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老師的事傳到鎮政府,幹部們大喜過望,以為是天賜良機。他們知道其中有許多疑點,但仍然未加思索就匆匆行動起來。按理說,他們生在永鎮長在永鎮,應當最能體察永鎮的民情,他們應當想到,“強奸柳老師”這種說法,並不是表麵上看起來的那樣不利於歐陽江山。人心有些相悖的規律,正如懸崖吸引人,刀槍令人手癢,擠膿的時候又痛又過癮一樣,所有逾越常規的事,通常也是人們想幹而不敢的事。一個要夷平永鎮的人,又敢於強奸(反正強奸的是與己無關的外鄉女人),說不定正好引發了活得過於平凡壓抑的黎民百姓們那潛藏的求亂心理,說不定正好觸動了永鎮女人們最僭越的隱秘願望。在很多時候,民心對待強者,正像女人對待征服。
事件不幾天後的一個深夜,有人出門站在屋簷下小解,正好望見李幹事從柳老師房中溜出來。月光下看得分明,他臉上掛著微笑,腋下夾個皮包。消息一傳開,全鎮嘩然。好多人的第一反應就是那回事,這回人們真的開始憤怒了。而一個壞小子說:“啃過的饃饃再啃一口也不要緊。”這似乎說出了一些人的心聲。當聽說李幹事確實隻不過是奉命前去核實事件經過時,人們有些悻悻然,公開表示懷疑:為什麼要半夜三更偷偷去呢?——他們不懂政治。
又隔了三四天,入夜不久,事情終於爆發了,聲勢不小,尤其是因為在夜裏,混亂程度似乎增加了一倍。但後果並不嚴重:火還沒有燒燃穀倉大門就自行熄滅了,隻是濃煙熏昏了一個女隊員,據說是有單酒窩的那個。此外,石頭砸穿屋頂,落下去擦傷了誰的臉頰。動手的人其實也就十多個,圍觀的人很多。其中一半人遠遠圍成一個圈隻是呆呆地看著,另一半人跟著起哄,但並不動彈。他們快快活活,隨聲吆喝,隻是對起哄本身感興趣。人們都不願離穀倉太近,倒不是怕危險,主要是不願讓先遣隊的人借著火光認出來並看成一黨。說到底,通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比較,他們對先遣隊並無怨恨——說不定比對鎮政府那幫人更有好感。此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這場騷亂雖然離強奸案沒有幾天,但感覺上還是太晚了點。強奸之類的事,如果要懲治,反應應該是當場就氣血攻心,怒不可遏。而隔了這麼久,無論怎樣顯得義憤填膺,總讓人覺得有些裝出來的成分。何況此事還未經核實,更何況人人都知道帶頭鬧事的季家三兄弟絕不是那種要為外鄉女人的貞操兩肋插刀的人。永鎮的群眾沒有能力細想,卻有能力感覺。這件事有些不自然。先看一看。
先遣隊的反應也頗為奇怪。首先,歐陽江山是否進行了強奸,這是能夠說清楚、也是有必要說清楚的大事,而先遣隊在這一問題上緘口無言。如果說他們至今還不知道,這麼多人在外麵大呼小叫,也早該聽出些眉目了。即便聽不明白,也該出來問個究竟。一旦解釋清楚,騷亂不攻自滅,根本不至於發展到縱火的地步。誰都知道這種時刻的緘默往往會被說成膽怯心虛。此外,其實就那麼幾個人在穀倉外鼓噪,從門縫由裏往外完全能看清。這些人沒有一個真正勇武。扔石頭的人扔了石頭後就跑得很遠,而火是四處找草勉強點燃的。所有這些有點像頑童騷擾,出門一喊便作鳥獸散。而先遣隊卻聽任火堆在門口嗶嗶剝剝燒起來。最後,令永鎮群眾更為驚詫的是:當火勢已經衰微,人人都看出不會構成危險時,先遣隊卻突然列隊出門(嚇得人四散奔逃),背包拿傘,扶著傷員,以彰明昭著不加掩飾的狼狽方式,離開永鎮向方山轉移而去。他們踏過的灰堆過了半夜還在陰燃。
方山名副其實,可以顧名思義。黎明,或是黃昏,當景物隻呈現出剪影的時候,它那平直低矮、近於人工的輪廓有時會令人產生錯覺,使它看上去就像普照城邊的一段古城垣。錯覺在白天得以修正:方山在鎮子上遊方向,相距七八裏,在錯覺中被認作牆上白斑的地方實際上是山崗上不大不小的一方岩壁。方山其實是從上部山脈遊離出的一塊由硬質石灰岩構成的台地,突伸在渾圓柔和的平原坡地之間,顯得有些突兀。在這片精耕細作的熟土沃田中,它那種非農非林的貧寒也是頗為引人注目的。壁立的白堊使它顯得料峭,山頂上那些葉簇茂密、色澤黝黯的林木使它帶有公墓那種蒼涼沉鬱的品質。
從清早起,永鎮的街頭巷尾都在紛紛議論。先遣隊的出亡使遲滯的想象力又重新活躍起來。中午,到方山拾柴的駱老頭說,山頂平地上已經搭起了——他連比帶畫,找不出那個詞,但眾人都已明白是帳篷。人們站在牆頭樹權上遠眺,光霧蒙蒙,望不見什麼。有幾個孩子聲稱看見了看見了,但一經詢問,隻不過是嘩眾取寵而已。有人建議派人去偵察,眾人立刻都抬眼看他,嚇得他不敢再提。下午過去,傍晚來臨,方山上升起了幾股炊煙。這一回,大家都看清了。炊煙從黝黯的山頂上慢悠悠地升起,在晚雲藍紫色的背景前扶搖直上,漸漸消融在被霞光反照得分外明亮的天空中。這景象過於賞心悅目了,非但沒有增添人們的緊張感,反而營造出一種牧歌情調,仿佛炊煙下的方山成了暮靄中的果園。大地漸漸暗下來,槐樹閉冠休眠,婦女們收起鞋底,男子漢磕掉煙灰,大家輕鬆愉快地回家吃飯去了,仿佛這件事就此了結了一樣。
接連幾個陰雨天使一切陷於停頓。在這幾天裏,永鎮的孩子們表現得異常平靜,甚至平靜得過分了,倒顯得大人們嘰嘰喳喳大驚小怪。他們照常上課,放學;早上出早操,晚上做作業。表麵上看來,先遣隊的離去對他們無所觸動。但這其實是假象,是少年人麵對從未經曆過的情緒刺激而產生的暫時性感情休克,而真正的反應將在最不相幹的時刻突然來臨。
這一時刻出現在某天上午的體育課上。像通常那樣,早晨有霧,白天就晴朗,陽光懨懨地照耀著灰撲撲的操場。孩子們在熱身時都還顯得很專心,仿佛對大穀倉黑黝黝的門洞熟視無睹。分組活動以後,一個女生沒接住籃球,眼見籃球骨碌碌地滾到穀倉那邊去了。她轉身追過去,操場上所有學生頓時都停下動作盯著她看,如同看同監的難友在放風時突然跑向了電網。籃球鬼使神差地正好滾進了大穀倉門口的草木灰堆,停留在灰燼中不動了。那女生在離灰堆十來步處怔怔地站了一陣,突然轉身就跑,小姑娘淚流滿麵。操場上頓時炸了窩,男孩子們亂喊亂叫,板羽球拍平平地貼地飛出,砍傷了誰的踝骨;排球籃球踢得滿天飛。有一個排球衝上半空,撞落了一隻倒黴透頂的過路山雀,令孩子們終生難忘。體育老師把哨子都吹啞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攏齊,收了東西。那堂課沒有上完就草草結束了,留下無事可做的學生們在大操場上溜達,使教室裏的學生人心惶惶。
午飯時,從學校傳出了爆炸性新聞。教職員工都在食堂裏排隊打飯,柳老師突然出列,發表了一個聲明:強奸案並非真有其事,完全是唐主任編造的。她隻不過是在夢中呻吟了幾聲,隔壁的唐主任就推門進來了。當時天才蒙蒙亮,她還不大清醒,迷迷糊糊漏了幾句夢的內容,誰知聽者有心,清晨未了就把一個夢傳得路人皆知了。麵對那麼多人,她不知作何反應,也來不及更正,就這樣被推上了曆史舞台。
下午,學校秩序大亂,課幾乎上不成了,上課鈴打了好久,學生們還在過道裏議論紛紛。勉強進了教室,剛打開書,學校牆外有人咚咚地跑過,嘴裏嚷著什麼,學生們立即擁出教室,身手矯捷的已經上了牆頭。麵對空空的教室,語文組賀老師突然想到“傾國傾城”這句成語,他很想就這成語裏“女人是禍水”的原意去罵柳老師,但想到柳老師的形象,覺得詞不達意又咽回去了。但他的預感是不錯的,從這天中午起,永鎮徹底失去了平靜。
仿佛是特意推波助瀾,入夜,碧空如洗,天色少有的晴朗。幾個永鎮人飯後上街,突然齊聲發喊,人們紛紛擁上街頭。在方山那邊,黑色的山影中有幾處明亮的火光。炊煙由火而生,這人人都知道,但看見炊煙是一回事,看見火又完全是另一回事。這景象頗不尋常,好像暗示著什麼。永鎮人感到不安了。有人認為應該以防火護林為由,禁絕先遣隊在方山舉火。鎮上的幾位領導出來看了看,開了個碰頭會,認為沒有必要去理睬這種兒戲般的舉動。再說,燒起來才好呢,那是他們自取滅亡。
這是他們的又一次失策。他們真的過於魯鈍務實了,看見一堆火就是一堆火,完全不能想見它的象征性。而對永鎮的孩子們來講,這火光具有空前重要的意義。用霧海燈塔或暗夜北鬥之類的詞語來形容,雖嫌陳腐,但在程度上並不過分。曠野暗夜中的火光是觸發原始興奮的最簡約最迷人的方式。古老的本能激起複雜的聯想,距離和危險更加強了它的魅力。這些火光代表了一種理想,它是孩子們的圖騰,是他們的精神支柱。它把失去寄托的孩子們凝聚在一起,令他們激情迸發。那些夜晚,在火光的指引下——或自認為在火光的指引下,永鎮發生了多少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