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懸之念(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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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醫生就是《青雲街四號》的頭號女主角……是的,當我決定寫這部小說時,就認定了王醫生就是《青雲街四號》的頭號女主角。從我第一眼看見王醫生時,就有一種想寫小說的衝動了。天空是灰藍色的,是我所喜歡的那種灰藍。

王醫生站在幾個患者之間,她這麼年輕就已經開診所了。王醫生確實很年輕,她頭上有一隻蝴蝶結,頭發烏黑,眼睛明亮,穿一雙黑色的高跟鞋。

王醫生走過來了,她是從青雲街走過來的,聽說她的住所就在附近,她每天上班都要穿越一條兩三千米長的青雲街。她穿著四個季節的長裙短裙,她是這個世界上最適合穿裙子的女人之一。裙子穿在她身上,就像花兒一樣是盛開的。適合穿裙子的女人大都是妖精,哦,你們千萬別害怕“妖精”這個詞,其實,成為妖精是需要很多特質的,也不是說所有喜歡穿裙子的女人都是妖精。對於我來說,我是另一類妖精,寫作之路,對於我來說,就是曆練妖與精相互熔煉的過程。

王醫生從青雲街那邊走過來了,這正好是早晨八點多。

陽光還未升起,街道是幹淨的,看不到灰塵紙屑。這個時間當然是一天中最為清新的時候。每天早晨我起得很早,先是冷水浴,之後就站在露台上誦經文。佛學是一種教育,不是迷信,是一種關於前世、今生、來世的教育和功課。我每天洗淨身體,就開始奔向了露台,麵對天與地誦經時,感覺到活著是美好的。

就像《青雲街四號》的女主角王醫生穿著裙子,從青雲街那邊走過來了。看見她黑色的高跟鞋落在地上就感覺到了時間的節律,這個時代穿高跟鞋的女人已經越來越少了,因為穿旅遊鞋的人越來越多。穿高跟鞋的女人走不快,這正是她們要的慢速度,而穿旅遊鞋的女人卻可以加快步履,兩種鞋子顯示出了時代所需要的風尚。

風尚這件事說變就變,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它是不穩定的,也是沒有永恒的。

那麼,永恒到底是什麼呢?永恒在眼下看來就是這條街景,今天以前的名字叫青雲街,現在仍然叫青雲街,明天的明天也應該叫青雲街。街景筆直中有小型的彎度,很像一架彎起來的弓弩。王醫生從前麵走過來了,她走路很輕盈。看見王醫生走過來了,就看見了她頭上的蝴蝶結,看上去好像是一隻真蝴蝶。王醫生應該有幾百隻蝴蝶結,因為從認識她那天開始,就感覺到她頭上的蝴蝶結每天換一種顏色,一個喜歡蝴蝶結的牙科醫生,最重要的也是一個女人。道理很簡單,因為隻有女人會喜歡蝴蝶結。

我當然也迷戀蝴蝶,迷戀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它會時時刻刻糾纏你不放。在我的書房中就有許多種收藏的蝴蝶標本。它們鑲嵌在鏡框中,外麵有晶亮的玻璃為它們擋住了灰塵。數之不盡的灰塵漫天飛舞,倘若房間裏來了一束陽光,你就會看見陽光中的每一粒細小的灰塵在飛舞,它們飛舞得有多歡快啊!而在玻璃裏麵的那一隻隻蝴蝶標本,又是多麼絢麗多姿啊!我告訴你一個常識,一個最為簡單的常識:所有的生命死亡必忠實於枯萎、灰塵,而隻有蝴蝶死亡以後仍會保持著飛翔的姿態,其身形色彩並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消亡。這就是我迷戀蝴蝶的理由嗎?

一個老人正在向著王醫生的診所走去,她已走在我前麵。老人撐著拐杖,你相信嗎?每一個老人手執的拐杖,就是魔杖。我是相信的,因為我相信當一個老人需要撐住拐杖時,神已經走過來了,這根拐杖是神送給老人的。

老人穿著天藍色的細格襯衣,滿頭白發,白發中已經看不見一根黑發了。她的腰彎曲著,撐著拐杖,我快走幾步就走到了她身邊,因為王醫生診所門前有一道台階,我想走上前去攙扶她一下。這時候王醫生已在我之前走上前攙扶住了老人,跨上了台階。王醫生掏出鑰匙打開了診所門,我看見鉛合金卷簾門朝上升去,裏麵還有兩道玻璃門,門開了,青雲街四號的門敞開了。

青雲街四號的門朝著整個世界敞開了。老人撐著拐杖走了進去,我也走了進去。老人看見了我,微眯著雙眼微笑著告訴我說她已經九十多歲了。我點點頭,微笑著對她說:“阿婆,您九十多歲了,身體還這麼健康,看上去根本就不像九十多歲的老人。”確實,她看上去應該在七十到八十多歲的年齡之間。老人說,牙齒壞了,基本上落光了,前段日子兒子從美國回來帶她去了上海,到一家診所看牙,想配副假牙。診所的牙科醫生看了看她的牙床後,告訴她,像她這個年齡,他不敢治療,因為年齡太大了,害怕出事,負不了責任。於是她又回到了昆明,她就住在青雲街後麵的老房子裏,離這座診所很近,走著走著就來了,想試一試是否能治療後配上假牙。

王醫生傾聽了老人的一番話後,就攙扶著老人走到了治療室躺下來。又有幾個人來了,他們坐下來等待。診所上班的另外兩個女醫生也來了,她們穿上了白大褂。在牙科診所,沿著一道樓梯上去就到了平台,上麵竟然有一座空中花園,一把撐起的太陽傘下,坐著幾個人聊天喝茶,是另一位叫豆芽的牙科護士將我引向了露天花園,她讓我在上麵等一等。我隻是患了輕微的牙周炎,本來不須治療的,但已經不知不覺中走入了青雲街四號。

說實話,我覺得青雲街四號很神秘,治牙並不是主要目的。從買下這套房子時,我就看見了對麵的診所,從早到晚,總有人進進出出。青雲街四號很神秘嗎?我要熟悉周圍環境,因為我在此生活,就必須融入周圍的世界中去。

王醫生的高跟鞋和頭上的蝴蝶結也很神秘,青雲街四號如果沒有王醫生的存在,那麼,這座診所是很普通的。那個老人竟然撐著拐杖上樓來了,我開始聽見了她上樓的聲音,拐杖落在了樓梯上,那是她的手中魔杖嗎?本能中我已站了起來,我想去攙扶她,因為她畢竟是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

我已經來到了樓梯口,老人竟然已經上完最後一級木樓梯上來了。在不依賴於任何人攙扶的情況下,她上完了最後一級樓梯,已經來到了露台上。

聽說,這座空中花園是王醫生請一個患者親自建造的。

她有一個患者恰好自己開了一家綠化公司,這樣一來,就幫助王醫生實現了在樓頂平台上建造一座空中花園的願望。撐起的一頂巨大的陽傘下麵有一座茶台,仿佛成了進入青雲街四號診所的避難者。就我個人而言,從樓下的牙科診所順著樓梯下來的那一刹那,就好像是從人間進入了天堂。

究竟什麼是天堂?哪裏有天堂?又有多少人看見了天堂?我將老人扶在了一把麥桔色的藤椅上坐下來,我發現老人的聽力不好,我們交流時,她常常答非所問。空中花園中有綠草、假山,還有玫瑰、翠竹、芍藥、牡丹等花卉。老人坐在藤椅上細眯著眼睛看著天空,拐杖倚靠在她胸口,她看見天堂了嗎?她活了九十多年……我坐在老人身邊,體味著她九十年的時光。

時光並沒有停留,時光並不會為任何人停留,坐在露台上享受片刻的安慰是美好的。“享受”,是一個獨立的詞彙,正像“口腔”“牙膏”“牙齦”“牙床”“牙刷”“牙簽”“牙痛”“牙科”,也是由無數與牙相關的事物而組成的詞彙。王醫生上來了,她來攙扶老人,她要為老人治牙了嗎?她們下樓去了,這真是一座奇妙的診所啊,世界上有這樣奇妙的私人診所嗎?

診所的木樓梯通往的是一座空中花園,這座花園是王醫生為她的朋友和牙科患者們所準備的。當然,也是為她而準備的。不斷有人上樓又下樓,上樓的人要麼是等待,要麼是已經治過牙了,下樓的人去樓下治牙或者離開了。人與世界的關係,永遠是從現實的某個環境中折射出來的,在這之間,總有一種鏈條和紐帶將我們與他人捆綁在一起。隻有捆綁的關係,才能滋長生命的憂歡。

我來到了樓下,老人已經躺在治療室,我不知道為什麼想在樓下等待,診所裏有幾張小圓桌,幾把白色椅子圈圍著一張同樣是白色的小圓桌。桌上放著一個透明的大花瓶,裏麵插著紫紅色的康乃馨,花朵已經完全綻放,可以看到瓶裏裸露的根須。推開診所門就能看到花,在這樣的診所中,無論是患者還是朋友都會頓生喜悅。我就是一個喜歡插花的女人,所以,我能理喻一切女人熱愛鮮花綻放的心境。

老人已經從治療室走來了,她撐著拐杖走過來了,王醫生走在她身邊將老人送到了門口。我說:“這麼快就結束了嗎?”王醫生說:“老人還有七八顆牙齒,不拔牙就盡量不拔牙。”她觀察了一下,補了一顆齲牙。王醫生說,九十多歲的老人,還有七八顆堅固的牙齒,已經算健康了,她準備下周開始給老人逐漸配上假牙,這樣有助於老人好好吃東西。

老人正站在門外準備過馬路,我走出了診所,我想攙扶老人過馬路後再回到診所。我又來到了老人身邊並伸出手攙扶住了她的左臂。我叫了聲阿婆,她感受到了我的存在——這正是我的目的,我想讓這位九十多歲的老阿婆感受到她並不孤獨,盡管我並不知曉她的生存現狀,我隻是想攙扶阿婆走到馬路對麵去,因為這條斑馬線很長。阿婆右手撐著拐杖,我攙扶著她的左臂,兩邊的綠燈開始閃爍時,我們已經過了斑馬線。

阿婆說她住在不遠處,我說那我送你回家吧!就這樣我們上了一級級台階,這些台階看上去已經很舊了,如果不是阿婆帶路,我根本就不知道青雲街的外麵還隱藏著這樣的一級級舊台階。下了台階就看見了一座老房子,如果不是阿婆引路,我怎麼也無法想象青雲街的附近竟然還有一座老房子。因為青雲街依傍翠湖,四周都是新建的住宅新區,總之,到處都是繁榮嶄新的麵貌,根本就看不到時間的遺夢了。

時間的遺夢到哪裏去了?這是最大的追憶,當大多數人都在拚命地往前看時,我卻總是在往後看。我之所以在青雲街住下來,就因為青雲街是一條曆史上的老街,盡管蓋起了那麼多鋼筋水泥築鑄的高鋪住宅區,對於我來說,它仍然是曆史上的一條老街。阿婆帶我步下台階時,我眼前刹那間出現了一種遺夢:一座四合院的老宅出現在眼前,我看到了青灰色的瓦,湛藍色的天空。

阿婆帶我走到了老宅大門口,她竟然在用手掏鑰匙,這是真的嗎?阿婆是在用手掏鑰匙嗎?難道阿婆就住在這座老宅中嗎?阿婆已經掏出了鑰匙,一種古老的鑰匙,門上有一把大鎖,阿婆將鑰匙插在了鎖蕊中,門就開了,是的,門就開了。

門就開了,這一幕是真實的。阿婆帶我走了進去並告訴我說這就是她的家。院子完全是舊的,庭院中有很舊的石板,走在上麵,你能感覺到那些石板上被很多人走過,屋頂經曆了很多風雨,院子裏的紫薇或石榴樹已經很老了,同樣經曆了很多滄桑。阿婆說,她一個人就住在這裏,孩子們到國外生活去了,她舍不得離開這座老屋,就留了下來。

有人在敲門,阿婆說:“是有人在敲門嗎?”我走過去開門,打開門時我能聽見兩道門發出的聲音,這聲音仿佛是從很遠的水缸中傳來的。幾個年輕人站在門外,他們說是否可以讓他們進來看看這座老屋。我走到阿婆身邊,告訴她有幾個年輕人想進來看看。阿婆笑了笑說:“進來吧,都進來吧!都進來吧!都進來吧!來看老屋的人天天都有啊,有些人來商談,想租下老房子開茶館,有些人想做香道,有些人想出重金買下這座老宅……”阿婆像是在自言自語。

幾個年輕人走了進來,看他們的服飾發型就知道他們應該是學藝術的。他們很有禮貌,他們發現這座老宅已經很久了,並且發現住在老宅中的隻有一個老阿婆,問我是不是老阿婆的親人,他們想租幾間房子住下來畫畫,他們都是藝術學院的大學生。我將他們帶到了阿婆身邊,將他們的願望重述給阿婆聽,我說話時用嘴靠近了阿婆的耳朵,盡可能地提高我的音量。

阿婆沉思了片刻說道:“每天來看房子的人都很多,但他們想租下整座老房子,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如他們租下了,我去哪裏住?你們是大學生,就像我的孫兒們一樣大,好啊,你們可以住下來,我也有個伴,說實話,一個人住在這老宅中也太安靜了。你們就搬來住吧!”阿婆就這樣同意了幾個大學生的要求,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阿婆的這個決定讓我略感欣慰,讓阿婆一個人住在這樣一座四合院中,確實是太孤獨了。我都不知道,在過去的日子裏,阿婆一個人是怎樣度過黑夜和白晝的。

幾個藝術學院的大學生很高興,他們說下午就會搬過來,現在他們回去收拾東西。他們離開以後,阿婆便領著我來到了客廳。這是一座老式的客廳,沙發茶幾都是老式的,我還看見了桌子上有一台老式的留聲機。牆壁上懸掛著幾個舊式鏡框……麵對鏡框,也就是麵對阿婆的曆史。你知道我有多麼驚歎嗎?牆上總共有六個鏡框。

在第一個鏡框裏,我看見了一張全家福。阿婆告訴我說,這是戰亂之前的照片,那時候他們全家人住在上海,在上海有一幢老房子,她在教會中學念書。母親是婦產科醫生,父親在電報局工作,哥哥也在念書。有那麼一天,戰爭來臨前夕,上海所有鋪麵都關閉了,人們都在謀劃一件事,就是逃亡。這張照片是在逃亡之前照的,母親穿著旗袍,父親穿著西裝,她和哥哥身穿校服。在這張照片中根本就看不到戰爭來臨之前的慌亂,所有人的表情都是安然的,因為是一張全家福,每個人都融入了其中。

我還沒有來得及看第二幅照片,阿婆就拉著我坐了下來,看上去她有些累了。桌上有老式的水壺,阿婆說,小花這兩天回老家了,小花是阿婆請來的姑娘,是來照顧阿婆生活起居的。看上去,阿婆是很需要小花照顧的。她叨念道,小花這兩天應該回來了吧!我安慰她說,應該回來了!我給阿婆倒了一杯水,杯子看上去也很舊了,阿婆好像感覺到了我在想什麼,她說道:“孩子們每次回來時,都想將房子裏的這些舊東西扔掉,換成新的……每一次,我都舍不得,它們已經陪伴我太長時間。我有一種感覺,如果這些舊東西陪伴我,就能證明我活著。”

門哐當一聲響後,有人進來了。阿婆站起來說,應該是小花回來了。確實,是小花回來了。小花走進了院子,右手拎著兩餅向日葵,左手抱著一罐醃菜,看上去,就是從一座鄉村走出來的俏姑娘。沒有任何修飾的小花穿著一雙繡花布鞋,梳著兩根辮子……最重要的是她的笑,這是我很長時間裏已經看不到的笑。

我們已經在人群中看不到的笑是什麼笑?你發現沒有,有人在笑時,你並沒有發現他們在笑,隻是肉在笑。有人笑時,是帶著譏諷、惡習在笑。笑,是一門藝術嗎?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見小花姑娘臉上的這種笑了。她的笑就像陽光般燦爛,就像她故鄉山岡上的向日葵迎著太陽搖曳般的笑。

她回來了,帶來了故鄉山岡上兩餅已經成熟的向日葵,還帶來了家裏人醃製的鹹菜。她笑著,露出了兩排潔白整潔的牙齒,這兩排牙齒完全可以去為青雲街四號的牙科診所做廣告,這是我見到過的最美的笑和最健康的兩排牙齒了。

首次進入阿婆的老宅,體驗奇特,留下無數令我激動的懸念。因為快到中午,我不想打擾她們便離開了。但我知道,我還會來的,臨出門時阿婆拉著我的手說,有空就來啊!有空就來啊!有空就來啊!阿婆將一句話連續重述了三遍,這很正常,人到了某種年齡,總會將一句話重述三遍的。我記住了阿婆的叮囑,當她拉住我雙手時,我看到了她手上的青筋,那些兀立的筋脈仿佛時間湧動而升起的潛流,我突然感覺到了阿婆並非一般老人,她能夠住在這座老宅裏,必定是有原因的。

我知道,故事要慢慢講,急不得。就像王醫生腳穿高跟鞋,不慌不忙地穿過了青雲街後來到診所。除了王醫生是這本書中的第一女主角外,我現在找到了第二女主角,她就是已經九十多歲的住在青雲街四合院中的老阿婆。我相信撲麵而來的直覺,在這個玩手機的時代背景中,總要有一些人朝前走,也總要有一些人朝後走。我裹挾在兩者之間,因為我是一個寫作者,寫作同樣是一種宿命,我回到了寓所,換上輕柔的拖鞋,噓了口氣。開始麵對我的詞語。

我說不清楚這一生為什麼會與詞語結下淵源。就像說不清楚王醫生怎麼會成為一個牙科醫生,又為什麼在青雲街四號開了診所;就像說不清楚老阿婆為什麼還能住在她的四合院中,那位來自鄉村的小花姑娘為什麼又來到了老宅侍候老阿婆。萬靈的習性均是相通的,他們無法擺脫命定的安排。

當我在人世間千萬條道中尋覓到寫作時,我便歸宿於每一個詞語給我帶來的隱喻之中。

青雲街四號充滿了隱喻,我站在窗前看到了青雲街四號的門牌時,並不知道它是一家私人開的牙科診所。但是,我看到了門牌,它就在眼簾之下……生活,就這樣來到了青雲街,而當我的牙齦開始隱隱疼痛時,我下了樓,本想去藥店買消炎藥,卻站在了青雲街四號門口。

來來往往的人途經此地,其中,我看到了一個少年,他牽著根藍色的狗繩,那條褐黃色裹挾著白色的狗——應該是秋田犬吧?近些年,城市裏的愛犬越來越多了,它們走到了家庭中,也許狗天生就是為伴隨人類而存在的。少年牽著狗繩時,好像在跟他的愛犬對話……一道風景過去了,又一道風景過來了,一個中年婦女來到青雲街,看到了路邊青石砌成的一道花壇,裏麵盛開著玫瑰花,這是通過嫁接後的高大挺拔的玫瑰花棵。女人掏出了手機,手機就是一部小型的照相機,而手機的自拍功能極大地滿足了人們的需要。這個中年婦女看來是喜歡花的,她一路走來,當她走到盛放著玫瑰花的花台前突然就停住了,我站在青雲街四號的門口也能看到她臉上的喜悅。

女人,為什麼看到鮮花綻放時就會心生喜悅呢?因為花朵就是女人的前世,在所有的文學作品中,對於花的禮讚都與女人相關。這個女人將自己靠近花朵開始了自拍。手機的發明、互聯網的發明完全改變了世界。

手機中藏著銀行、朋友圈、相冊、遊戲……在不知不覺中,手機的降臨表麵上很熱鬧很方便,實際上加劇了人心的孤獨。在地球人生活的曆史上,沒有任何一個時代像今日的地球人,手中握住一部手機,可以迅疾地解決生活中的許多問題,並以一部手機的功能滿足世俗生活的所需,手機方便了眾生的生活,卻削弱了古老的傳統風俗。

自拍的女人很滿足,臉上綻開了笑容,她從我的視線中很快走過去了。是的,在我的視線中,她隻是做了一次很短暫的停留就走過去了。就像手機的刷屏,很快就已經跳過了屏幕。而我將去見王醫生。

確實,我已經站在了青雲街四號門口,我本來隻是一個路過者,然而,當我的目光透過玻璃往裏看時,我發現了這是一家牙科診所。我便推開門走進了診所。王醫生走上來說,讓我稍等幾分鍾,因為診所剛開門,準備一下就為我看牙。

牙床,絕對是身體中一個非常敏感的區域。每個人都有一個牙床,裏麵潛藏著最堅硬的牙齒,並與口腔中最柔軟的舌頭一生交融。口腔學,集中了人類曆史中兩大板塊:柔軟的是舌苔,似棉、如水,可融解高山峽穀中的岩石林立;堅硬的牙齒,是用來咀嚼的,它將美食送到味蕾中,帶給身體愉悅的體驗。舌苔和牙齒的組合,最關鍵的是釀造了語音。

所以,一座城市不知道將呈現出多少座牙科診所,青雲街四號是一座典型的牙科診所。因為它存在,我進去了。幾分鍾以後,王醫生給我做了治療。第二天牙床的炎症就消失了,柔軟的舌苔和堅硬的牙齒又能相互碰撞了。

之後,我就與青雲街四號結下了緣分。這世界人來人往,該入世的世界就是我們將生活進行下去的地方。來自生活中的每一個場景均通過我們與它們的會晤,解決我們生活的問題,而青雲街四號解決了牙床的諸多問題之後,它還讓我們結識了很多人。

感受到自己的牙床者,就能感悟舌苔的柔軟和牙齒的堅硬。如果人這一生不去牙科診所,那當然是一個極其健康的人,但我發現,人身上的某些疫症,會讓我們進入更多的空間。如果沒有去青雲街四號,我就不會找到小說中第一號女主角王醫生,當然也不會找到第二號女主角老阿婆的舞台。

舞台上的老阿婆已經九十多歲了,年輪是美妙的,我們有生死之交,但也會有輪回。阿婆家裏懸掛的六幅照片中的第五幅中,出現了一幅阿婆與一個男人的結婚照片。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買了一袋剛成熟的柑橘決定去看候阿婆。這個決定是突如其來的,途經一家水果店時,我被店裏剛成熟的柑橘吸引了,金黃色的果實讓我想到了阿婆,她牙齒不好,最適合吮吸這柑橘中又甜又酸的果汁了。

意外中的降臨,使阿婆很高興,她正坐在院子裏讀報。

我的降臨對於她來說當然是意外的。我坐在她身邊,給她剝開了一隻橘子,她說小花去菜市場買菜了。當她品吮了柑橘後,我請求阿婆再讓我去看看那些懸掛在客廳牆壁上的老照片,阿婆高興地說了三遍,好啊,好啊,好啊!她從坐著的藤椅上站了起來,我又聽見了拐杖的聲音,正是她右手撐著的拐杖將我引向了客廳。

第二幅照片是穿著軍裝的一女兩男。阿婆平靜地告訴我說,那是她和男朋友還有哥哥的合影,是她男朋友李繼軍帶領她哥哥參加了遠征軍。參軍的第一天,他們穿上軍裝後到正義路上的一家照相館合了影。這幅照片突然在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揭開了阿婆的曆史……我當然是驚歎的,久久地凝視著那個鏡框。阿婆說到外麵去吧,我感覺到了阿婆想傾訴的力量,我們重回院子裏,我搬了另一把舊藤椅坐在阿婆的對麵。

四合院中所有東西都是舊的,除了冰箱是新的外,你很難找到另外新的東西了。坐在一棵巨大的紫薇樹下,我想象當紫薇綻開時的紫紅色。正是從這個下午開始,我跟阿婆約定了一個時間,每周星期四的下午就來聽阿婆講故事。阿婆剛想講故事,幾個租房的大學生用三輪車載著行李、畫架、畫框像秋風般湧進了庭院。阿婆將五六間房子全部租給了大學生們,總共有四個大學生,他們全是男生,除了每人一間住房外,兩人共用一間畫室。我有了一種寬慰,四個大學生的進入,將使這座太沉寂的老宅增添些朝氣。

大學生的降臨,使阿婆忘記了講故事。在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阿婆也很高興,仿佛院子裏來了四個孫男,她撐著拐杖親自帶領著四個大學生去看每個房間。不一會兒,小花買菜回來了,四個大學生看到小花姑娘後睜大了眼睛,小花姑娘仍然像我第一次見到她一樣,臉上綻放出了無比燦爛的微笑。小花姑娘的存在和阿婆的四合院一樣,肯定是潛藏在青雲街深處的一道不為人知的奇異風景。對於這四個繪畫的大學生來說,這道風景是值得觀賞並收藏的。

這一天總會到來的,阿婆開啟了話題。日本人入侵上海之前,十七歲的阿婆在一所教會中學念書,她穿一身藍花布裙。之前,所有生活都在按照程序進行,她擁有一個溫暖的家庭。戰爭來了,上海的每一條街道都充斥著奔逃者的腳步,麵對戰爭,之前所有的現實生活開始逆轉。

對於逃亡者來說,所有生活都開始簡化到一隻隻箱子裏,阿婆家裏有四個人,便有了四隻箱子。直到如今,我們的生活中仍然無法廢棄箱子的存在,相反,多種箱子的變革越來越快,有時候這樣的快速度,令我們喘不過氣來。我看到了阿婆拎過的那隻箱子,能看見這隻箱子真是不容易,我不知道阿婆為什麼為我而打開了那道門。

我們生活在一個門的世界裏,就像是山川有山川的屏障,蟻群、禽獸有山洞可以棲居,人同樣建造了自己的居所。房間裏有門窗,窗是為了透風觀望,門是為了出入關閉。隻有住在有門窗的房間裏,才算安居。那一天,阿婆說到箱子時,她的目光開始走神了。我覺得,阿婆從給我講她曆經的故事時,就把這種敘事當作了一樁非常重要的事,或許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碰到我這樣的傾聽者了。

要遇到一個耐心的傾聽者確實不容易啊!尤其是像阿婆這樣已經活了九十多歲的長者,她經曆的故事就像這座老宅般以形姿的滄桑,孤獨地存在著。從一開始我就感覺到阿婆的嘴在嚅動著,那不是少女殷紅色的嘴唇,而是兩片像枯葉般的嘴唇。

如果說青雲街四號的王醫生,所麵對的就是嘴唇裏麵的牙床,那麼,我所麵對的是牙齒、舌苔之間碰撞後所發出來的語音。自我看見阿婆的嘴唇時,我就感到了時間的魔力。

人的嘴唇是用來說話的,語音相互貫穿,就像靈魂在遊走中尋找到了別的魂靈。

箱子,哦,箱子,阿婆因為說到了箱子就停止了說話,幾秒以前她的聲音還在演奏著戰爭前夕人們慌亂的奔逃聲,阿婆的聲音纖細而沙啞,就像是樂器中的小提琴弓弦相遇後發出的旋律。而旋律突然停住了,她嘀咕著箱子,箱子,逃離上海時手上拎著的那隻箱子時就站了起來,我也從坐著的藤椅上站了起來……我們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因為一隻箱子而站了起來。

說到箱子,大家應該都很興奮。因為旅途者手中離不開一隻箱子,逃亡者手中更是無法離開箱子。就在人們拉開門準備出發時,已經將最為簡易的行李、生活用品、珍貴的器物都裝在了箱子裏。箱子在時間中變革著,舊時代的箱子是沒有拉杆和滑輪的,現時代的箱子已經有拉杆和滑輪。過去時代的箱子從左手再換到右手,在人群中奔逃流亡,去尋找世界盡頭那邊的避難所,而現當代的人們拉著有拉杆滑輪的箱子,奔赴高鐵站、飛機場,甚至是另一個傳說中有外星人居住的宇宙,探索著未知的命運。

阿婆撐住了拐杖,關鍵時刻阿婆總要撐住拐杖,對於年長的人來說,世界是晃動的嗎?阿婆今天有些激動,追憶往事總是會讓人激動不已。阿婆到了臥房,我一直攙扶著她的左臂,她很樂意我伸手攙扶著她,這應該也是一種緣由,因此她不忌諱我跟隨她進了臥房。她的房間要沿著一道樓梯而上,看上去樓梯已經非常舊了,但很幹淨,小花應該每天都擦洗樓梯,越是幹淨的樓梯越能看見它的遺跡滄桑。這是一道被許多人走過的樓梯,那麼,走過這道樓梯的人們到哪裏去了?樓梯很多地方已開始開裂,由於天氣幹燥,走在樓梯上哪怕腳步多輕,都會發出吱呀聲。

走在這樣的樓梯上,倘若沒有人,會有些驚悚,但走在阿婆身邊,就滋生了一種好奇感,阿婆要帶我到哪裏呢?上完了最後一級樓梯,阿婆頓足噓了一口氣,這是一口生活了漫長時光之後,仍在周遊世界的氣息。之後,阿婆就帶我走到了她的臥房,一個生活了九十多年光陰的老阿婆的房間,隱約中飄來另一種味道,很像黑檀在時間中散發的味道。

房間裏的床鋪、衣櫃、梳妝台都是黑栗色的,舊式的老家具。窗戶是敞開的,陽光湧進了房間,因而,感覺到並不陰晦。阿婆拉開床頭櫃上的一個抽屜,找到了一隻盒子,打開後又找到了一把鑰匙。她笑了,眯笑著,這時候的阿婆不知道為什麼顯得有些詭異。從眯笑的眼神中所散發的那種詭異,並不使我驚懼,相反,卻使我充滿了期待。

阿婆手上捏著一把鑰匙,又開始嘀咕道:“箱子,我要讓你親自去看看我十七歲逃亡時,手裏拉著拎著的那隻箱子……隻有從那隻箱子開始,我的故事才能講下去……”已經九十多歲的阿婆不僅思維清晰可鑒,而且說出的話就像精靈之語。

阿婆已經帶著我拐過樓道來到了另一道門口,她站在門口開門。她使用這把鑰匙的過程很熟練,可以看出來,她經常使用這把鑰匙。門開了,一大股黑檀香的味道撲麵而來,阿婆撐著拐杖跨過了門檻,仿佛跨過了時間之屏障。這間房間很寬敞,但似乎被窗簾擋住了所有的光線。

因為兩扇木窗戶上都懸掛著深褐色的麻質窗簾,我有意走到窗前掀開了一角。外麵的陽光很明亮,房間裏卻非常幽暗。也許是我們剛進來的原因,過了片刻,眼睛就開始適應這房間裏的光線了。哦,這間房間裏竟然會有如此眾多的寶貝,我看見了箱子,阿婆逃亡時手中拎著的那隻箱子。

一隻深咖啡色的牛皮箱子不大不小就立在牆角。阿婆走過去了,因為她隻有找到那隻箱子以後,才可能將故事述說下去。她彎下了腰,本來她是想蹲下去的,但顯得艱難,對於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來說,半彎著腰這個姿勢已經不容易了啊!她半彎下腰是想伸手觸摸到那隻箱子,她嘀咕道:“我又摸到這隻箱子了啊!當年我就是拎著這隻箱子逃亡的。”

我蹲下去,伸出手觸摸到了這隻箱子……上麵有少許的灰塵,用肉眼看不到的灰塵,都可以用手觸摸到的。除了見到並觸摸到這隻箱子外,其餘的東西都被忽略了。阿婆似乎還不想讓我看到另外的東西,似乎,今天,最核心的是這隻箱子的存在。也許是幽暗的光線擋住了房間裏麵的其他東西,除了箱子外,我沒有看清楚其他物件,但知道這房間裏收藏著阿婆的回憶。

阿婆又關了門,將鑰匙重新放回了抽屜。在我看來,阿婆的言行舉止是非常縝密的。她剛與我來到樓下準備講故事,突然想起來了,今天下午是與王醫生約定看牙的時間。

既然如此,我願意陪同阿婆到診所去。出了門,小花又買菜回來了,小花說,阿婆喜歡吃新鮮菜。每天看小花買菜回來,阿婆都要在第一時間看到背簍中的時鮮菜蔬。小花的背簍也是從鄉下老家帶來的,小花說,老家人都願意這樣背東西。阿婆抬起頭看到背簍中的西紅柿、青菜、白蘿卜,便開心地笑了。

食物使我們活著,更準確地說,隻有在看見食物時感到心悅者,才證明自己會活下去。當你去菜市場走一圈回來時,煩憂頓時消除,原因很簡單,在菜市場你看見了土豆、青菜、蘿卜、蘑菇……你看見了來自大地的一物一莖,看見了自己被這個大千世界無所不在的另一些植物、家禽所盤桓其中的生存學,這時候,龐雜的煩憂漸退,我們就是這樣活下來的。

我們就是這樣日複一日地活了下來。陪同阿婆去青雲街四號是我願意做的一件事情。有時候,世界很小,從住所去阿婆的老宅再去青雲街四號,現實融入這些不同意義的地址中時,我感覺到了有一種想更深入進去的念想。

青雲街四號不僅是一座私人牙科診所,它還是一個小世界,來來往往的人自從進去以後,除了解決牙床的問題外,他們發現了通向空中花園的樓梯。王醫生建空中花園時,也許隻是情趣所致,但她一定沒有想到,她樓上有一座烏托邦式的避難所,留下了無數跨入青雲街四號的人。患者們治療完牙齒之後,會順著樓梯上去,花園不大,卻可以在這座城市看雲朵,翻手機屏幕,發微信,聊天交流。

王醫生穿上白大褂時,就是純粹的牙科醫生。我說的純粹在於她的專注縝密。這時候,她不會跟你談“自由”“獨立”“浪漫”這些詞彙,她手上戴著乳白色的手套,還有口罩,全身除了白色之外,隻露出了她的黑發。頭發頂上每天有一隻新的蝴蝶結,我感覺到那隻蝴蝶結酷似一隻真蝴蝶。

我曾在雲南的眾多山岡上看見過一隻隻精靈般飛翔或潛伏在樹枝花朵之上的蝴蝶,它們使我心跳加速,每當那時候,我就很想蛻變成一隻蝴蝶。

王醫生頭上的蝴蝶結是一種潛伏,暗喻著王醫生除了牙科醫生的另一麵,她是渴望飛翔的,而且是像一隻蝴蝶般自由而輕盈地飛翔。除了白色之外,看見的就是王醫生的高跟鞋,從我認識王醫生到現在,她好像隻穿黑色的高跟鞋。這一天,診所裏恰好沒有患者,診所的另一位醫生告訴我說,王醫生在空中花園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