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一個星期的緘默不一定是刻意經營一樣,先遣隊進駐大穀倉也原是自然而然的。穀倉高大、寬敞、相對獨立,就歐陽江山的計劃而言,選擇這裏完全不需要什麼複雜的動機。他也許壓根兒就不知道關於穀倉的那些故事和禁忌,不知道穀倉在普照孩子們心中的那種神秘感。但是,客觀說來,這一選擇,確實起到了日後被認為至關重要的效果,即引起了學生們的心理騷動。
永鎮的孩子基本上都是好孩子,誠實,聽話,愛勞動,能吃苦,用功學習。學校秩序井然,庭廊幹淨。教師也盡職盡責,心境清寒,敲鍾上課,敲鍾下課,多少年如一日,其間的變化不值一提。但從進駐那天起,學校裏脆弱的平靜被擾亂了。趕集以後就更是不同。從早到晚,先遣隊員們在黑咕隆咚的大門洞裏出出進進,一會兒掮來幾塊木板,一會兒又抬出一筐刨花。他們把木材廠的現貨和供銷站的釘子和馬口鐵都買光了,還買了鏡子、白布、白紙,下了幾輛大車的輪子,連晚上都在加班加點幹,又鋸又刨亂成一片。有時候還傳出悶悶的合唱歌聲,令人心亂。為此,校長凜然隻身前去進行交涉。進去了很久,談話內容不詳。擠在窗口的孩子們看見歐陽江山把校長送出門來,兩人像老娘兒們告別一樣又站大門口說了好半天,最後才真正握手道別。從校長的神色看,交談是友好的,達成了某種默契。於是響聲依舊。
開頭幾天,關於木作的聲響,流傳在課堂裏的說法還不外乎就是修暗道或釘棺材——這是全永鎮的說法。孩子們不過是模仿父兄的口氣,延續大人的意思。漸漸地,他們不再滿足於此。由於意識到自己最接近事件中心,最有發言權,他們覺得該有些自己的主見了。大穀倉的牆是紅砂石砌成的,沒有縫隙。踩著肩頭從幾扇高處的小窗看進去,裏麵一團漆黑,外麵慌慌張張,結果什麼也看不見,而進去一睹究竟當時還不敢想。有個學生的外公甚至還用一頓糯米飯把孫子的同學們招到堂屋裏,鄭重其事地講了一個活埋童子的故事。不過這故事太過分了些,反而不被鄭重對待。孩子們吃完糯米飯就說說笑笑走掉了,留下外公獨自歎息。年年代代,長輩們總是在這樣那樣的問題上低估了晚輩的判斷力。實際上,在這一個多月裏,他們盡管時而偷偷尾隨,時而一哄而散,說得危機四伏、險象環生,其實都是一種心照不宣的誇大。孩子們已經在這種令人興奮的驚險遊戲般的無言交往中對先遣隊員有了某種熟悉,甚至某種好感。自從校長和歐陽江山談話後,學校裏出現了打家具做新房紮根普照的提法。聽到這一消息,女孩子們心算了一下就陷入了沉思。
秘密之門終於在中秋節晚上打開來。普照人已經很不耐煩了。
那天,兩個先遣隊員在學校的宣傳欄貼出了海報,邀請全校員工參加中秋聯歡。條件很簡單,參加者每人自帶幹柴一支或刨花一捧。校長在海報前一邊看一邊點頭,似乎是在欣賞毛筆字,也可以說是默許。因此盡管家長們仍然反對,但最膽大最富好奇心的孩子們還是去了。對那些孩子們來說,那是他們平淡無奇的少年時代中最為激動人心的啟蒙之夜。
那晚8點,當啟明星清晰可辨時,大門緩緩打開,兩個女隊員一左一右站在門口,邀請大家進去。一而再,再而三,她們的笑容終於打消了大家的疑慮。進入門洞,是一段由板壁隔成的甬道。甬道狹窄、低矮,伸手及頂,寬僅一人,而且搞得複雜曲折,有些地方隻隔著一層板就做反向回轉,顯得相當長。正當大家走得有點心虛之時,突然一個轉彎就進入了空曠的大廳。前麵的地上有個圓形淺坑,一盞油燈放在中間。因為無風,火頭燃得明亮筆直。盡管如此,廳內仍然影影綽綽若明若暗。按照一個先遣隊員的指示,孩子們魚貫而行,把手中的刨花細柴一把一把依次架在火頭上。不久前剛下過小雨,一開頭,柴堆冒出黑煙,煙往下翻卷,四下彌漫,有一陣子把小小的火頭都遮沒了。四周又嗆又黑,有幾個孩子互相緊緊捏住胳膊,幾乎要失聲喊起來了。濃煙越來越細,最後完全脫離柴堆騰空而去,暗紅的柴堆轟然變作輝煌明亮的火焰,頓時明如白晝,四麵八方響起了洪亮的歌聲。孩子們驚惶地四望,發覺自己正處在一個白花花明晃晃的圓廳中央。這圓廳由一些一色雪白的房子、牆段、格片或支架參差搭接四麵圍合而成,在火光的輝映下,呈現出複雜的凸凹和光影。這兒一堵平整的白牆,那兒密密匝匝一片格網,一級級台階高高升起,重重門套通往幽暗的走廊,在走廊深處,依稀可見另一個火光映照的大廳(後來才知道是鏡子的反影)。在牆根,在門洞裏,在梯步上,通身雪白的隊員們三三兩兩,或坐或站,一個吹口琴的人從高高的牆頭上把腿耷拉下來。所有這些人都在唱歌。他們自顧自地唱著,如此高亢激昂,專注忘情,恍入無人之境。他們光閃閃的雙眸使孩子們深深吃驚。
他們唱的歌後來定名為《明月之歌》,被普遍推廣。曲調通俗上口,帶有湖南花鼓的味道,至少普照地區是人人會唱。歌分四段,內容複雜,但反複句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