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懸之念(2 / 3)

我讓阿婆在下麵等待,就上樓去了。上完了最後一級樓梯便看見了花園,王醫生和另外一個男人麵對麵地坐著喝茶,那個男人正在看著王醫生,兩人對峙著。我覺得微妙就又下樓來了,過了幾分鍾,王醫生也下樓來了。王醫生的白大褂掛在樓下的衣架上,也就是說她上樓去見那個男人時沒有以牙科醫生的形象出現。她穿著一件格子旗袍下樓來了。

這是一件紫紅色的格子旗袍。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王醫生穿旗袍,較之前的印象,王醫生今天的目光有些迷離,她又穿上了白大褂,王醫生就是王醫生,一旦穿上了那件白大褂,她目光中的迷離感就頓然消失了。如果說她剛才是與那個男人在花園中對峙,我想,那迷離就是那個男人給她帶來的。而現在,她下樓來了,她穿上白大褂時,所麵對的就將是她的患者。

培養自己的職業精神很重要。王醫生之所以在三十多歲就獨立地在青雲街四號開了一家牙科診所,跟這種職業精神是分不開的。我很想了解王醫生,除了白大褂、蝴蝶結、高跟鞋、紫紅色旗袍之外的另一個王醫生的故事,這有可能也是我職業精神在作怪。我們身體中總有一種奇妙的念想,在追逐著我們的現實生活,而我被某種陷入其中的由語言組合的板塊所籠罩著,它就是研究人、時間或生與死的魔法。

我想,自我遷來青雲街住的那天開始,這場魔法就已經開始了。青雲街四號、阿婆的老宅、我的寓所開始形成了一個魔法的磁場。阿婆的牙床已經可以接受人工假牙了,下周假牙就到了。對此,阿婆很高興,她眯笑著,當她站在王醫生麵前時,我發現了阿婆真正源自內心的微笑。

男人下樓來了,他向我們點點頭,之後他來到王醫生麵前說,還要去乘飛機,該離開了。男人說話很簡潔,絕不囉唆。王醫生點點頭,她跟男人的關係,好像並不是太複雜,或許開始不久,這是我的判斷。王醫生拉開了門,站在街口攔了一輛出租車後,男人上車離開了,王醫生就回來了。

王醫生告訴我們說,這是她過去的一個患者,去年出差來到了雲南,就住在青雲街附近的酒店,因為牙痛來到了診所,之後,每一次牙痛,他就會乘飛機直奔青雲街四號。

哦,原來她跟男人是醫患關係啊!不過,這個男人也真是夠勁的,看了一次牙,就隻認這家診所,哪怕多麼遠,都要乘飛機而來。

王醫生邀請我們到樓上空中花園喝茶,她說今天隻預約了兩個患者,就是阿婆和那個剛剛離開診所的北京男人。但盡管如此,診所不能關門,必須敞開著。我們跟著王醫生上了樓,王醫生又脫下了白大褂。我們幾個人圍坐在花園中的茶台前。這時候的王醫生不再是牙科醫生,那麼,她是誰?

她撫著手機的屏幕,阿婆也掏出了手機,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九十多歲的阿婆在玩手機。

我的手機在包裏,我不是一個離不開手機的人,在更多時候,現實比手機的屏幕更生動。比如,我坐在花園,對麵是王醫生和阿婆,盡管兩個人都低頭在玩手機,這個場景對我來說,還是比手機的屏幕更生動悅目。但很快,她們的目光就從手機上遊離而出,王醫生開始煮茶了。花園中飄忽著雲南普洱熟茶的味道,阿婆品了第一道茶後告訴我們說,她在外的兒孫們每天都要問候她,微信真好,兒孫們即刻就能獲得她的信息。

王醫生說剛才那個男人患了絕症,他才三十九歲,他是她的患者,去年身體都還好好的。他是一家企業的老板,總是在飛機上飛來飛去,所以乘飛機到診所來看牙,對他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但這次來,除了治牙外,他告訴了她另一種病情。我現在明白了,王醫生剛才目光中的迷離是為那個男人而產生的。

王醫生說,他知道自己身患絕症後很淡定,沒有告訴家人和公司的人,因為他害怕這些每天生活工作在他身邊的人,知道了他的病情後,會為他擔心並為他製訂多種治療方案。而他對於自己的絕症,已經放棄了手術和化療。他將在工作和旅遊中忘卻自己的病狀,或許,忽略忘卻會是一種更好的治療手段。

阿婆似在聽,她從包裏掏出了兩隻耳機插在耳朵裏,我第一次看見阿婆戴耳機。阿婆是現代的,看見我們疑惑的目光,她欣然地說,這是孫男送的耳機,並說人老了,先是牙齒老去,然後是聽力老去,之後是腿腳老去……阿婆可以清晰地聽到我們說話了。我們是不同形式的三個人,圍坐在青雲街四號牙科診所的空中花園之中,這並不是遠離塵囂的地方。

世間有遠離塵囂的地方嗎?世間人又為什麼期待著去遠離塵囂的地方呢?理由很簡單,生為人除了疲憊焦慮外,還有幻想,當人生活在喧囂聒噪中的時間太長了,就期待到一座寂靜的山岡上去吹吹清風,喝一口山泉水,看山岡上的牧羊人怎樣消磨時光。確實,時光是需要度過去的,隻不過,因人而異,每個人消磨光陰的方式並不一樣,對於生與死,疾病與健康的態度也就不一樣。

我沒有想到剛剛去乘飛機的那個男人,竟然患了絕症,說實話,從外形看你根本就看不到他身體中的危機四伏……而他卻已經為那個被稱之為患了絕症的身體宣言,選擇了另一種療程:那就是忽略它的存在,忘卻它的糾纏。

王醫生說兒子開學了,兒子從小到大都是住在公婆家裏,他已上初中了。這是我第一次聽王醫生談論家事,她翻出了手機上的相冊,讓我們看她的兒子。那是一位十二歲的少年,戴著一副黑邊眼鏡,看上去充滿朝氣又很聰明。王醫生說兒子是學霸,學業上的事情基本不需要她操心。她說,她最操心的就是她的患者,走進診所的每個人起初隻是來看牙,目的都很單純,看完了牙就走。然而,治牙需要時間,患者們往返於診所後,就開始與王醫生由牙床問題談到了生活,尤其是建了這座花園後,這裏成了每個來診所的人必進的地方。

王醫生說,每次治好了患者的牙齒,她都有一種深深的滿足感。起風了,王醫生坐在藤椅上,她仿佛穿著前世的紫紅色旗袍。這個時代的女人很少有人穿旗袍的,而王醫生作為牙科醫生卻穿著旗袍,外穿白大褂為她的患者治牙,這也是一道風景啊!

是的,這也是青雲街的一道風景,我們每個人隻要途經青雲街,理所當然的,都是風景中的風景之一。就在這時,一個男人手捂著牙齒上了樓。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麵色蒼白,對王醫生說,牙齒疼了一晚上,很要命的,他睜著一雙求助式的雙眼看著王醫生,王醫生帶著他下樓去了。

我一直在尋找《青雲街四號》的第三號人物,王醫生是第一號主角,沒有她,就沒有青雲街四號,門牌當然是有的,但不會有青雲街四號的牙科診所。王醫生是青雲街四號的頭號主角,她身上的潛在符號是牙科醫生、蝴蝶結、高跟鞋、旗袍和各種裙裾,還有由她親自建造的空中花園避難所,還有與來來往往出入青雲街四號的患者的關係。

阿婆是第二號主角,這是肯定的,從看見阿婆的那一刹那,我就有了一種暗流湧身的感覺。她的年輪拐杖,歲月賜予她的武器,還有那座老宅,被青雲街的現代建築裹挾在中間,這些元素決定了阿婆是本書中第二主角。

第三號主角還未來臨,我似乎在靜候。坐在青雲街四號的空中花園品茶,確實是心悅的,它可以平緩焦慮、緊張、壓抑等現代人的疾病。每個人都略有小疾,隻是我們看不到罷了。但好時光總是短暫的,一個患者來了,他用雙手捂著腮幫沿著樓梯上來了。三十來歲的一個男子,看上去已經被牙痛折磨得說不出話來。但他還是把話說出來了,他說從昨晚到現在,牙痛就像一根錐子在牙床上攪動……是的,牙痛起來的多種滋味是難以言喻的,所以才有了牙科診所。

身體中的每一次病痛都必須尋找到最佳的診治方法,醫學是一門精密的專業技術,拯救我們的病痛,讓生命和諧有序。王醫生原先沒有學醫的打算,在她出生和生活的小縣城,她像個男孩一樣學會爬樹,學會家中電線的串聯連接。

高中後的王醫生幾乎是隨性地、沒有考慮地就報了醫學院的牙科專業。之後,就開始研究牙床和身體的許多結構……大學的幾年時間,她每天就跟口腔打交道,畢業以後她被分到了省第一人民醫院,工作了幾年後她辭職想開一家牙科診所。於是,就有了青雲街四號的牙科診所。

王醫生的履曆看上去很簡單,因為她才三十六七歲。阿婆的曆史就很複雜了。在簡單和複雜之間,有偉大的時間之神在演變著我們的命運。就像此刻,王醫生本來已經脫下了白大褂,想在空中花園陪我們喝茶,但用手捂著腮幫的青年男子又上樓親自找到了王醫生。麵對這個患者,王醫生沒絲毫猶豫就站了起來,三十來歲的青年男子看見王醫生站了起來,就像迎來了救星。

確實,我們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哪怕是來自一顆牙齒的疼痛,也會使我們不堪重負。王醫生走了,同她的患者下樓去了,留下了我和阿婆。秋天的陽光溫柔而不燥,這裏是一個多麼好的追溯逝去年華的地方啊!我開始誘引著阿婆,在這樣的空間裏,陪同九十多歲的阿婆追憶那隻從右手拎到左手的箱子,那是我期待看到的場景,於是,阿婆的眼神開始周轉著。

當阿婆的眼神開始周轉不息時,你根本就無法猜透阿婆的真實年輪。在通常的觀念中,九十多歲已經是腐木了。而坐在我對麵的阿婆除了滿頭銀發之外,眼神已經周轉出去。

箱子,讓我隨同阿婆去尋找七十多年前的那隻箱子吧!

幾乎就是兩三天時間,大上海所有商鋪中的箱子都賣完了。還好,阿婆家裏有四隻箱子,現在開始分配到各自的手上。作為婦產科醫生的母親麵對年僅十七歲的慈蘭、二十歲的慈歌、四十歲的丈夫,她成了最有決策力的女主人。慈蘭就是阿婆的真實名字,慈歌就是阿婆的親哥哥。

在逃亡中決策力非常重要,因為你已經沒有時間再猶豫。青雲街四號首先是一家牙科診所,從另一種意義上講,它是一座逃亡者的避難之所,從九十多歲老人到孩童的出入之地,是為了使牙床河流奔流而下,尋找到海洋上的島嶼,無際蔚藍色之上的內陸。我的潛意識又開始跟隨阿婆手中的那隻箱子漂泊逃亡。

十七歲的慈蘭從母親手中接過箱子時,就開始收拾行裝。箱子太小了,她隻能有所選擇地將幾本書、幾件衣裝放進箱子,她銘記了母親將箱子交給她時的叮囑:“慈蘭,我們將離開上海去南京,再去武漢,再去西南……所以,東西越簡便越好啊!”

逃亡前夕的夜晚,慈蘭徹夜未眠,母親和父親臥房中的燈光也始終未滅,因為第二天一早就要上火車,火車票難求,母親費盡周折才買到了四張票。等待逃亡的人是那麼多,那麼多,幾乎所有人都起得很早,天未曉,家裏人都各自從房間中走了出來,他們都做好了逃亡的準備。

母親作為一名婦產科醫生,在此時此際表現出了坦然而縝密的能力,她在出門時告訴大家,自離家以後,將告別昔日在上海的一切生活習慣。自踏出家門的那一刻,就意味著逃生,簡言之,生命很珍貴很珍貴,無論遇到任何事都要珍愛他人的生命,同時也要珍愛自己的生命。

慈蘭拎著箱子出了門,她是第一個將腳邁出門檻的,之後是哥哥、母親,父親是最後一個邁出門檻的。四個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告別這座兩層樓的房屋。慈蘭的淚水湧了出來,母親走上來牽住了她的手,之後,他們乘人力車來到了火車站,奔往火車站的人很多,但很多人都沒有票,他們在等待。

上了火車,母親似乎才噓了一口氣。終於坐上火車了,而且火車馬上就經上海奔馳而去了。慈蘭坐在窗口,她是期待這次逃亡的,因為上海太混亂,日本人又快要入侵上海了。十七歲的慈蘭雖然睜大了迷惘的眼睛,但她堅信隨同車輪而去,總會逃到遠離戰爭的西南邊疆去。

有人上樓來了,阿婆的追憶中斷,她該休息了。考慮到阿婆的年齡,每一次我都不希望阿婆敘述太長時間。於是,我決定送阿婆回家。上來了幾個女人,穿著布衣長袍,很符合這個時代的流行款式。不過,我要送阿婆回家了,她年齡大了,不適合在外麵待太長時間,盡管阿婆是空中花園的一道風景。

城市規劃局的幾個人站在阿婆家的老宅門口,這一切阿婆似乎一眼就看到了,她嘀咕道:“他們又來了,又來了,我是不會搬出這座老宅的,哪怕他們真的用這座老宅去換滇池邊的大別墅,我也不會去。”我一聽就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我們迎著站在門口的幾個人的目光走了上去。

站在門口的三個人看見我了,就熱情地說你好,我也說你們好。阿婆推門走了進去,她臉上的表情顯得有些僵硬,自從認識阿婆以來,我很少看見阿婆的神態麵頰是僵硬的。

這仿佛是另一個阿婆,當然,我是理解她的。幾個人也跟著我們走了進去,小花熱情地邀請他們進了客廳,阿婆坐在藤椅上堅決地說:“我是不會搬出去住的,這座老宅留下了我全部生命的記憶。你們還年輕,又沒有經曆過戰亂,你們所住的高樓大廈和滇池邊的別墅中都沒有故事,而這座老宅是戰爭時期,我父母帶領我們逃亡時就買下的房產,你們知道記憶是什麼嗎?你們會講此生經曆過的生死之交的故事嗎?

我之所以能活下去,就靠那些故事維係著我的生命,請你們別再來說服我了,在我活著的時候我是不會搬出去住的。”

幾個人顯得很尷尬,有意思的是他們仿佛已經被阿婆剛剛的這番話感動了或者震撼了,他們不再說話,好像已經放棄了與阿婆交流的策略。他們中的一個人說道:“對不起阿婆,你的曆史我們都很清楚,你是中國遠征軍的老兵,我們也不想打擾你改變你的生活了。好了,今天就這樣吧!”

他們走了後,阿婆的眼眶開始變得潮濕,她將目光轉向我說道:“我知道你是作家,王醫生說過你已經出版過幾十本書了。我非常願意將我所經曆的全部故事陸陸續續地告訴你,因為我曾經是中國遠征軍在緬北戰場的一個醫務護理者……有些東西好像剛剛在眼前發生過,轉眼間我卻已經是滿頭銀發了。”

阿婆顯得有些傷感,我告辭了,想讓阿婆先休息下,已經九十多歲的阿婆需要休息。在這個產生眾多無法言訴的疲憊、焦慮、抑鬱的時代裏,我們都需要適度的休息,隻有休息好的人,才能去迎接變幻莫測的生活。

生活在這座四合院的幾個大學生已經上課去了,院子裏如此安靜。此刻,我看見了一番令我有些激動的場景:小花正坐在院子裏的一棵緬桂樹下繡花。我走上前,繡花布上出現了一隻大鳥和幾隻小鳥……小花告訴我,老家那座幾百號人家的小村莊,每個女人都會繡花,她們忙完了農活之後就開始繡花了。不過,年輕姑娘們和小夥子們都到城裏打工去了,留下來的中老年婦女守候著孩子、農田,忙完活計後就坐在家門口繡花。她們將花繡在衣服、頭帕、圍裙、褲子上,也把花繡在枕頭和鞋子上。小花是跟母親學會繡花的,小花有些驕傲地告訴我,她母親四十歲出頭,很漂亮,繡出的花兒、草木、鳥兒比真實的更好看。

為什麼要繡大鳥或小鳥呢?麵對我的小提問,小花回答道:“我們的村莊很小,但每天清晨都會被小鳥們喚醒。村裏的那棵大榕樹聽說已經有好幾百年的曆史了,村裏人把它當作了神樹,盤繞的樹藤之下總是供奉著各種新鮮水果。而且,當你產生了一個願望時,隻要站在樹下麵虔誠地許願,過不了多少時間,願望總是會實現的。榕樹上棲著好幾百隻鳥,它們在黎明前夕總是會在樹上嘰嘰喳喳,喚醒村裏人起床到莊稼地裏幹活去。”

小花說:“村裏的年輕人都開始搭上了拖拉機,到幾十公裏外的鎮子裏去乘客機到省城和外地去打工。那天的淩晨,我也跑到那棵大榕樹下為自己許了一個願。我懇請樹神幫助我,讓我像鳥兒一樣長出翅膀來,讓我拍動翅膀飛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就在我第三天站在樹下繼續許願時,奇跡發生了,一隻大鳥從樹上飛了出來,之後,幾隻小鳥又從樹上飛了出來。”

小花說:“從那時候起,我仿佛就已經開始長出了翅膀,我搭上了村裏人進鎮去的拖拉機,我坐在拖拉機的車廂中往天空看去時,那隻大鳥帶著那幾隻小鳥一直在我頭頂上空盤旋著……就這樣,我來到了省城的一家保姆市場,我隻是初中生,隻能做保姆,再後來,阿婆在保姆市場將我帶回了這座宅院。”

我明白了小花為什麼要在布上繡出一隻大鳥和幾隻小鳥,因為在她的夢念中,正是那幾隻鳥引領著她的翅膀飛到了遙遠的地方。飛翔之翼,是我們的夢想之一,小花繡出了她的這個夢。她生活在宅院中,早已經離開了村莊。而此刻,她用手所繡出的那隻大鳥和幾隻小鳥,卻是棲身在大榕樹上的幾隻鳥。人在往前走時,也在回頭看,邊走邊看。

下雨了,一場秋雨過後,天氣開始涼下來。秋天,青雲街文達畫廊舉辦了一場展覽,文達畫廊坐落在青雲街四號的斜對麵。自從搬到青雲街居住後,我並沒有在意這家畫廊的存在。王醫生那天來了電話,手機一直處於振動狀態。很多時候,一旦進入寫作中,我都在回避手機,但徹底關機又不可能,隻能將手機調成振動狀態。

手機振動時,秋雨已過去了。王醫生邀請我去參加下午三點半文達畫廊的個人展,並告訴我說,這個畫家很有名,在北京生活多年後又回到了雲南,這是他回雲南後的第一次個展,而且所展覽的均是人體作品,是他幾十年來的油畫精品回顧。我答應了,我說過,生活在青雲街,我將融入周邊環境的人文生活。而且,對於畫家,我的淵源很深,早在幾十年前,我初戀的男友就是一名學油畫的青年人。

文達畫廊,坐落在青雲街中間,與王醫生的診所相對映。這是一座兩層樓的畫廊。如果沒有王醫生邀約,我對畫廊是回避的。我們的身體蘊存下來的記憶,就像礁石一般沉入水底,看似穩定而平靜,但隻要有波浪順風而來,那已經駐入了水底的礁石就會被波濤聲撞擊著。

畫廊不大,門前站滿了參加開幕式的人。在這個物欲化的時代,文學藝術是另一類風景,隻有極少數的孤獨者探索著這風景的奧妙,並在這風景中,追求著虛無的精神符號。

很難得能在文達畫廊一個畫家的畫展開幕式上,看到為數不少的人群,他們大都是青年和中年人,有少數的老年人。

青年人在任何一個朝代,都是推波逐浪者的形象,當他們擁有朝露般的麵容時,是不畏懼失敗的。隻有他們會奮不顧身地撲向江河海洋中的浪濤,也隻有他們的身體、骨骼、血液可以在荒原上誕生希望和未來。

中年人擁有經驗,他們可以逆水而上,去尋找曾經丟棄的一頂草帽、一座過去的老房子和有緣無分的戀人。但中年人是這個世界擔當著過去和未來鏈接點的人流,他們已經感到了隱形無蹤的幽靈在追逐著自己,也同時感悟著自己身體中的魔鬼在折磨著自己。但中年人已經學會了在往前走的時候也在往後走。

老年人,是一座聖殿,他們垂下眼瞼時,就像神一般安詳。老年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隻有他們可以真正地鬆手,並放棄那些夠不到的韁繩、殺不盡的敵人。因此,老年人總是坐在花園中曬著太陽,聊著家常,做著甩手操。

在陽光下麵朝天空放著風箏,隻有老年人會將風箏線放得很遠很遠,遠到藍天之上,再將那隻在天空中遨遊了很長時間的風箏收回來。

畫廊的展板上出現了一個人的照片和簡介,這個人已經在我生命中消失了幾十年的光陰。原來今天是他的個人展啊!在人群中的後麵,我的腳步微微地朝後退著,王醫生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她看了我一眼,王醫生對於人的狀態就像對於口腔那般敏感。我告訴自己說要淡定,一定要學會淡定。

這是他的個人展,他就是朝木,這是他幾十年前給自己取的藝名,就像作家詩人也會為自己取一個筆名。我認識他的時候,也為自己取了一個筆名,那時候我們都生活在滇西的一座小縣城裏。他,如今仍沿用朝木這個藝名,幾十年過去了,他的長發已經不見了,他理著平頭,看照片上的形象,當然也經曆了很多事。

因為,人是靠經曆而成長的,有什麼樣的經曆就會有什麼樣的成長史。對於這一點,我是深信不疑的。站在人群後麵,開幕式已開始了,朝木和學術主持者站在畫廊的台階上,相隔了幾十年時間,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場景中看到他。他身穿一件黑色的風衣,衣領翻起來,臉上的胡須修理得很幹淨。接下來主持人的話和他的發言我幾乎沒有聽見。

盡管時間久遠,我仿佛又嗅到了他畫室中的味道。那時候,他已經是美院油畫係的大學生,而我已經在一座小縣城開始寫作。我們有一個共同點——都出生在這座小縣城,並在縣城讀書成長。而在之前我卻並不認識他,直到有一天,在縣城的小巷深處,他走過來了,我們幾乎就要擦肩而過了,他卻叫了聲我的名字,我答應了一聲。在窄小的巷道裏,他穿一身黑色的衣裝,披著到肩頭的長發,個子很高。

他說:“我早就認識你了,私下已經讀過許多你發表過的小說詩歌。沒有想到會在這條小巷相遇。我可以邀請你去我畫室坐坐嗎?我畫室在一座老宅中,從前是我爺爺奶奶住的,他們跟隨我小叔去外省生活了。我就在裏麵畫畫……你寫了那麼多作品,很想請你去看看我的繪畫,我最近在畫人體。我叫朝木,你就叫我朝木好了。”

沒有想到剛見麵,他就自我介紹了這麼多。他看上去就是搞藝術的,我沒有拒絕,就默認了。縣城很小,我跟在他身後穿過了那條不能並肩行走的小巷,在很多時候我都會穿過這條小巷回家。這條小巷可能是縣城最為古老的小巷道了,它雖窄小,腳下卻鋪滿了青石板,如果細看青石板,你定會研究出數之不盡的幽靈走過的痕跡,但曆史幽遠的景致中也是幽靈們最喜歡去的地方了。盡管我從未見過幽靈,但是,我相信世間存在著幽靈。

所謂幽靈,就是逝者的鬼魂,雖然逝者們的肉身已經回到了塵埃,但他們的魂靈仍在天堂或人間輾轉不息。

我們轉過了三條交叉的小巷道之後就來到了一座老宅,遠遠的,我就嗅到了緬桂樹上的香味,這正是緬桂花開花的季節啊。朝木掏出鑰匙打開了門,哦,門開後就看見了一座庭院。滿院的花木中間有一棵高大的緬桂樹,已經綻放著乳白色的花朵,這真是一個令人心生喜悅的好地方。朝木從樹上摘了幾朵還未綻放的緬桂花骨朵遞給了我,並找了一根線給我。我知道朝木的意思,縣城的緬桂樹開花時,年輕的女孩子們都會用線將花朵拴起來,掛在胸前的紐扣上。

朝木帶我上了樓去看他的繪畫。樓道上基本掛滿了朝木近期的人體作品,朝木說,他在學校麵對人體模特時就有了一個計劃,要用幾年時間畫男人女人的人體,因為他發現人體是繪畫中一個不能忽略的核心,每一次他畫人體時,都想畫出肉身之上的某一些神秘的靈魂。

我走神了,開幕式都已經結束了,我的意識卻還在昔日朝木繪畫的那座老宅中。突然,我感覺到了肩膀上的一隻手,這是另一隻手,當然不可能是我自己的手,隻可能是別人的手。但我感覺到了人群中突然搭放在我手上的那隻手是灼熱的,而且始終沒有放下來。我側過頭,朝那隻手看去,實際上側過頭是想看清到底是誰將那隻手搭在了我的肩頭。

一個理著平頭的男子,一個近四十歲的男子,身穿黑色的風衣,就站在我身邊。他就是朝木,他的那隻手還是沒有從我肩頭放下來,他過去的習慣依然未改,就連將手不經意間搭在我肩頭的這種習慣也未有改變。

所以,人是依賴於習慣將生活進行下去的,你青年時代培植了什麼樣的習慣,那麼,這些習慣無論好壞都將陪伴你的生活。你培植習慣的初始,就是你的源頭,就像大江大河的源頭一樣,哪怕隻是幾滴水,也將融入溪流長河海洋之中去。

看見他,我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平靜,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賦予了我與他在相隔幾十年之後再次邂逅時的平靜。他伸出手牽住了我的手,將我帶到了一幅油畫前,這是一幅人體油畫,是以裸露人體為背影的油畫,這是十八年前的油畫,布麵上那個背影就是我自己。我感到有些驚詫,朝木會將這幅油畫放在這裏展出。但除了我自己,當然不會有任何人知道這是以我的裸體背影為原型而完成的作品。

說實話,這幅作品已經在我記憶深處變得模糊,就像我與朝木幾十年前的分手告別一樣,它必須以模糊來淡出我的記憶。但這幅油畫突然出現了,就像那個春天,我與朝木的初戀,當他提出要以我為原型,完成一幅裸體作品時,我當時馬上就拒絕了。這對於我來說,似乎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朝木並沒有馬上就說服我,是的,他沒有勉強我。

那年春天,我們騎自行車來到了一座鄉村。之後,我們將自行車拋在山岡上,因為再往前走幾乎就沒有路了。我們繼續往前走,就走到了一座果園,那正是桃花綻放的時刻,在那座看不到邊際的桃花園除了傾聽到春風搖曳著花枝外,就再也看不到任何人了。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了我和朝木兩個人的存在,我們手牽手擁抱並相吻著。朝木突然說,這風景太美了,如果我能站在桃花園中為他做人體模特……他是試探我,我遲疑了片刻說,可以畫我的背影。

其實,這是一種宿命,我站在桃花林中,成了他的人體模特,但我展示的是我的背影。朝木很激動,他說,自己畫了許多人體油畫,卻從來沒有畫過人體背影。

現在,我清楚了,《青雲街四號》的第三號人物應該是我自己——我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在不知不覺中我已經陷入了這個故事的敘述中,他們的故事在書中敘述時,我的故事也將置入其中。既然我來了,就是他們中的一員,我將同他們一起將自己微不足道的命運置入一條街景中。

不知道你們發現了沒有,在時代的飛速發展變化中,青雲街景的幻變是在不經意之中發生的。每一根發絲雖然微小,卻也是我們身體中的物質元素,通過它的存在,我們帶著自身的呼吸,仿佛一個物種般漂泊飛翔棲居——與此構築的是我們敘述故事的板塊或領地。人,就像一粒種子落在地上便找到了根基,塵埃,唯有塵埃可以讓萬物生長。

背影,我隻將裸露的人體背影留給了畫家。當然,他是有備而來的,臨出發時,他就帶上了畫框、油畫工具材料,從我剛剛認識他時,就已經發現了他對繪畫的癡迷不亞於我對寫作的癡迷。這可能也是我癡迷他的原因之一。

我褪下了洗得發白的牛仔衣褲時,第一次感悟道:人體是一個奇妙的洞穴,它隱藏著我們生命的器官。隻有與它們和諧相處,我們才得以被稱之為生命。而當衣服突然落在果園草叢中時,我聽見了一隻鳥從樹上拍翅飛往天空的聲音。

朝木在我背影的三四米之外,我聽見他自語道:你的身體真美,你的背影更美。之後,我就嗅到了空氣中飄忽著一股油畫顏料的味道。他沒有再發出隻言片語了,開始專注地繪畫,而我則開始專注地做他的人體模特。

畫作為《背影》,是的,這是我們共同取的畫名,它從一開始就預告著我與他的故事最終將以各自留下的背影而告終。此刻,這幅畫重又出現,而那片村莊之上的桃花園隻留下了回憶。有人來跟他合影,我趁機離開人群後又離開了文達畫廊。王醫生因為有患者來電話早就已經離開了。

《背影》隻應該留在他昔日的作品中,而不應該再重現於生活中。天漸涼,我們還有許多事要一件件地去做,認真做人也要認真做事,要像王醫生一樣認真地對待患者的口腔。

此刻,在微信上讀到了王醫生寫下的一段感言:“生命屬於偶然,生命就是一種偶然的因素導致兩個生殖細胞相遇,發展成一個按照精確基因編碼成長發育的生命體。來世界走一走,走到哪天消失,對醫生來說比較簡單,沒有太多的玄學,它的出現是偶然的,但它是整個生命曆程的造化,所作所為有規律地分配。人總會生病而死,是必然的,有生就有死,生死輪回,對醫生來說是很自然的事,但在生與死的過程中,身體隻是生命的一個載體,容易破碎。那麼生命中隻有一樣東西永遠不會破碎,那就是精神或靈魂。而當一個人失去了愛的能力和思想的能力,說明已經死了。如果沒有愛,生命有何意義?”

我讀到了一個牙科醫生的自白時,秋天正撲麵而來,酷夏是一定會結束的,秋天是一定會降臨的!故事繼續著,將以什麼樣的形式將故事講下去呢?阿婆來電話了,這是我第一次在電話中聽到阿婆的聲音。她的聲音有一種老年人的磁性,通常,帶有磁性的聲音都是迷人的。但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的聲音磁性不一樣,王醫生經常言及口腔中的三個世界,她說隻須看口腔就可以看到人的年輪,是的,聽聲音也能辨認出年齡。

但我喜歡傾聽阿婆從手機中傳遞出的一個九十多歲女人的聲音,那聲音沒有激流起伏,它是潮汐湧上岸以後的安詳,從安詳中又可以傾聽到召喚。能被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召喚,我感受到了自己除了寫作之外的另外一種生活。被這個世界召喚的方式很多,尤其是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後,我們的腳步聲變得比任何一個世紀都更快。

快,來自時鍾之下的快,是古老磁針的循環,我們已經習慣了春秋四季的前進與轉身。但還有許許多多莫名的快,是我們的身心不堪接受的重負,更多人都被這些不堪承擔的重負摧殘致死。而來自阿婆的召喚,是讓我陪她回到過去的另一種召喚,是來自昔日拎著箱子奔逃的快或慢的召喚。

縱然有諸多的情緒抑集在那個午後,我還是被阿婆第一次給我打電話時那斷斷續續的充滿磁性的召喚聲所感動,能被別人召喚,並陪同這個充滿滄桑的老人回到過去,我感到了滿足。穿上外衣,換上鞋子,我正乘電梯下樓。

電梯門打開了,一對男女正在電梯口接吻。他們很年輕,二十歲左右,忘卻了環境、他人的存在正在接吻。我站在他們前麵,能夠感受到那些令人窒息的擁吻。電梯來到了一樓,我走了出去,之後他們就手牽手走了出來。在生命的過程中,我相信,這一對青年男女無論牽手有多遠,但他們剛才發生在電梯中的接吻是真實的,他們確實是因為相愛而接吻。深深地祝福他們,對於他們來說,今天是美好而甜蜜的!

步行到阿婆的四合院,隻需七八分鍾,其實,我們離得有多麼近啊!但在如此短暫的距離中,我們卻居住在不同形式和現實的空間和距離裏。我所住的那幢樓完全是銀灰色的,仿佛是科幻電影中的某種具象,它矗立在青雲街的中間,是一座看上去相對孤立的建築,又像是一座孤島。當初之所以決定在這座建築中買房時,正是因為它那冰冷的孤島般的氣質吸引了我。

而阿婆的四合院卻讓我尋找到了古老的台階,在一座座現代立體的建築之下,竟然還保存著如此古老的四合院,這也應該是奇跡。阿婆早已在等候我,秋天下午的陽光顯得很斑駁,仿佛整座四合院中都彌漫著她將回首的時間歲月,院子裏很安靜,小花坐在樹下繡花。

阿婆的口述史隻有我能傾聽到,現在,在逃亡中阿婆一家已經在南京搭上了船,他們將從南京進入武漢,輪船順著長江在往武漢方向漂泊著。輪船上滿載著因戰亂而逃亡的人,阿婆說,戰爭最要命的,除了子彈之外,還有混亂恐怖或饑餓。盡管如此,在長江水浪中朝前行駛的輪船卻給我們每個上了船的人都帶來了希望。

阿婆說,人隻要擁有一線希望,就能活下去。寬闊的長江水在戰亂中變得很混沌,幾乎就看不見一片蔚藍色的波濤。但輪船已經朝江濤行駛而去,一線線生之希望就是從推波逐浪中誕生的。我們坐在各自的那隻箱子上,幸虧有了一隻箱子,它給了我們一個座位。

人生有諸多座位,從生命來臨之後,人都在為爭取自己的座位而奮鬥。人的稱謂與座位捆綁一體,從幼兒園開始,一個擁有座位的時代就已經開始了。慈蘭坐在長江的一艘輪船中,那是日軍鐵蹄已經踐踏國土以後,他們從南京的碼頭上了船,船票當然也不容易買到。戰亂期間,無論你是何種身份,都要融入苦難的人群之中去,你不可能擺脫逃難的人群,世界的各個出口、入口都已經被驚恐饑餓者們的喘息聲所占據。

慈蘭坐在人群中,很多人都用箱子來當座位。但每個人卻必須屈膝而坐,隻要有一個座位就有一線希望了,在眼下,所謂希望就是能夠活下來。輪船向著混濁的江麵行駛了幾天幾夜後,終於抵達武江的一座碼頭,人們以為的避難之所卻已經被日軍所占據。他們出了碼頭以後,不是往城裏奔逃,而是往山裏奔亡。人們拎著箱子,沿著長江岸的碼頭繼續往山裏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