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3 / 3)

永鎮人陷入了永鎮近代史上最大的混亂——這是就整體而言。就個體來講,在此非常時刻,許多人表現出前所未見的本領,甚至是近乎動物一般的特異功能。例如一個原本粗手大腳步態蹣跚的孕婦,居然能在熊熊燃燒的獨梁上行走如飛,而且,當她捧著肚子跳下房時,落地動作像大貓般輕柔協調,母子平安不傷發毫。再如,火舌之上突然升起一個老頭,腋下夾著小豬(一說是孫子),像長臂猿一般單手攀援,並從這根梁悠到那棵樹等。而作為整體,永鎮人表現得過於低能。關於這點已有很多文字口碑,其中最尖刻的都出自永鎮人自己。但這是典型的自己罵自己,猶如罵老婆罵祖國,外人不能罵。統一說法認為:正像土豆退化一樣,早期山民豪爽無畏的品格已經降低為一種小鎮特有的自私,它既不像農民的自私那樣表現出純樸的求生本能,也不像大都會小市民那樣時不時透出機智,它隻能說是低能。“永鎮人不行了。”永鎮人歎道。火並非一來就無法控製,問題在於就連離火源尚遠的城邊人家也急忙飛奔回家收拾細軟,竟連那種以攻為守的滅火意識也沒有。油坊內外隻有老鎮長聲嘶力竭地跑進跑出,有些學生組織了救火,但後來有人說他們潑的是油不是水。

永鎮人的表現是個謎,很可恥,於情於理都講不通。事後連他們自己也不明白,那神態如同初試雲雨後的少男少女一樣茫然。在所有解釋中,一個老人(當時正值壯年)的說法引入關注。據他講,當時漫山遍野都是火光,隻覺得人早已身處火中,沒有距離概念,也沒有覺得火勢可以遏製,就像接受春天抽枝秋季落葉這種必然之勢一樣,也沒有想過還可能有其他選擇。當局者迷。在滿目火光的包圍中,人是“隻見樹木不見林了”。他當時看見燒紅的房梁就想到自家的房梁,看見焦黑的家什就想到自家的東西,一門心思隻想回到自家院裏跟家人一起,完全沒有想過怎樣才能自保。這種狀態類似於失足落水者冒出頭來發現遠處的陸地就奮力泅去,卻不想身後的岸就近在咫尺。老人的說法也許可以作為接近真實的解釋,永鎮人的判斷力就像那些候鳥一樣在燎原星火中迷失了。

大火一直燒到天亮,確切地說,燒到天都不知何時亮的。當暗淡的紅日像火中煉成的丹丸一樣從蒙蒙煙雲後冉冉升起,人們才意識到已經是白天了。白晝的大火比起夜間的大火來,正如明亮光線下的激情表述一樣,顯得頗不真實。經過一夜奔突騰躍,火焰似乎也像人一樣疲憊了。火苗均勻向上,像一大片禾田,在晨風輕拂的平原上平靜持久地燃燒。時而,一聲沉悶的爆響,幾大張薄薄的紙老鴰從火田中勉強升起,在依稀可見的顫抖空氣中被搓揉成較小的碎塊,飄飄搖搖乘風而上,消散在迷蒙陽光中。火場上已經無人奔忙了。永鎮人在鎮外遠遠地圍成散落的大圈子,腳下是或多或少一堆雜亂。男人們沉默不語,目光陰鬱;女人們跌坐在被褥堆或家傳的樟木箱子上,夜間的號啕已經轉化為嚶嚶的哭泣。午後,經過一陣崩塌和最後的輝煌,大火終於平伏了。整個下午,永鎮相當安靜,人們埋頭於青一堆白一堆的灰燼,那是不同物質的屍骨。偶爾有一個小兒高亢地號哭兩聲,很快又戛然而止,似乎自知不合時宜。如果不是空氣中焦臭彌漫,或是入地尋柱的暗火突然又噴發一下,秋陽下的火場幾乎有一種祥和的氣氛,令人聯想起“秋收支農,顆粒歸倉”時萬人拾穗的情景。

午後有一陣子,陽光迸射,幾道穿雲破霧的金光像追光燈一樣照徹了平原邊緣的幾處陽坡。方山上的人看見一些小小的黑點,但還沒有來得及看個清楚,太陽又隱入了薄雲。黃昏時分,黑點之謎解開了,卻帶來更大的困惑:一群一群身著盛裝的彝族男女從四麵八方慢慢吞吞地順著土路湧向永鎮,其中還夾雜著幾個白馬族姑娘。一時間,永鎮周圍熙熙攘攘,像是廟會開辦了。馬嘶牛叫,羊到處亂跑,查爾瓦相互掃拂,百褶裙款款而行,又硬又黑的粗羊毛無袖坎肩像鷹鷲高聳的翅膀。永鎮人從灰堆殘牆中站起來,又驚詫又迷惑地看著這些戲班子一樣的人馬在原先的街道上來回遊逛。而這群人自己似乎也很迷惑。他們東看看,西看看,互相看看,不知看見了什麼,不知想要看什麼,幹脆就地蹲下來再說。夜色降臨了,到處是一堆一堆的黑影。嚶嚶嗡嗡,空氣中飄浮著各種味兒,忽而是烤玉米的糊香,忽而是劣質酒,忽而是毛發焦臭,頗具大軍安營的氣氛。天黑盡以後,在原先的十字路口,幾股火苗遲遲疑疑點燃,繼而燃成一個熊熊大火堆,用的是前一夜燒就的大筒木炭。人群聚攏過來,朝覲般裏三層外三層向著這堆火,漢彝混雜,麵麵相覷,互相都弄不懂對方怎麼了。彝族同胞剛一吆喝,漢族群眾就愣愣地盯著,結果出現了啞場,氣氛相當沉悶壓抑。

一種彝族服飾。

緊接著發生了那樁奇突事件。石破天驚一聲大吼,有個人衝進圈子。火光映照,永鎮人都認出是老鎮長。剛剛有人看見他帶著李幹事俯身和一個彝族老鄉說著什麼,一轉眼他就成了瘋子。隻見他撈起一根正在燃燒的大木頭,衝進人群青紅不分漢彝不辨橫掃一切,當時生靈塗炭,好些人受傷倒地,一個被抱在懷中的小女孩被打得七竅出血,頭都軟綿綿的了。可憐老鎮長,在永鎮嘔心瀝血經營了半世,最後卻落了個弑嬰者的結局(對這件事,永鎮人心情複雜不願多談,致使老鎮長這一重要人物形象模糊)。像古戰場上那些萬軍重圍中自刎的大將,他是自己仆然倒地的,燃燒的木頭還抱在手裏。當各族群眾聚攏過去時,隻見他二瞳怒睜,黃眉黃發,雙手生煙哧哧作響,情勢極為壯烈激昂,但人已經斷氣了。

他是急火攻心活活氣死的。用學校校醫的術語:腦溢血。當時,李幹事那結結巴巴的彝話還沒有翻譯完,老鎮長已經明白了:那些給他的鎮子帶來屠城之災的漫山火光,原來就是這些彝胞點燃的。而彝族群眾對火災毫無責任。火不是他們先點的,火災也不是他們引燃的,他們隻是在遠山上看到平原中心的火光後才在山頭上舉火呼應。他們興高采烈,以為禁絕多年的火把節又重新興起了(盡管時間不對)。當大火燃起來的時候,為了助興,為了抗衡,原黑彝頭人的兒子還放火自燒了好大一片莊稼地呢!那片地裏的收成,值一匹馬,或是買光酒坊是不成問題的。過後他有些心疼了,隻是來到永鎮後看見了更徹底的傾家蕩產的狂歡,心裏才感到欣然。

這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大誤會。篝火都點燃了,翻山越嶺來到這裏,彝族同胞們本想好好過一下節,跳跳鍋莊,但誤會歸誤會,事變就此發生,革命就此成功了。歐陽江山轉了個身,突然麵對從天而降的勝利果實。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普照平原上的人民正麵臨轉機,展現在他們眼前的空無,其實是新世界的廣闊前景——但永鎮人不這樣看,麵對著化為烏有的昔日家園,他們悲傷迷惘,頭腦茫茫然。古老的本能在這種時刻引導他們的反應,像曆史上所有那些落難部族麵臨大遷徙時的情形一樣:篝火、人影、牲畜的啼叫嘶鳴,坐在陰暗中奶孩子的婦女的隱約抽泣。當稍稍安靜下來以後,不知誰悠悠地起了個頭,而後眾人低沉地應和。一開始,人聲紛亂,含混呢喃,人們迷失在這首佚名古歌單調重複的樂句中不能突圍,但內心深重的悲哀超越了這一障礙,仿佛有人指揮,歌聲突然中斷,然後在另一地點重新起頭。於是,沉沉黑夜下的普照平原就長久地回蕩著半似嗚咽半似祈禱的失調失詞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