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會過後幾天,一天早上,學校裏的上課鍾敲了好一陣了,五年級三班人歡馬叫鬧哄哄的——班主任缺席。教務處唐主任(一個嚴厲的白頭發老媽媽)氣急敗壞趕到女教師宿舍。十分鍾後,她又風風火火趕回了辦公室。很快,一個老師匆匆走進教室代課,表情義不容辭。喧鬧平息了,但疑團橫生。課間操時,學校的每個辦公室,每個教職員工都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先進工作者,五年級三班新班主任,語文教研組唯一的女老師,全校教職員工中最白皙最瘦弱最文雅的女同誌,自願從成都下放到永鎮來,為邊區孩子的教育事業奉獻青春的師範學院教育係高才生——柳芬柳老師,被壞人奸、奸、奸汙了。據說是在拂曉前,有人撬窗而入,趁她迷迷糊糊時幹的。據說,那個人身材高大,好像頭上纏著白紗(對此,她不敢肯定,含含糊糊發了幾個破音)。據說,她坐在床上,蓬頭散發,被褥揉成一團,又是淚水又是哽咽。又據說,主任親眼看了她那小衣下的肌膚,在前胸和腹部,像雪地上的腳印一樣,印著些亂七八糟難以辨認的凹痕。她說那都是鋼筆、衣扣和皮帶扣之類壓出來的,那個人情急如火,連外衣都沒有脫。她說她多年來一直擔心提防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
柳老師是孤身一人從大城市到永鎮來當老師的。關於為什麼到這偏遠的邊區來,永鎮人有過許多猜測:有說是因為失戀,有說是因為家庭問題,有說是犯了錯誤才下放來的。不止一個人打探,轉彎抹角欲言又止,她都很坦然地做了答複:她就是畢業後自願要求到這裏來的。她哇啦哇啦念出一個長長的外國名字,說就是想當蘇聯電影裏那個鄉村女教師。永鎮人心裏不相信,他們認定一定有什麼其他原因。永鎮的領導對她頗為賞識,曾經提交全地區通報表揚,出過一陣不大不小的風頭,算是個人物。當年,甚至還引起過一兩個當地青年“暴雨般的愛情”。但這一切很快就過去了。當鎮上的婆婆大嬸認真地要說親做媒的時候,發現永鎮的男人非但不買她的賬,還有許多不好聽的話說:
“小四眼狗。”
“白嫩當不得飯吃。”
“婆娘聰明了要克夫。”
“幹筋筋瘦殼殼,有沒有奶小孩的東西哦?”
“哎呀!她9晚上唱歌唱得像喊冤,唱得看門老頭坐起來點煙!”
歐陽江山到來那年,柳老師至少已經二十七八了,依然單身無主。這是由於雙重的原因。柳老師顯然看不上永鎮那些魯鈍務實的男人們,而永鎮男人們也不認為她是個合格的女人。彼此打不上眼。因此,當“強奸”這個丟生了的詞傳到耳朵裏,男人們暗淡的臉色都閃了一閃,弄清了受害人以後,他們都張口結舌,陷入了極大的困惑。“咋會去搞她呢?”他們眨巴著眼睛,從此迷迷茫茫。用《明月二三事》中的話說就是“從此再也拿不準哪家的婆娘才算是漂亮”。
柳老師被辱一事使永鎮人的話題突然轉了方向。這事出入意料,不知該如何解釋,不知怎樣歸納。永鎮的男人們半信半疑,思路中斷,失了定見。而女人們卻活躍起來。在此之前,發生的大事似乎與她們無關,而現在終於與她們有了重大關係。“大家千萬千萬注意,晚上不要出門,睡覺插好門閂。”她們壓低嗓音,相互叮嚀,仿佛怕得不得了,仿佛每個人隨時都可能成為襲擊對象。她們走家串戶,圍成一堆,討論,悲歎,一句話掰成小塊細細道來,反芻般嚼上好幾遍,然後又出發去找新的圈子,那種秘密和興奮的模樣,與其說是恐懼,不如說是欣喜。另有一些女人,天天都踅到女教師宿舍去探望。她們拉拉窗栓,壓一壓床笆子,找借口摸一摸柳老師的長頭發,甚至捏一捏她細瘦的肩膀,似乎是要重新進行評估。據說其中最冒失的還忍不住幹脆問了些難以啟齒的問題。於是柳老師又開始嚶嚶地哭,又像是否認又像是默認,弄得懸念迭起。
那幾天,宿舍門庭若市,人來人往,學生們也受到了感染。他們半懂不懂,迷迷糊糊知道老師遭了什麼禍事。按照例行方式,男生們開始醞釀捐錢捐糧票。到底還是女生懂事些,她們知道這是柳老師和某個男人之間的事情,糧票怕不合適。經過一番討論,女生們決定引用柳老師在語文課裏講過的信息,利用課餘時間上了一趟山崗,采回了大半籃子相思果。這件事,從某種意義上講,使柳老師因禍得福。當她重新站上講台時,課堂裏安靜多了。作為一個悲劇的中心人物,她無疑平添了一份重要性,她那愴愴然的神韻使男孩子生出複雜的感情。在那些日子裏,柳老師像是全鎮人的傷口,人人都要細心嗬護。在被冷落多年後,她再一次引人注目了,令永鎮的女人們心生妒忌。好多人開始倒戈,懷疑整個事件純屬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