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在這年冬天,明月構想開始漸漸聲名鵲起。“牆內開花牆外香”,這一過程實際上是由外向內的。作為一項嶄新、超前、充滿理想、象征某種哲學和主義(同時也讓人無法實地考察判斷)的建設目標,明月構想的資料大綱及規劃圖片被一個訪問團帶到了幾個國家,受到關注。意共也索要了資料,但是他們沒有掌權,完全無力修建,隻是用來作為一種理論方麵的事例而已。
正是這種外來的關注使上級領導對明月構想刮目相看。如果說在此之前人們還因其浪漫玄妙而心存疑慮的話,在此之後,明月構想便備受關注。在普照大火一年後,它終於被視為國家的樣板項目,成為民眾的熱門話題。有一段時期,國家計劃經濟委員會考慮過撥款,社會各界也紛紛集資捐助,一部分捐款實際上已經彙聚到了某個協會。照例,捐款人裏有幼兒園的小朋友,有瞎眼的五保戶、公社老支書,有身殘誌堅的輪椅姑娘,有活躍在公交戰線的一麵旗幟,有作家、演員、養豬能手、劉文學式的好少年,甚至還有海外僑胞的赤子之心,兄弟國家的無私援助。所有這些捐款和這些捐款的倡議都被構想工程指揮部委婉而堅決地謝絕了。在建設初期甚至謝絕了一切熱情的誌願者,引起了社會的一些誤解。之所以這樣做,對外並非完全出於傳統的民族自尊,對內也不是嘩眾取寵,而是出自明確的信念。(當然內中也有便於管理和調配的原因。艄公多了打爛船,熱血誌士個個都有一套獨立的見解。)
歐陽江山反複強調,明月構想的最終目標並不僅僅是建成一座新城。新城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在自力更生、艱苦奮鬥,不要外界一分錢的情況下建設理想城市這一行動的過程本身。這是一項社會試驗,猶如閉門煉丹。改變地平線的任務是艱巨而光榮的,改變人性則更為艱巨,意義也更深遠。“加速建設明月新城,突擊培養一代新人!”“同誌,您的一言一行一思一想都符合新世界公民的標準嗎?”“快快長呀快快長,長大要做好棟梁。”當年,諸如此類的標語口號以白灰或嵌石方式遍布普照平原的田間地角平原山崗。
構想的綱要不僅被傳播到同一陣營的兄弟國家,還通過一些非正式的途徑出現在資本主義國家的書刊雜誌上。誠然,理想城市的構思在西方並非初識,在古代在近代都不鮮見,如勒?柯布西耶的光明城、巴西利亞等。但是,類似的,應該說是源於西方文明的想法突然出現在自身傳統強大穩定、社會經濟窮困落後的遙遠東方,更加原始,更加極端,而且已經動手付諸實現,這在歐美的規劃師、建築師中引起了不小的反響。撇開那些對於形式或深層哲學基礎的爭論,不管是把明月構想比作卡爾斯魯厄——德國王子那座象征權力四布、全麵輻射的太陽城,還是比作文藝複興的星星——阿爾伯蒂的那些幾何圖案的理想城邦,又或比作聖西門學說的圖解及堂?吉訶德式的瘋狂,明月構想所表現出的純粹、絕對,以及理想主義的威力,確實觸動了那些在激烈的商業競爭和自由的虛無中被搞得激情泯滅的心靈。正像布萊思?穆爾所說的那樣:因為信念這個東西——即使是錯誤的信念——總是要使別人不安的。這些外國學者們全不知道歐陽江山這個名字。根據當時的準則,所有創作統統署名為“集體創作”或“某某小組創作”,或者幹脆什麼都不寫,否則歐陽江山當時也許就名揚世界了——如果真是那樣,對他的後半生也許會有些好處。
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國外的一些學術團體和個人都提出了實地考察的申請。基於當時的政治氣氛,資本主義學者不予考慮,越南硝煙未滅,情同手足的阿爾巴尼亞又不感興趣,最後,唯有一個來自亞平寧半島的友好學者獲準入境。貝爾尼?洛倫佐,意共黨員,比較社會學博士,半吊子漢學家,黝黑,清瘦,年過四十,戴個寬邊黑框眼鏡,說得一口結結巴巴帶天津味的中國話(這與他的傳教士漢語老師有關),在構想開始實施的第二年,從陽光燦爛的那不勒斯啟程了。
貝爾尼是懷著香客般的心情前往普照平原的。沿途的中國官員不知底細,熱情接待了他。那些誇張的言辭和鋪排的宴席早已超出了意大利式的浮華,他有些尷尬,但也很高興。他唯一的不滿是那個翻譯。陳譯員舉止得體,一口意大利語也很流利,但貝爾尼不喜歡他,討厭他那種微妙的表情:表麵上很客氣,甚至有點謙卑,卻又處處讓人感到他實際上在發號施令。他不讓貝爾尼冒哪怕一點點風險,別說單獨上街,就是單獨上到屋頂看看市容都不行。貝爾尼知道這裏麵另有原因,至少也是為了簡化他自己的責任。他不讓貝爾尼用漢語和人直接談話,更不用說和婦女同誌搭訕了,而他在翻譯時又常做刪節和歪曲,令貝爾尼大為光火。貝爾尼明白他的雙重身份。他帶著三件法寶:手槍,外國佬,以及一個逢山開路遇水搭橋、走州吃州走縣吃縣的硬皮派司。派司是三大法寶中最靈的一個,每到一個新地方隻需拿出來晃一晃就會逢凶化吉。有他倍伴一路上確實很方便,但貝爾尼同時也很厭煩,“這是唐僧對孫悟空的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