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害怕踩髒雪白的地板,大家都脫了鞋。這一安排對晚會氣氛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它使人人都生出一種自我放縱和相互親近的心情。在晚會開始之前,氣氛就開始熱烈起來。首先從女生開始。她們沒有結成小幫派,對幾個女隊員,她們隻是羨慕,並不崇拜:皮膚白是白,但論身材論長相比山鄉妹子差遠了,六個女隊員加起來才三個酒窩兒。一反平素的矜持,女生們先開始拉歌,她們的目標開始是全體男生,後來漸漸放肆,幹脆就集中到先遣隊員身上,有幾個隊員被搞得麵紅耳赤,而小吳都快發火了。這陣興奮演變成亂哄哄的歌詠比賽,使電影推遲了一個多小時。
第一部影片叫《在那遙遠的地方》。由資料得知,這是一部關於青年男女建設共青農場的故事片。其中有思想鬥爭,有後進青年變先進,有獨自一人也幹得很來勁的階級敵人,還有一心撲在農場、帶傷堅持工作的男主人公和嚴肅端莊的女衛生員對他的秘密愛慕。片子很舊了,但永鎮的孩子是第一次看,黑暗中有人咳嗽,有人吸鼻子,女孩子們柔腸寸斷,淚灑衣襟。
晚會的高潮是第二部影片,嚴格地說,這不算什麼影片,恐怕連正規的紀錄片也算不上。根據描述,這不過是一些關於工兵作戰訓練、軍營建設和工事修築的教學片片斷而已。但片子的內容全不重要了,因為銀幕上出現了歐陽江山!當歐陽江山的鏡頭第一次出現時,孩子們根本沒有反應,鏡頭都轉過一陣了,突然間滿場嘩然。普照的孩子們電影還是看過幾部的,在土崗在樹林,男孩子不止一次模仿過生死相搏,許多女生家的玻璃下也壓著那麼幾張風華正茂的明星劇照,譬如王丹鳳、王心剛。但這一切過於遙遠不可企及。他們習慣於在電影中看到熟識的麵孔,卻從未奢望過熟識的麵孔竟會出現在電影中,而且此時此刻這張麵孔就在他們中間。遙遠的世界突然擺在麵前,他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亢奮、迷亂,這種神跡連手槍繃帶與之相比都黯然失色,那一陣子轟動就不形容了。
燈開亮一盞,歐陽江山登上舞台,示意大家安靜下來,這時,銀幕上恰好出現了他的特寫鏡頭。在銀幕上,人物如此巨大,而真正的歐陽江山隻不過是其屏幕上從第三顆扣子遮到下頦的大小。注意到銀幕內外的巨大差別,孩子們更覺得幻覺咄咄逼人。當歐陽江山舉起一隻手時,銀幕上的歐陽江山正好也舉起一隻手來,仿佛一盞油燈投在牆上的巨大身影。下一組鏡頭是一列坦克通過浮橋迎麵而來,緩緩軋向真正的歐陽江山。真實與虛幻混淆,哄嚷達到了頂點,女生驚叫,有人咚咚地跺腳。頭頂上,一塊經受不住轟鳴的木板嗡的一聲彈掉了,平平地落到過道上。透過脆薄的穹頂,露出一方深邃的黑暗,好像觸了一下電,滿場頓時一陣啞然。
這是歐陽江山的好日子。雖然這個成功之夜的喧囂遠不能和他後來接受的那些歡呼相比,卻早已大大超過了他前半生作為一個軍隊技術骨幹所能享受到的所有那些平靜的尊敬。這是孩子們的好日子。長久以來,普照孩子的目光無非是投向某位年輕教師,或是高年級的一兩個人物,甚至是一年兩次來到普照的會講故事的皮貨收購員。如今,一個腰佩真槍的軍官,一個活生生的電影演員,一個多麼了不起的人物來到了他們麵前。那天晚上,他們待在劇場裏久久不肯離去,他們高聲歡叫,又推又搡,把鞋子踢來踢去;他們你捅我的肋骨,我捏你的屁股,他們互相嗬癢癢。後來,他們又在空無一人的夜晚街道上排成橫隊邊走邊唱歌,把光腳踏得吧吧響。一路上,他們驚醒淺夢,弄得狗叫人怨。唯有塗馬倌披衣起床,端盞油燈立在門前微笑,透過終年眼穢,目光脈脈含情。
這天晚上,孩子們回家挨了罵,但睡得又香又甜:因為滿足,因為一腔情愫找到了投放之處,還因為疲倦。第二天,有好些人遲到了,要麼睡過了頭,要麼腳上有傷口等。為那些把這一切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的人又增添了一項發難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