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明月構想已經名揚天下時,圍繞它的“聖地”所在地的問題曾發生過一場爭論。這場爭論由兩個急功近利的撰史人引起,繼而發展為外來幹部和本地骨幹間的爭論。本地派認為,應當把招待所那座精致的小木樓作為聖地,因為第一次會議在此召開。而外來派則堅持認為聖地應是永鎮東門外的大穀倉,因為開會時本地幹部不僅對構想毫無理解,而且基本上是持反對態度的。這場爭論涉及本地人參與構想的早晚,實質上是一個爭名奪利和論資排輩的問題,雙方爭執不下,最後由歐陽江山出麵,把“聖地”定為小木樓。這令先遣隊員們十分委屈,但領導班子的基本團結就此保住了。
就事實而論,把“聖地”定在大穀倉更為恰當,雖然從外觀上看,作為一處聖地,它顯得過於破舊了。就是在當年那些攝影師又取景構圖又暗房加工後的照片上看來也是如此。這是一間大房屋,或者不如說是“大棚屋”。因為說它是房屋,其房頂就顯得不夠永久和牢實。這房子曆史悠久,房頂最早是麥革,後來換成了鐵皮。牆壁是用當地出產的紅砂石砌成的,裏麵的兩排柱子也是砂石的,天長日久,砂石已經有些風化了。從照片上看,這房子像今天的車間,或臨時湊合的電影院,但比電影院還大得不少。在永鎮,它的特色就是大,大得在那些錯落有致、鱗次櫛比的瓦屋頂景色中顯得十分突兀。據《永州誌》載,這間大房屋為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所建,用作軍馬場(柱子不用當地盛產的樟木而用砂石,也許是怕牲畜啃齧),後來又做過當地土官的馬廄和糧倉。據說紅軍長征時曾用它作野戰醫院,國民黨用來關過壯丁。因為臨近學堂,曾經一度被當作風雨操場。後來有對青年男女在裏麵雙雙上吊,於是它就成了“凶宅”。在歐陽江山到達永鎮時,這房子已經廢棄很久了。平常,這裏大門緊閉,膽大些的孩子鑽進來在黑暗中玩一玩秘密遊戲;偶爾,一年中有那麼兩三次,沉重的木頭大門被咿咿呀呀地打開,學校裏的老師帶著一群學生進來講解一番回聲的原理。除此之外,一年到頭空空蕩蕩。
當歐陽江山率領先遣隊員們背著行李從招待所魚貫而出時,許多人都以為他們就此離去了。消息迅速傳開,永鎮人民拍手稱快,很是得意了一陣子,但很快,他們意識到不大對頭,這事了結得太快了。經驗告訴他們,世上絕沒有這麼簡單的事情。果然,過不多久傳來了消息:那支隊伍在街上走了一圈,然後突然一拐,出了東門徑直進駐了大房子,關上了大門。這一行動頗為出奇,令人難解其意,頓時引起了一陣相當大的恐慌,永鎮裏不禁人人自危。想到一時衝動觸怒了這支顯然很有來頭的隊伍,想到也許就此犯了黨紀國法,永鎮人後悔莫及,尤其是幾個剛剛在街頭茶鋪吹噓過的人,更是惶惶不安。有個瘦骨伶仃的男人,信用社的會計,總覺得那塊致傷的瓦片是他扔的。他不止一次地在同事中羞答答地暗示過,因為他從不多話,別人也都信以為真。現在,風雲突變,他翻箱倒櫃,從閣樓上找出了爺爺輩的土槍,還向家人隱隱約約交代了後事,弄得一家大小哭哭啼啼。
兩天過去了,除了第一天上午兩個先遣隊員上街買菜,第二天清晨大房子門口扔出一堆死蝙蝠,厚重的大門整天關閉著。三餐時分,鐵皮屋頂冒點炊煙;夜晚,門縫透出幾絲琴弦般的光線。此外什麼動靜也沒有。但永鎮人民是看過電影聽過戰爭故事的,他們對拂曉前最黑暗、激戰前一片沉寂之類的概念是熟悉的,他們並沒有喪失警惕。
又是一個白天過去了,平安無事。到了半夜,萬籟俱寂,永鎮人突然被一聲巨響驚醒,似乎還有一個女人哭喊了兩聲。人們披衣起床,摸黑湊到窗前仔細聆聽。夜好像更安靜了,聽得見的隻是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轉天星期天,逢十,趕集的日子,露水還沒有幹,一種猜測在某片屋簷下生長發芽了。主題是暗殺。當太陽爬上樹梢,四鄉農民挑擔提籃陸續進鎮時,猜測已經長成了有起承轉合的故事,在茶鋪、麵店、理發鋪和廁所裏,在永鎮的男人中蔓延開來。到了中午,這個故事就像多雲間晴的日子裏慢慢移來的陽光,一寸一寸鋪滿了永鎮。從鎮東到鎮西,幾種版本經過綜合漸歸統一,細節和線索逐步完善周密了,其中有槍擊,有軟禁,有深夜突然失蹤,有五層板釘就的九具棺材和廣播喇叭裏宣判的聲音。這個故事如今聽起來並無創意,沒有走出戰鬥故事的窠臼。引人注目的是人們傳講這故事的方式和故事的時態:仿佛事件不是將要到來而是已經發生,仿佛自己不是侵襲對象而是襲擊者,而且,仿佛多少有些幸災樂禍的成分。
撰史人認為,是歐陽江山有意用幾天的緘默無為營造了神秘感,使永鎮人充滿期待(聆聽自身病況或聽取宣判那種惡性期待),把永鎮變成一個鑼聲已住隻待亮相的空空舞台。他造就時機,然後成功地加以利用。把每時每刻的每一行為都說成神機妙算、運籌帷幄,固然是有明顯的獻媚之嫌,但那種否認歐陽江山政治天才的說法也似欠妥,否則很難解釋他那戲劇性的意外姿態。
那一天午後,沉重的大門緩緩打開,就那樣打開了一陣子。歐陽江山率領先遣隊員走出來。這是會後的第五天,人們再一次看見他。他模樣大變——一身呢質軍服筆挺,腰間是寬皮帶,斜挎手槍套子,腳蹬一雙亮鋥鋥的長筒皮鞋(這是在天氣燥熱起來的五月),大蓋帽隨隨便便扣在頭上,繃帶露出來一點點。他就這樣足音咯噔地走上街來。假如換一個時候,或者換一個地方,這身驍勇將軍的打扮,很難估計效果,說不定引起的是哄笑。但在當時,正是這身打扮,出人意表,卻又恰如其分地滿足了故事的期望。那皮鞋、那手槍,使永鎮人,尤其是永鎮的少年們屏息靜氣,目瞪口呆。他們長了這麼大,玩了多少木頭刀泥巴槍,卻還從未見過一個真正的佩槍軍官,就像一年有那麼幾次,抬頭仰望高渺的飛機,卻沒有真正看清過飛機一樣。而哪兒的女人都一樣,使她們怦然心動的總是些不那麼直露確切的東西。事隔這麼多年,當年那些姑娘少女已經進入了更年期,對手槍皮靴已全無印象,卻都把那一絡白中滲紅的繃帶記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