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的光輝掃過哦大呀地
我們飛遍了南北東西
我們來到了這個地呀啊啊方
就要讓青春充滿榮光
哩哩呢哩哩哩哩呢哩
啦啦哪啦啦啦啦哪啦
同誌們啦齊來唱吧
朋友們啊別落後了
嶄新的生活正在招手
崇高的理想指引向前
要讓啦明月落在平原
要讓啦明月落在平原
要讓啦明月落在平原
那天晚上,先遣隊員們就在驚呆了的孩子們麵前把這首歌唱了又唱。其間穿插了幾次重唱、幾次變奏,以及一些姿態動作的變換,譬如向著屋頂緩緩伸開一隻手,譬如兩人一組摟著肩膀緩緩走動並臉對臉唱一段,或是相互依偎著在台階上有模有樣地坐下來。一小塊一小塊燒焦的刨花輕飄飄地飛揚起來,落到牆根旁台階上,更顯出整個環境的雪白潔淨。火光漸漸暗淡,歌聲也隨之輕柔。當最後一星火光熄滅之後,出現了短時間的黑暗和啞場,然後,頭上的鐵皮屋頂吱吱嘎嘎像幕布一樣向兩旁慢慢分開,透過房梁屋架暗黑粗大的框格,明月和繁星在分割成一方一方的夜幕上皎潔異常,近在咫尺。孩子們感到一陣輕微的暈眩。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環境,一個月光下的廣場,廣場仍是圓形的,圍合它的房子也與剛才相差無幾,但頭上的星月又使它看上去全不相同。歌聲又響起來,但這次不是唱,而是改用鼻子哼了。白色的人影又開始動作,但動作要輕柔得多。銀白細密的霧狀月光、嗡嗡的歌聲,以及這些模糊的動作構成了一種浸泡在母液中的效果,令人恍惚。三個白色身影出現在台階最高處,他們在亮處站了一會兒,似乎要把月華吸收足夠,然後才一前兩後自上而下向孩子們走來。當他們來到麵前,孩子們認出中間的正是歐陽江山。歐陽江山躬下身,摸摸孩子們汗津津的頭,又拿起旁邊人捧著的紙盒一一放到還在怔怔發呆的孩子們手中,至此,歌聲才告平息。孩子們喘一口氣,感到心髒從遠處飄飄蕩蕩回到身上,重新跳動起來。
那紙盒裏是兩塊月餅,別無其他,沒有夾帶傳單公告之類的宣傳品,但不言而喻,晚會上的一切很快就傳遍全鎮。那天晚上的景象被加油添醋,被去過的人和假裝去過的人傳得神乎其神美不勝收。在以後的日子裏,盡管還出現過雪白筆直的街道(端部用鏡子延長)、井然有序的辦公室、流線形的回廊和圓形劇場等等,但陽光大廳和月下廣場的景象再未重現。那是第一次,參加的人總需要些膽識,是否見過它就成了一種資格。因此,參加過的人對它用盡溢美之辭。如今已經很清楚,歐陽江山當年設計並製作了一套組合體係。他用木條木板、白紙白布和鏡子,至少裝配出十二到十六種場景——新世界的生活環境片斷。這些場景,這些被包在一層厚重黝黯的石頭外殼中的美麗景片和外界現實形成了強烈反差(有如鮮嫩荔枝和它的粗糲表皮),對比效果是強烈的。對孩子們而言,這是新生活的演示。當他們從大穀倉裏的“新世界”中走出來,踏上燈光昏暗的街道,回到他們生活的現實之中,無不黯然無語。那腳下咯吱作響的泥砂、灰撲撲的樹葉、風化的土牆,還有幽暗堂屋中那些蟑螂色的笨重家具和父母雙親晦暗的神色,使他們心生煩悶,無名火起。好些孩子開始遲到,並抱怨父母的鼾聲。
學術界曾有人指出,歐陽江山當年搞這套組合體係純屬個人炫耀。實際上,改造一個區縣,一道行政命令就綽綽有餘了。持這種看法的人忽略了重要之處:不管後來的行為如何,歐陽江山其人本質上並不是一個官僚和實用主義者,而是一個夢想家、一個理想主義者、一個設計師和浪漫文人(盡管表麵冷漠)。他的雄心決不僅僅是建造一座理想城市,一個鋼筋水泥軀殼,他是要借此建造一種新文明、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培育出一代新人,至少在當時,他的本意是要進行一場訴諸靈魂深處的文靜的革命。基於這一目標,改造青少年的思想當然就成了他最基本最內在的任務,他的事業就在這些彩排演示中實實在在地展開了。
在這個夏天裏,場景轉換了四五次,真正的高潮是在穹頂劇場中達到的。九月底的最後一個星期,學校組織了一次義務勞動,那時候,新世界模型已經開始由先遣隊和學生們共同建造,迫於某種壓力,教師並不親自參與。最高大最壯實的男生被選出來作為先遣隊員的幫手,而實際上在那個年齡更高大更壯實的女生則在兩個隊員的帶領下幹些燒茶送水的雜活。當然,一張木板完全用不著八個人抬,一下午也喝不完幾大桶茶水。如此之多的人們在穀倉中來來去去對工作實際上是一種幹擾,但是,這番紛亂卻造成了節日般的歡鬧氣氛,並使孩子們和先遣隊員之間的關係從點頭微笑變為拍肩打膀的親呢。他們在原則上約定,待忙過了這幾天,找個時間把操壩上的坑窪填一填夯一夯,打場籃球友誼賽——女生打乒乓,時間再約。
穹頂劇場搭成後的第二天,走了很久的汽車如期歸來,又隔了一天,就在劇場裏召開了首次電影晚會。事先,語文教研組布置了作文,題目為《晚會抒懷》。晚會開始前,先遣隊員們分散開去坐在孩子們中間。這時,隊員們每個人各自都已有了多少不等的一群崇拜者。圍坐在歐陽江山周圍的是那些最有影響力的學生,多半是班幹部,他們由於成績優良,或者強壯高大,或有一技之長,以及其他難以概括的品質,成為學生中的精英階層。他們很自然地形成了一種不言自明的等級觀念,並因為意識到這種等級而顯得端莊有加、少年老成。次一等的孩子有自知之明,他們並不企圖進入這個圈子(反正這圈子也顯得太沉悶,人人繃著臉,不好玩),而是自覺自願地退居各個隊員周圍,並在各個隊員間互相比較。在先遣隊員中,最受歡迎的是隊長大劉,他隨和高大,還會吹口琴;最引人注目的是勤務員小吳,他唇紅齒白,眉清目秀,帶點女相,那嚴肅的樣子一望而知是個小英雄。隊員之間很快形成了一個個小群體,這些群體就是後來那些行動小組的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