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豆腐坊的陳嫂到後院的井邊打水,剛剛搖動井軲轆,就被一個突然從井欄後躥出的黑影撞倒在青石板上。陳叔聞聲出來,正碰見那黑影來到身邊,他本能地伸手去攔阻,卻被那東西一口叼住,嘎巴一下咬斷了四個手指頭。陳嫂驚呼大喊,好幾個早早起床的老人都瞥見了那隻怪獸。據說是黑黑的長長的,有小牛那麼大,一聲不響,跑得飛快。平原上從未來過野豬,狐獾之類又沒有那麼大,這件事直到天亮才水落石出。那頭怪獸——季家老父過世後放養多年的約克夏老母豬——兜了一個圈子回到了井邊,它躺在薄薄的稀泥裏,淌著血,吐著白沫,耳朵和尾巴都被人割掉了,渾身圓滾滾黑乎乎血淋淋就像山澗裏刷了紅漆標語的大石頭。由於失血焦渴,疼痛難耐,它紅著眼睛四處尋覓,把井邊上濕漉漉的瓦片找出來嚼得嘎巴嘎巴響!
中午,學校照常開飯。炊事員們照例抬出一大木桶米湯。吃到見碗底後就泡些米湯,這是教職員工們的老習慣。輪到一位老師摸到木勺,已經隻剩半桶了。他用勺子在桶底攪了攪,低頭看看,又抬頭看天,又低頭仔細看桶。哪裏是什麼天上老鷹的倒影,一隻死蝙蝠在桶裏半隱半現。聽到這一消息,食堂裏的人吐成一片,就連一些學生也亂罵起來。
傍晚,加班回家的李幹事在門鎖上摸了一手屎。稍晚,飯後散步的李老紅軍被一根橫在竹林紫靄中的細鐵絲攔住脖頸,幾乎窒息。柳老師夜裏聽見門外有響動,她捏大腿,扯頭發,確認這次不是夢,於是翻身下床,緊握剪刀,猛地一開門——已經沒有人了,黑暗中傳來一群住校女生強壓抑住的哧哧的笑聲。門把手上搖搖擺擺吊著一個倉促草就的布人,胸部紮著一根從校徽上扳下來的別針。柳老師連連搖頭,看到這種代代相襲的古老方式,她歎息教育的失敗,歎息這些女孩子的未來。
誰幹了這些事是不言而喻的。老校長大發雷霆。晚飯後,學校關了大門,住校生們都不準外出。這一措施使街市上的惡作劇明顯減少,卻導致了更嚴重的後果。傍晚,不再打算去晚自習的學生們都在操場上閑蕩。入夜以後,不知誰帶的頭,好多人順著大樹爬上了屋頂,而女孩子則坐上三樓的窗台上。大家聚集在離地幾米的高度以上,眺望方山那邊的火光,掠過鎮上灰黑的屋頂,遠處的方山火光閃閃,時暗時明。篝火的明滅,根據戰爭書籍上的常識可知,是由於有人在火堆前來回走動所致。方山夜黑風冷,走動可以加溫。或許是在進行什麼操練?或者是密碼,像沿海特務的手電筒?眾說紛紜。火光一直亮到很晚,孩子們打熬不住,一個一個從屋頂上溜下來。
傍晚後的這一活動很快就在全鎮蔓延開來。一俟夜色降臨,屋頂上、樹杈上就爬滿了孩子,後來又加入了大人。遠遠近近,人們欣喜異常,此呼彼應相當熱烈。平時見麵太多以致招呼都不想打的人們突然在房頂上彼此相認,頓時有了種新鮮感和幾分親熱。黃昏後的鎮子仿佛突然下沉了,平日的大樹成了離地不高的叢木。對在房頂上感受清新晚風的人們來說,那些抱有敵意因而不肯上房,甚至還在下麵的昏暗中惡聲相向的父母們長官們,幾乎像半截入土的人一樣已經不再具有威懾力。他們自以為是,抱住往日權威的影子不放,這些冥頑的頭腦哪裏想得到雙腳離地的意義。他們絕不會相信,隻不過因為脫離多年生活的習慣上了房頂,人們就結成了新黨。新黨固然是不成形的,卻逐漸有了一個明確的中心:賀老師——學校的青年語文教師,資曆不深,名不見經傳,但由於在適當的時候以適當的身份出現並表現出適當的激情,因而對普照的革命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後來成了歐陽江山推行明月構想的中堅分子。他是學校裏第一個丟下架子,不顧禁忌,爬上房頂和孩子們站在一起的教師,因而暫時頂替流亡在外的歐陽江山,得到了孩子們的擁戴。每天晚上,他爬上房項,因為畢竟年歲大些,有點戰戰兢兢。他騎在屋脊上先把自己弄妥帖,然後和那些走來走去如履平地的孩子們一起,觀察方山的火光,分析它的動機,破譯它的含義。在那幾天裏,方山上的火光發生了一些耐人尋味的變化:有時候分成三堆,有時候聚作一處,有時候又排成一條長蛇。大家爭論不休,徹夜難眠。
一天傍晚,發生了奇怪的事。在方山以遠,在那些圍繞平原的大山上,出現了隱約可見的神秘火光。開頭,火光隻有幾點,在一片山影中明明滅滅。後來夜色逐漸濃重,它們隨之變得清晰,並以星星出現時那種東一顆西一顆難以捕捉的方式傳遞擴散。月亮還未當空,普照平原前前後後四麵八方的山頭上都亮起了火光,對永鎮形成了包圍之勢。方山上的人想必也發現了,山頭上的火焰由三堆變成了七堆,最後又變成了由二十一堆火光組成的遊動的火龍。麵對這一奇境,房頂上的人們心旌飄搖,陷入了巨大的激動之中。慶典。慶典!那一夜,賀老師看著看著就流下了眼淚。他對孩子們說,偉大的時刻來臨了。三堆火,七堆火,然後是二十一堆。動,動起來。這是召喚,是對我們發出的號令,是要我們消除顧慮,行動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幸福不是毛毛雨,不會自己從天上掉下來。孩子們聽後恍然大悟,同時又被罕見的老師鼻涕老師淚弄得心慌意亂,於是脆脆地發一聲喊,立即行動起來了。學校的房頂上燃起了永鎮的第一支火炬,燒的是竹掃帚。此後又燒毛巾,最後是燒了被褥。激情已不可抑製。很快,火炬布滿了鎮上的屋頂。於是,城裏城外,平原山崗,天上地下星星火光融彙一片,使那些憑借星象夜行的候鳥上下顛倒方位錯亂,它們在普照平原高高的青空中盤桓遲疑,發出陣陣喑啞的哀鳴,宛如秋夜天音。
這是亢奮的夜晚,火焰在燃燒,目光在燃燒。普照平原的營火大聯歡持續了大半夜,然後,根據樂極生悲的原理,像老年人擔心的那樣——失火了。不是在高潮期間,而是在已經平息下來的時候;不是因為屋頂上的火把,而是由於一個少婦趕做早飯引發的。世事總是如此,無論多麼順理成章,變成現實時總有一些奇怪的偏差。但按照推理,沒有一夜的營火,人們就不會忽視火的危險,少婦也不會哈欠連天了。因此這件事先是歸功於歐陽江山,後來又歸罪於他——那時候金字塔成了漏鬥。有一點必須承認,如果沒有滿鎮火光,失火肯定會被早早發現。當烈焰衝破房頂那一瞬間,一些餘興未盡的人還對它歡呼呢。但下一個瞬間他們就驚呆了。街上出現了一陣靜寂,使夜晚聽起來與平素一樣,這一時刻,就是這個古鎮最後的氣息。
民間有許多論及氣數、運道的諺語。“人倒了黴”,北方人形容道,“喝口涼水都塞牙”。在南方則有“虱子都要站起來打人”的說法,諸如此類,大抵都是“氣數一盡,一切都是動因”的意思。當時的永鎮就陷入了這種境地。火災在永鎮是常年出現的,燒掉兩三間木構瓦房,個人悲痛欲絕,他人作為談資,引不起震動。曆史上永鎮也不乏大火屠城的記錄。最近的兩次,一次是1800年,霹靂天光點著了一株明槐。另一次是1852年,據說是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兵敗縱火。永鎮當時最年長的人八十七歲,因此,雖然幾乎人人都見過失火,其實誰也沒有見識過真正的大火。
誰也想不到那場火會燒成如此陣勢。這跟許多因素有關:火源在油坊隔壁,而油坊的地勢恰好比周圍高一些;附近正好有一株當年才枯死的老榆樹,它不光自身燃盡,還灑下紛紛揚揚的火雨;風向混亂,撲救不力,以及鎮上那些後街小巷大雜院的表土裏埋藏多年近於泥炭的落葉、牛糞、瓜子皮等各種原因。大火迅速蔓延,火頭沿街奔突咆哮,拍打地麵,撞擊門扉,沿街排列的一間間老屋很快就燒通了。據站在方山上目睹這一切的先遣隊員形容,遠遠望去,那一長串交錯糾結的木架和鱗鱗青瓦被火光從內部照亮時,真像巨獸的骨架和鱗甲,整條街看去像活生生的一條人們年年把玩但放大了許多倍的新年龍燈。他們當時的感受是“火龍”這個詞太貼切了。與此同時,永鎮人也重新認識了語言。“風助火勢”“火生風”這類詞語,永鎮人過去通常與“火上澆油”“火燒眉毛”等詞語一起,作為修辭比喻,廣泛用於描述事態發展與人際關係,早已成了陳詞濫調,而此刻,麵對熊熊大火,聽見呼呼的火嘯,聞到自己頭發眉毛的焦臭,他們才明白了風風火火之間相輔相成的關係,感受到這些詞語的真切和具體。衰朽了的語言由現實一描述又重新獲得了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