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懸之念(3 / 3)

終於,他們逃進了一座山洞,所有人在逃進洞穴以後仿佛都身心坍塌了。之後,他們都依倚著洞穴的牆壁睡了一覺,這一覺睡過去以後,天就亮了。是的,天亮了,他們又一次聽見了槍炮聲,這種聲音一路上總是震顫著耳朵。如果細看,每個人的耳朵似乎都在顫抖,啊,每個人都有兩隻耳朵,因為槍炮聲不斷,所以兩隻耳朵仿佛都會隨同槍炮聲的不同方向而震顫。

故事就講到這裏,因為幾個大學生回來了,他們走向了坐在樹下繡花的小花。看上去,他們非常欣賞小花的繡品。那個子很高的大學生叫楊傑,他對小花說:“小花,我姐要在北京開一家咖啡館,我已經將你的繡品拍照傳過去了,她非常喜歡,說是想收藏你二十幅繡品,再為每幅繡品配製上精美的畫框,懸掛在咖啡館裏,每幅收藏價五百元,你同意嗎?”

小花站了起來,睜大眼睛看著楊傑說道:“你說什麼?

你姐在北京開了一家咖啡館,竟然要收我二十幅繡品,而且每一幅是五百元,這是真的?楊傑,你在開玩笑吧?”

楊傑認真地說:“小花,你手裏到底有沒有二十幅繡品?我跟你說的是真的,如果你已經有二十幅繡品了,現在就可以交給我,我會寄快遞給姐姐,她收到後就會將款打來的。”小花相信了,盡管她還是瞪大著眼睛,她還是相信了,轉身就跑向了她的房間,拎著一隻包就出來了,然後拉開拉鏈,從包裏取出了疊得整整齊齊的一堆繡品,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幅,交給了楊傑,說道:“我不知道繡品還能賣錢,我真的不知道啊!”

楊傑說:“你的繡品很有想象力啊!你的鳥繡得也非常好,你知道嗎?姐姐正是看中了你繡布上的鳥,姐姐也是學藝術的,她說現時代似乎每個人都生活得太焦慮和壓抑,而你繡布上的鳥無論是拍翅飛翔的,還是棲居在鳥巢中的,都給予了力量,學會怎樣在鳥巢中療傷後,又怎樣去天空中拍翅飛翔。”

小花有些驚喜地點點頭,楊傑已經帶走了她的繡品,我預感到從此刻開始,小花從她的繡品中感悟到了另外一種意義。站在一邊的阿婆聽了也很高興,鼓勵小花道:“小花,好好繡吧!青雲街不是有文達畫廊嗎?多繡出些精品,有一天我們去文達畫廊辦展覽。”聽到阿婆的這些話,就知道阿婆是有文化創意的,這個九十多歲的老人,其內心仍然像一棵正在生長中的枝葉繁茂的大樹。

隻因為她是七十多年前拎著箱子在奔逃的慈蘭嗎?從七十多年前到現在,阿婆已經活過了那些槍炮中奔逃的歲月。而此刻,已經是二十一世紀,準確地說是秋天。四個季節中我最愛的理所當然是秋天,它有些傷感,言之不盡的傷感,盡管如此,在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裏,總有一些新鮮而美好的事情會發生。

小花的繡品將快遞到北京,將會被鑲嵌進精美的畫框,懸掛在一家咖啡館裏,這個現實太值得分享了。對於從一座小鄉村來到省城打工的小花姑娘來說,這件事當然是意外的,也是令她驚喜的。我看到了小花姑娘眼眶中的希望,深深地祝福這個來自鄉村的姑娘,終有一天,將會有更多人在小花的繡布上看到往天空拍翅飛翔的鳥兒……我所看到的、聆聽到的、感悟到的是一群鳥兒的翅膀,當我們以活著的理由,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時,無疑都是在傾盡全力地解決生活中的問題。隻有擁有問題的人生,才意味著我們飽含激情地在活著。

某日,王醫生突然追溯到了她上小學時的一個與牙相關的小插曲。先是她有一顆牙齒快掉了,她站在鏡子前總想用手將那顆快要掉的牙齒拔下來,但怎麼也無法拔下來。於是,她找到鉗子將自己的牙齒拔了下來。之後不久,班上一個同學的牙齒碰到了類似的情況,她又用鉗子將其牙齒拔了下來。我想,這就是一個牙科醫生的初始,她這一生是注定要與牙床打交道的了。聽到這個逸聞,仿佛聆聽到了王醫生的一段插曲,很有趣的插曲。

插曲,就像衣領感受到了脖頸仰起。這一天,透過城市的秋霧,我聽到了敲門聲,很奇怪的敲門聲,自我住在青雲街以後,傳來的第一陣敲門聲。我以為是物管的人,便將門開了,站在門口的人是誰?請你們猜猜。雖然我們已經不習慣猜測別人的生活,但在這部書中,我亦是其中的一個小角色,除了寫作賦予我的生活外,我同樣是書中的某朵浪花。

我住青雲街是私密生活的一部分,因為寫作需要三要素: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一個人的孤獨、一片海洋式的波濤和陸地,所以我已經習慣於在這三要素中生活寫作。當然,走出這三要素以外,我絕對是朋友中的摯友,人群中的個體,生活中的融入者。而當我置入這三要素之中時,我或許是另外一個人,生活在另一個星球的寫作者。一旦我掏出鑰匙打開門,將房間門掩上的那一刹那,我的生命與外界保持了距離。其實,這很簡單,我的工作隻不過像農夫走出了村莊以後,投身於莊稼時的那種日複一日的勞動而已。

門外站著的人,是一個男人。他還是來了,告別了幾十年以後,他還是伸手敲開了我的門。盡管我廝守著自己的很多生而為人的規則,我還是請他進了門,畢竟他已經設法找到了我。自從上次在文達畫廊邂逅以後,我就再沒有見過他了。

一座城市具有充分的隱蔽性,這也是城市與小鎮鄉村的迥異。無數人在不同的時代拎著一隻箱子就奔向了城市,一座擁有人口密度的城市必然會擁有每個人生活或隱藏的空間,哪怕是一隻家養的信鴿也會有它的棲身處。至於人,是城市的核心,這座城市的公園、醫院、學校等機構都是為人而服務的。

每個人都有公開的身份,也有隱蔽生活的另一麵,這或許是神賦予我們的權利。當他站在門外時,我愣了片刻,而這一刻以後,我還是邀請他進了屋。他就像從前一樣善於捕捉我的現實,哪怕是一根掉在地上的頭發都會被他看見。他說:“自從在畫展見到你以後,我一直在尋找你。”

一種隱隱的痛早已在幾十年前的告別中從我身體中減弱。

幾十年的間隔和看不見彼此的距離,必將使我們經曆了許多人或事的記憶和磨礪。感謝生活教會了我們許多東西。他來到了露台,站在二十六層的露台,他到底又能看到什麼?

當然,露台上有一個小小的茶台,往常寫完東西,我會獨自一個人坐在露台上喝普洱茶。他來了,他就是畫家朝木,我給他沏了一壺普洱茶,兩個人麵對幾十年的不見或相遇時,已經不再糾纏往事,麵對的都是現實。盡管如此,他說:“自從與你告別後,就再也找不到你了,你換了電話、地址……我也一樣,經曆了一次短暫的婚姻後就到了現在,在北京生活了幾十年,想重新找一座城市生活,就又選擇了雲南。”

幾十年過去的時光可以用幾句話就總結解釋清楚了,這就是現代人的風格嗎?阿婆除外,她是這個世界上少有的回到過去的敘述者,隻有麵對她時,你會感覺到她拎著那隻箱子逃亡時的氣喘籲籲,慌亂驚恐仍像鋒利的箭頭從身前身後穿梭而來的場景。

朝木坐了四十來分鍾就告別了,他說在南郊區租了一座從前廢棄的工廠做工作室,如果我願意,他哪一天來帶我去他工作室看看。我隻遲疑了片刻之後,就答應了。他臨走時對我說,作為他個人來說已經不習慣住在這樣的鋼筋水泥的電梯房中生活繪畫,如果讓他住在這樣的房間裏,他會死得更快。這後一句話很極端,但這句話已經出口了,他就無法收回。語言總是這樣,出賣著我們生活和內心的秘密。他走了,我將他送到了電梯門口,他進了電梯,轉眼,電梯門合上了。

某日,在青雲街碰到了一隻流浪狗,這已經是我第九次與它相遇了。它是一隻小小的蝴蝶犬,正站在我身邊等待著過馬路。我蹲下去時,發現它小腿受傷了。於是,便生悲憫之心順勢將小狗抱了起來。蝴蝶犬瞪大眼睛看著我,它的眼睛可真亮堂,正是為了這一雙讓我感動的亮堂堂的眼睛,我便將它抱到了青雲街的一家寵物診所治療。

寵物診所全是二十歲左右的青年人,他們穿著綠色的工作服從我懷抱接過了小狗,現在要在電腦中錄入小狗的名字年齡了。我說這隻小狗是一隻流浪狗,那麼就叫它“甜甜”吧,這當然是我隨口說出的一個名字。診所的醫生測量了它的體溫很正常,他們認為甜甜的年齡應該在六個月左右。甜甜的檔案建立起來了,並為它製定五次的疫苗計劃。之後他們又為甜甜洗了一個熱水澡,再將甜甜的皮外傷做了消毒處理。

診所裏的人們似乎並不在意甜甜是一隻流浪狗兒,在所有在場的人看來,我就是甜甜的督護人。甜甜洗過澡以後,褐黃色的毛發變得很幹淨,還散發出一股香波味道。診所的青年人問我是否買狗糧、狗繩等,他們好像已經反應過來了,甜甜從前是一隻流浪狗,是我收養了它。於是,我買下了甜甜喝水吃東西的器物,還給它買了一件衣服、狗繩、狗糧等。

我絕對想不到自己會將一隻流浪狗狗帶回家,不過,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我將取名為“甜甜”的流浪狗抱出了寵物診所門,就再不忍心將它放到街道上。我抱著它穿過了整條青雲街,穿過了那天下午被陽光鋪滿的街道。除了抱著它,我還拎著狗糧、狗窩……過去,我從未想到過要把一隻小狗狗帶回家,而這一天,我抱著甜甜已經上了電梯。打開門後,我將甜甜帶回家,這也是它的家,它會與我和諧相處嗎?

甜甜搖著尾巴靠近了我,伸出粉紅色的舌頭來舔我的手……從這一刻開始,甜甜就成為房間裏的主人了。我有一種莫名的歡喜,看著甜甜搖著尾巴在房間裏穿行時,我不時蹲下去撫摸著它的皮毛,它好像非常喜歡我伸手去撫摸它,我對甜甜說道:“從此以後,你的流浪生涯就結束了。”

我在這裏,在一隻流浪狗有了家以後,我將麵對另一種生命的存在,這小小生命的居所。我就在這裏,麵對著它的存在,之後,你們知道的,在它結束了流浪生涯以後,是我們的生活。我將學習怎樣去麵對它的習性,從它揺尾巴示愛的姿態中,感悟到它什麼時候需要喝水、進食、散步,什麼時候需要排泄,等等。

這隻蝴蝶犬將以甜甜的名字出現在我生活中,我正叫喚著它的名字。甜甜雌性,已經半歲多了,它非常活潑,我聽說,狗的一歲就是人的七年,還聽說狗通人性,通常可活五年到二十年——生命是短暫的。生死永遠是玄學中的一部分,我們麵對它時隻能聽從天意的安排。

甜甜在房間裏奔跑著,如果它已經半歲多,那也就是人的六歲左右了。甜甜已經是一個幼童,如果是人的話,正在幼兒園中搭糖果屋哩!甜甜在結束了流浪生涯以後,終於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天涼了,我給甜甜穿上了藍花格子的布衣,它揺著尾巴,仿佛在告訴我說:謝謝你,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家。

站在露台上不經意間總是會將目光投向青雲街四號的診所,突然看見一個大男孩抱著一隻花瓶、一束鮮花走進了診所……這真是一幅好風景啊,幾天前就聽王醫生說診所最近來了一個“小上海”,這個稱謂是王醫生叫出來的。準確地說,這是來自上海的一個小青年,他出差到昆明,從翠湖散步到了青雲街,他以為青雲街四號是一座茶館就走了進去,王醫生正忙著哩,小上海說:“我還以為是茶館哩。”王醫生就隨口說了句:“樓上有茶台,你先上樓去喝茶吧!”小上海就上樓去了。他在空中花園一坐下來就是幾小時,王醫生上來喚他,可以為他看牙了。

小上海說他就順便洗洗牙吧!王醫生給他洗牙時,發現了他的一顆門牙歪斜著,便建議小上海給這顆不入眼的牙齒做一件外衣。小上海承認那顆門牙確實難看,甚至會影響他交際,以至於他想張口大笑時總是提醒自己:別張大嘴啊,你的那顆門牙太難看了,別人看到你的門牙會影響你形象的。

就這樣,王醫生為小上海做了一個牙套,好比定做了一件外衣,遮擋住了身體上的瑕疵罷了。小上海很高興,在診所的鏡子裏久久地端詳著自己的麵容,再張開口看到了被王醫生美容過的牙齒。自此以後,小上海這個名字就經常掛在王醫生嘴上了。

某一日,王醫生知道了我是作家後高興而神秘地告訴我說:“青雲街四號的故事太多太多了,走進來的每個人都帶著故事進來,又帶著故事離去了。你若有空就經常到診所來,你會聽到很多故事的。我也曾做過當作家的夢,但命運卻讓我做了一個牙科醫生。”

小上海已經到診所去了,關於《青雲街四號》我一直想尋找第三號主角,但尚未找到啊!不過,我自己應該是第三號人物罷了。今天恰巧是我寫作不太順利的時刻,我便決定到青雲街四號去看一看。知道我要外出,甜甜就撲了上來,它很想並希望我能帶上它去外麵走一走。但今天不行,我不能將甜甜帶到診所去。我蹲下去,伸手撫摸著甜甜的脊背輕聲說:“甜甜,今天不能帶你出門,你乖乖地守著家哦!”

王醫生在微信中寫道:“流逝的時間就像一片片凋零的樹葉和花朵,但永遠飄落在定格中……”

甜甜明白了我的語言便朝後退下,是的,我關門的時候,它總是會知道退下,說明甜甜已經學會保護自己了。我下了電梯,這是下午三點的時光,我們總是與各種時光相遇,正是它消磨著我們的靈魂。

這麼說,青雲街四號到底有多少靈魂在此相遇呢?之前,我曾說過王醫生穿上白大褂的時候是一個純粹的牙科醫生,而當她脫掉白大褂的時候,有一種妖氣纏身,她像是精靈,在她的診所中穿梭不息。進診所就看見了那隻大花瓶中插著一大束粉紅色的百合花。一看就知道這是小上海剛剛進門時抱著的那隻花瓶和鮮花。這是一隻褐黃色的陶藝花瓶,在這座城市,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可以買到這樣的花瓶的。

小上海為買到這隻花瓶肯定費了很多心思。當然,有兩條路徑可以買到這隻花瓶。可以從網上買,也可以用行走的方式在這座城市的商鋪中搜尋。這個時代,物質生活已經累積成一座座丘陵,人類創造商品的速度和能量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瘋狂。

正因為如此,我們才需要搜尋我們的靈魂在何處流亡。別以為隻有在阿婆所置身的戰亂史上,人的靈魂才會流亡,在和平穩定的時代,人的靈魂仍流亡不息。在我看來,每個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流亡著,青雲街上的多種車輛以車輪的形式在流亡著,走在人行道上的人們用行走的方式在流亡著。

小上海進了診所,美容了牙齒,也就認識了王醫生,此刻,他正坐在空中花園喝茶。王醫生將我介紹給了小上海,又將小上海介紹給了我。小上海姓陳,但王醫生已經省略了他的姓,喚他為小上海。小上海,當然是青春族,二十五歲左右,發型特別酷。談到發型,青雲街就有一家發廊,我經常出入那家發廊修整頭發。在我看來,在發廊中的美發師一個個長得都像明星一樣,有人稱這是一個戲子的時代,人們都崇拜明星去了。發廊中的那些美發師無論衣飾還是形象,都像極了戲子式的明星。

小上海也很酷,他說每個月都有機會到雲南出差,每次來雲南出差對他來說都是在休假。因為雲南的天空太幹淨,空氣太新鮮,有人情味很溫暖,他就喜歡在這樣的世界中生活。小上海仰著頭,仿佛正在觀賞著天空中某朵雲彩的變化。

小上海說,每次來王醫生的診所,就像在療傷中聆聽一首歌曲,很鬆弛也很緩慢。當飛機每次降臨在長水機場時,他就好像是一個關在監獄裏的囚徒突然間獲得了自由。

人的追求實際上很少,隻需要那麼一點點就已經使我們知足而升起樂趣。小上海亦如此。他說,隻要回到上海,他就想逃出來,他是在上海出生長大的,二十歲之前他幾乎每天就是在上海成長讀書,之後有了工作。是他的工作讓他有了出差的機會,這些年來他途經了許多城市,但感覺跟上海都差不多。

而當飛機降落在長水機場的今年夏天,天哪!他真的有一種從囚禁中獲得了自由的感覺。大朵大朵的白雲在離頭頂不遠的天空中飄動著,空氣撲麵而來使他嗅到了樹林中的氣息。於是,僵硬的身體開始變得鬆弛,似乎腳上的鐐鏈已經解開了。

小上海看上去確實很鬆弛而喜悅,看他這張青春的麵孔,怎麼也想不到因囚禁而被鐐鏈所束縛的身體。王醫生上來了,小上海將藤椅挪到了王醫生旁邊說道:“今晚,我請你吃飯,可以嗎?”王醫生說:“兒子學校今晚要開家長會,我得去。”小上海詫異地說:“王醫生,兒子?難道你已經有兒子了嗎?”王醫生說:“兒子已經上初中了。”小上海說:“看不出來,你的兒子已經上初中了。”

看不出來的真相浮沉在生活的內核,就像一隻核桃,其殼堅硬無比,但將一隻核桃捏在手中時,總想用力將它捏碎,因為想吃核桃。當然,核桃有一種堅硬的吸引力,每一次將一隻核桃放在手中時,我都要觀察核桃殼上深淺不一的花紋,它們像是心髒的紋理,將我們引向核桃的內部。核仁營養多多,造物主在世間造下的每一個存在,都不是唯一的,但卻是奇妙的。

小上海很年輕卻開始逃避上海,這對於他來說,是醒悟罷了。這類似宗教,所有的宗教都是一門功課,是教育中的功課,如果我們的學校能有宗教這門功課,或許我們的孩子會醒悟得更早些。醒悟之路,就是回到自身,回到那個迷失在時間中的自我身邊。回來或遠遊,教會了我們如何在生活中選擇人生的方向,同時也在確立自己的道德底線。

每周四是我與阿婆約定的時間,下午兩點我會準時地出現在她的老宅。由於我們的時間太零碎,總是被各種事情占據打擾,所以上次我跟阿婆就約定了時間:每到周四的下午就去聽她講故事。我和阿婆是相互需要對方,在阿婆那裏,我所需要的恰恰是與青雲街四號的現代建築相隔離的另一個世界。

在另一個世界裏,有一條漫長的逃亡之路等待我去探索。阿婆是這條逃亡之路上的親臨者,正是她拎著箱子在戰亂中將七十多年前的世界呈現在我麵前。她的故事很舊很舊,就像家裏的一床舊棉絮的顏色,像家裏一台廢棄了的舊收音機的模樣……我喜歡在此陪同九十多歲的阿婆回到她的蒙難史中去。

同時阿婆也需要我,後院的小天井,這是阿婆和我單獨麵對的一個小世界。過去我並沒有發現這裏的小天井,說實話,我真是太喜歡它了。坐在一把老藤椅上,麵對阿婆時,每每抬頭就會看見牆壁上的斑駁,我看這些牆壁上每一個局部都像畫家筆下的抽象畫麵。阿婆每次見到我,都很高興,看得出來,她之所以期待我與她見麵,是因為從一開始,我就是她的聆聽者,後來又因為發現了我的作家身份,所以,她期待著有一天我能將她經曆的故事寫出來。

星期四下午兩點,我會非常準時地出現在阿婆的老宅中。遊離在下午的陽光下,是阿婆的語言在遊離,如果細聽,阿婆仍帶著老上海的語調,盡管她來雲南已經七十多年了。語音就像每個人所製作的音樂,它應該是旋轉的。

我正在重述一個現實:故事中的慈蘭就是現在的阿婆。

時間的倒敘重又回到了武漢郊外山林中的洞穴。人們依倚在洞穴中已經將隨身攜帶的食物全部吃完了。如在此繼續隱藏,等待他們的是更多的困境。武漢已經明明白白地淪陷了,唯有向新的地方轉移逃亡才有希望活下去。

經多方周轉終於來到了越南。一家人之前就已經聽到了傳說中的雲南,說雲南是西南之隅,是一座真正意義上遠離戰亂的避難所。如若要按照傳說中的路線走的話,最快、最安全的路線就是抵達越南再乘小火車到達昆明了。

去越南的線路在阿婆的敘述中被簡化了,或者因模糊而忽略了。生命中的許多記憶穿梭交織,就像一隻黑蜘蛛俠所織出的網,我們大多數情況下都看不到蜘蛛在織網,黑蜘蛛俠所置身的孤獨境遇,我們很少研究,也很少親臨其境。隻有在一些偶遇的日子裏,猛然出入一座老宅,你會看到一隻黑蜘蛛俠在老宅那些布滿塵封曆史的角落,編織出了一張巨網,一張孤獨的網。

除老宅外,黑蜘蛛俠們也會在果園、原始森林中巡遊時織網,在它們生命的跡象中,織出的每一根纖細的絲線,都是用來消磨光陰的。每一隻蜘蛛俠都在織網中將自身投擲其中,這張巨網從第一根線開始,其布局就是一隻蜘蛛俠的遊魂圖線。

阿婆省略了如何抵達越南海防的逃亡路線,她的思緒很自然就穿越到了滇越鐵路中的小火車。眾所周知,滇越鐵路是法國人修建的,是百年之前法國人在中國雲南留下的米軌鐵路。我曾在這條鐵路的許多火車站停留過。我不知道阿婆是否會記住滇越鐵路上的特級火車站碧色寨。

碧色寨這個名字如同雲朵忠實於藍天,超越了現實。但你想象不到碧色寨就是滇越鐵路上的一座真實的寨子。它在百年之前存在著,如同一隻陶罐立在那裏,立在褐色的山野中,如今碧色寨仍然是一座村寨,這個事實以及地理麵貌的存在是真實而永恒的。

阿婆說,在越南海防乘上滇越鐵路上的小火車時,仿佛身體中的心跳才終於有了歸宿。當車輪滑動時,確實,已經聽不見炮火,也看不到硝煙了,在那一刻,全家人還有另外的一些逃亡者都將傳說中的雲南當作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最終的歸宿之鄉。

年僅十七歲的女孩慈蘭坐在火車廂的窗口,一路上她總是將純白色鏤空的窗簾掠開,眺望車窗外的高山或峽穀。生命中她頭一次看見了如此秀麗雄峻的山川,並看見了峽穀中白花花的瀑布。小火車速度很緩慢,在如此緩慢的速度中,既可以擺脫從上海逃亡路上的驚恐疲憊,也可以安撫自己的內心。

當然,特級火車站碧色寨還是使他們感到了驚歎和意外。首先,在這裏,火車需要加水,他們可以從車廂進入月台。世界真是奇妙啊,他們下了火車便看到了下麵幾個場景:一群婦女手裏拎著竹籮,裏麵有冒著熱氣的煮雞蛋和金黃色的玉米;幾頭水牛在枕木鐵路外的田野上耕地。

對於逃亡者來說,這兩個場景使他們確認子彈或硝煙炮火已經離他們遠去了。子彈是不長眼睛的,但在這裏是看不到子彈的。看到月台上穿著當地人布衣的婦女們手裏拎著的竹籮中的雞蛋和玉米還冒著熱氣,足以說明這個區域的安詳。水牛們在枕木外的田野上耕耘,也正說明天空中沒有飛機轟炸,大地上沒有難民在奔逃。

除此外,特級火車站上還有那麼多的外國人……慈蘭睜大了眼睛,他們一家人買了雞蛋、玉米重又來到了車廂中。自從逃離上海以後,就沒有吃過任何溫熱的食物了,甚至在很多時候連堅硬冰冷的食物都無法找到。慈蘭坐在窗口,手裏拿著一個雞蛋和玉米,她輕輕地剝開了雞蛋,這時候,在一刹那,仿佛所有逃亡中的戰亂都已經遠離他們而去。

所以,我們饑餓時隻有尋覓到食物才能安心。當食物來到嘴裏,牙齒的咀嚼就非常重要了。你不能忽視你的牙,當你忽略你的牙床時,往往是你的牙齒未生病時,這時候你忘卻了牙床是你身體中最重要的器官。當你忽略了那麼多,那麼多的東西時,往往是你的身體沒有疼痛感的時候。

起初,走進青雲街四號診所的都是牙床生病者,當王醫生治好了他們的病以後,這個地方成為他們來來往往的地方。阿南是另一個女孩,盡管她已經三十多歲了,我仍稱她為女孩。阿南是一個未婚者,她經常出入王醫生的診所,她說,她是來王醫生診所喝茶的。這個現象很特別,那天,我們談到當今教育時,阿南說她上小學、初中時均是一個問題女孩。

阿南,留一頭烏黑的頭發,身體健康,目光有神。那一天,是我第一次見阿南,她在一所大學任教。阿南教國學,現在國學班很多,普及必泛濫。所以,我對於阿南所教的國學也同樣產生了質疑。教育所產生的問題當然也就是成長衍生出來的問題……這些問題猶如肥皂與泡沫的關係,它的作用是要滌淨衣物上殘留的汙跡。

說起衣物上的汙跡就多了,首先是人身體中的汗腺所散發的。人的身體皮膚上有數之不盡的毛孔,這些隻有用放大鏡才能看清的毛孔,就像針尖一樣大,卻幫助人體排毒。

汗液出了皮膚就與緊貼的內衣相交,便汙染了衣服。除此之外,就是來自灰塵、食物的汙跡了。人隻有與世間汙跡相融洽,才能產生生命本體所具有的活力。

現時代的洗滌品之豐富,可以排遣人們日常生活中對汙垢的憂慮。人並不害怕汙垢,他們害怕的是從身體上脫離而下的一大堆衣物的處理。教育也是一樣,每一種教育的最高境界應該是幫助人體洗滌汙跡,使其身心散發出陽光的能量。

一個吹泡泡糖的孩子正走在青雲街上,這是我看到的最為心悅的場景:身穿藍格子襯衣的小男孩有六七歲,他獨自一人走在青雲街上,似乎可以忘卻外在的一切,哦,一切!

他吹著白色的泡泡糖,頭微微仰起,將一圈圈白色的泡泡糖吹向了天空,我的目光隨同那些泡泡糖的圓圈而去,它們在天空中散形便消失了。

男孩的快樂讓我想起了來自鄉村的草垛。那一年中秋,我們一家在鄉村過中秋節,我就是走在青雲街上這個男孩的年齡。當時,我跟村莊裏的孩子們爬上了草垛,村外的大榕樹下有幾十個大草垛,想起來,那真是天堂啊!

所謂的天堂在人世間無所不在,其中,在深藍色的夜晚,坐在一座金黃色的大草垛上仰頭看星宿月亮,也應該是我享受到的天堂之一。

那草垛柔軟,散發出稻草的氣息。我們天天在吃大米,又有多少人的記憶深處保留著稻草的香味呢?我並非在抵抗現代文明,麵對一個遠離草垛的時空,我剛才又轉了一次身,重又回到現狀,而在我轉身之間,那個吹泡泡糖的男孩已經消失了蹤影。

阿南教國學的地址在山坡上,她任職的學校依傍山坡。

我來到了阿南的校園,想看看她班上的問題男女生。這是一個特殊班,學生都是從縣鄉村莊裏來的。那一天上午,阿南讓學生們在教室裏學泡茶,每人的書桌上都有茶葉等器物。

我坐在他們中間,阿南曾經告訴過我,這些孩子帶著彈弓等器物來到了學校,他們心性自由慣了,因為從出生時,他們就在大地上滾滾爬爬,這是他們的成長空間。與大城市孩子不同的是,他們基本上沒有幼兒園的糖果屋,但他們可以像猴子一樣爬樹,可以用身體縱橫溝渠,可以在山坡上放牧羊群。

鄉村與大城市的孩子們成長的迥異,可以用兩幅圖像顯示:早晨,大城市的孩子被鈴聲驚醒後起床,在睡眼惺忪中喝了一口牛奶、吃了一片麵包後,鑽進了公交車、電單車、轎車去上學,在堵車和擁擠的街景中去上學;早晨,鄉村的孩子們被一頭大紅公雞的歡啼聲叫醒,他們從火塘邊的灰燼中挖出一隻溫熱的土豆便出門了,路上有牧羊人,有早出到莊稼地幹活的農人,而他們一邊啃著土豆,卻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走了五六公裏到了學校。

不同的環境具有不同的成長簡史。城市長大的孩子們,家裏從小就有無數的塑料玩具,他們可以在家裏的房間鋪軌道讓火車轟鳴通過,或者是用遙控器指揮著輪船、坦克、挖土機、越野車的速度。而與此相反,鄉村的孩子也在玩遊戲,他們用祖傳的彈弓追蹤天空中飛翔的小鳥,他們從小就學會了爬樹去掏樹冠之上,一隻隻鳥巢中的蛋……人出生以後成長的背景,理所當然就是生命的老家。無論你將來固守老家,還是乘風破浪抵達許多浩浩蕩蕩的內陸,但一旦回頭,你仍然生活在老家的往昔深處。這種紐帶,是眾神為每一個生命所設置的原鄉。

王醫生發布微信時曾寫道:“美的本質就是一種孤獨,美是賢哲的宗教,是萬物的征象,體現在理智的成果上。當你相信距離產生美的神力,是我們珍惜生命的開端,是我們熱愛生命的源泉,美可以把你的心送到一個女人的寶座前,這裏是一麵明鏡。”

混沌而清澈,兩者交替,隨光線沉迷上升。惶意彌漫,教會我們在兩條不同而又暗自交替的路線中行走。水滋潤著咽部,輕柔地清過了鋒芒。

很好,新的一天,青雲街四號也應該是精靈之家吧!在我看來,“精靈”這個詞很美麗,它首先讓我又看見了皮毛,人體膚上的皮毛已經被肉色所掩飾了。

更多常態就是這樣:看見了鷹飛得很高很高,它的翅膀往雲穹深處去了。它的理想超越了身體的距離。而我們卻蜷縮並安居於自己身體的方寸之隅,故往而思,故守於斯。

也有這樣的時候,我們眩暈奔命,一念間色如紫黛。世界最歡悅的時辰,是自己愛上了自己。吾愛,往前走一步是道不破的語境。隻有語境讓你渺小地愛,自尊地愛,無妄地愛,永無止境地愛。如何愛,是一個問題。

天又亮了,好天氣總是讓人愛上生活。今天應該是《青雲街四號》,而不是其他。這是必須的,已經偏離開《青雲街四號》好長時間了,這段時間我們在幹些什麼?無論我在幹些什麼,青雲街就在那裏,它獨自存在著,誰都無法剝離篡改它的名字。在它名字的延伸之下,我們總要將這個故事講下去。就像許多人講廢話總要將廢話講完,我倒覺得講廢話的人很有意思。故言之,廢話,即是那些不該言說的、多餘的、無意義的話語。這個世界太現實,它更多需要的是實用話語。而廢話,轉而隻能在廢墟中生長消亡。寫作,就是以作家孤獨而奇異的稟性探索那些綻放或已經消亡在廢墟上的語言。所以,我們要重建廢話的語言功能。《青雲街四號》所通向的一條語言迷徑,即重現我傾聽到的、尋訪到的那一座燦爛而妖嬈的廢墟,它是花園,也自然有通往迷宮的道路。

重現一個我剛經曆的故事吧!我朋友的朋友患上了不明不白的病,她給我講述故事的地點,正好又是青雲街四號的空中花園。下午的陽光,正好是來自冬天的陽光,隻有在雲南,你才能感受到冬天的陽光是溫暖的。陽光灑在茶壺、杯子的邊緣,盡管如此,我們卻在朋友的朋友的生死路上感受到了無奈和傷感。

朋友的朋友在他患上不明不白的病痛之後,身體中的免疫功能開始下降,從肝髒到腎髒到心肺都被病毒腐蝕,他的家人帶他去了上海、北京治療,花了幾百萬元經費後回到了老家。他的老家在雲南一座縣城,他在老家蓋了一座幾百萬元的莊園,當朋友們護送他進家門時,一個朋友驚歎道,這座莊園太適合人居住了!朋友的朋友的老母親已經八十多歲了,她撐著拐杖,望著與病魔已經搏鬥了太長時間的兒子,走到剛才說話的那個朋友麵前哀求道:“你喜歡這座莊園是吧?隻要你替我尋找到能治好我兒子疾病的神醫,老娘就做主,將這座莊園送給你!”後來,我朋友的朋友重又回到了省城的重症病室,靠昂貴的針水醫藥維係了幾十天後,結束了生命。

王醫生經常念叨一句宣言:“這個世界比起生死,任何事都是屁事。如果想不通什麼事,就去重症病室走一圈,你會自然感受到你獲得的東西已經太多了。”

能量來自何處?通過時間更深入的鑒別:鬆枝散發出了香味,柴火開始了燃燒,水流開始了更漫長的旅程。

王醫生剛剛又在微信中發宣言了:“原生家庭對一個人的成長、性格、誌向起決定性的作用。但人的生命取決於讀過的書和遇到的人。和什麼樣的人在一起,你就是什麼樣的人。”

遇見誰?在哪裏遇見?這是一個前世或今世的結合點。

小上海正好給王醫生送花來了,一大束粉紅色的百合花。隻有像小上海這般年齡可以充滿激情地去花店買花,再充滿激情地懷抱鮮花穿過青雲街的市景,出現在青雲街四號門口。

脫離了戰亂年代的地球,再也看不見子彈在空中穿梭了。我們的故事正在講述在被互聯網完全籠罩的現實處境中,人,作為人遇到了誰,又該怎樣去解決生活的問題。小說寫到這裏,天又亮了,我喜歡天開始亮起來的瞬間,無數的光穿過層層窗帷,逼近你眼簾下的現實。於是,翻身而起,穿上鞋,洗幹淨在夢遊中迷失了很長時間的一張臉。洗幹淨了前額,它很重要,在鏡子裏,我首先看到的就是額眉,它幾乎就是幫助我頂住陰晦的支撐點;再就是眼眶,它是我的泉眼,是潤澤我時間的池塘;再下麵就是鼻息,因為有了它,呼吸是多麼自由;再下麵就是嘴,早年,在我咀嚼中有青澀蘋果的味色,因為那時候,我自己就是一隻青澀的綠蘋果。你的咀嚼跟你經曆和消磨的時間密不可分,你的咀嚼會忠實地體現出牙齒舌苔綿延在時間中的味道。

隨同時間的移動,你將會咀嚼到青澀味之外的另一些東西。世界太龐大了,我們力圖按照自己的設計成長,然而,來自時光的滑輪悄無聲息地將我們改變,在不經意之間,青澀味的蘋果已經從果園中消失了,我們將去咀嚼味道相反的果味——已經開始成熟的紅蘋果,之後,是果園中的荒蕪期。人之一生麵臨著將去經曆三種境界的輪回:從咀嚼青蘋果,再咀嚼紅蘋果,再咀嚼果園中的荒蕪之味……之後,春天再度降臨,但你一定要勇敢堅韌、淡定從容,才能夠迎接春天的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