡下的訓練隊伍中尋找李繼軍的身影。她的心跳動不息,是因為她已經愛上了李繼軍嗎?

愛到底是什麼?每天的每天她就是想見到這個穿軍裝的男人,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籠罩著她。李繼軍帶兵訓練完後就會來到山坡上,然後用法式自行車載著她來到了翠湖。他們又來到了被日軍飛機轟炸外的柳蔭深處,正是在這裏,兩顆心開始了初戀的碰撞。

李繼軍的出現仿佛在召喚慈歌和慈蘭兩兄妹,他們決定像李繼軍一樣帶著青春的迷惘和身體投身於緬北戰場。於是,在李繼軍的幫助下,兄妹報名參加了中國遠征軍。之前,他們害怕父母不同意,直到報名穿上了軍裝後,才將此事告訴了父母。但他們沒有想到,父母質疑了很長時間之後,同意他們去緬北參戰。

戰事催人盡快出發,兄妹倆就這樣穿上軍裝跟著李繼軍來到了緬北戰場。這隻是開始,就慈蘭而言,當她和慈歌終於逾越滇緬公路來到了緬北的土地上,她的第一個感覺就是熱,無法言喻的熱,在大麵積野生灌木叢中的熱,讓她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她想在熱浪中去牽李繼軍的手,這雙手曾給予過她力量……

那是在昆明的翠湖,這座城市被美譽為春城,四季如春,如果不是戰亂時期,它確實是一座讓人安居生活的好地方。戰爭來了,即使是大後方的昆明城區也同樣響起了警報聲。也因為警報,剛過了十八歲的慈蘭與二十八歲的李繼軍相遇並相愛。

盡管在離開昆明之前,兩個人已經陷入了難舍難分的愛情故事中,但戰事在催促他們離開春城。離開了翠湖柳蔭樹下的擁抱和愛情的絮語。而此刻,他們已經將兩個人愛情中熱戀的身體攜帶並置入了戰爭前沿的緬北。

當你玩著手機遊戲時,你們都在尋找刺激,和平年代給人心帶來庸碌,哪怕有層出不窮的高科技發明的遊戲和物質生活相伴,人心仍會滋生出無聊和焦慮感。二十一世紀的降臨,在世界的舞台上發生了許多大事件,在個人生活的舞台上同樣也在演繹著自己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