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不到老鎮長,政府不來做主,大家感到孤苦無助。但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人們又想到了李老紅軍。李幹事之所以是幹事,還不是靠他爹。經過一場驚嚇,塗馬倌這才明白自己就是當事人,一路上不由得思前想後,回顧人生,漸漸變得悲憤滿腔。走到城邊竹林時,他已經一反常態地衝在眾人前麵好幾米遠了。李老紅軍家的院門是關著的,但他一路衝將過去,帶著一股穿門破戶的氣勢,一頭就撞進了堂屋,正好見到李老紅軍披衣從裏屋出來。塗馬倌衝上前去,以古代良民攔轎喊冤的方式撲通一下跪在他麵前,一把抱住其雙腿,爆發出老實人那種積淤多年的石破天驚的一聲哭喊。
那一天很不巧,一向拔刀相助仗義執言的李老紅軍恰好受了老婆的氣。他老婆比他年輕許多,是當年政府撮合的,有點對他早年艱苦進行補償的性質。當年,紅四方麵軍一次作戰失利,李老紅軍受傷掉隊流落山鄉,淪為奴隸娃子,後被政府發現,披紅戴花,榮歸故裏,懷揣安置費和殘疾金,是個名噪一時的人物。這種環境使他成了個四處發言的“炮筒子”,有時令人頭痛,有時也很有用。那老婆出身富農,雖然年輕白嫩,但除了李老紅軍這樣根紅骨硬的人,誰也不敢娶來改造。開始幾年她還服服帖帖,但後來,李老紅軍走了下坡路,經常被蹬得上不了床。那一天,李老紅軍穿著短褲,正處於這種又羞又氣的狀態,突然被滿滿一院子人撞見,兩條光腿又被一個人緊緊抱住掙脫不開,頓時急火攻心,有種半世英名毀於一旦的感覺,一時英雄氣短,向後一歪暈了過去,把一趟求救變成了急救。好多天以後,他人中部位被捏出的血印仍清晰可見。
從李老紅軍家出來,天色已晚,大家心情灰暗。這時的塗馬倌已是淚水流盡,痛定思痛,看淡人生。正因為如此,反而滋生出一股膽氣。他夾在人群中悶悶地走,當重新回到集市時,他已經暗暗成長為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了。正當大家望著大穀倉不知所措,卻又不甘就此散夥的躊躇時刻,塗馬倌突然撩開眾人,朝著穀倉大步走去,待大家醒悟過來,他已經走過開闊地帶無形的中心,也就是說,到了概念中的那一邊了。大穀倉透出的一線燈光映出他的身影,晃著膀子,仿佛比平時高大些,倒也有幾許悲壯、幾分豪放。緊接著聽見咚咚幾聲令人揪心的捶門聲。稍後,大穀倉的半扇門咿咿呀呀地慢慢打開,現出一群比塗馬倌高出半頭的身影來。大家屏息靜氣,遠遠望著這些黑影,像在看一場扣人心弦的皮影戲。有一陣子,手勢你來我往,比畫得很激烈,突然一下子都頓住不動了,似乎立時就要動手,然後塗馬倌一步跨進燈光裏不見了。但緊接著,另外半扇門猛然打開,高頭大馬拉著車子轟隆隆開出來。群眾遲疑片刻,發出一陣壓抑不住的歡呼。
來到空地這邊,塗馬倌一聲斷喝,勒住轅馬,後麵的幾輛馬車也乖乖地自動停下。此時的塗馬倌如魚得水,紅光滿麵,但說話更結巴了。好一陣子人們才問清原委。原來,歐陽江山原準備第二天一早就把馬車送還,塗馬倌去的時候,先遣隊員們正在給馬洗身喂夜草呢,邋遢多年的馬具也擦拭得幹幹淨淨。看著馬兒圓滾滾的肚子和鋥亮的銅搭扣,眾人張口結舌,聯想到原先的推斷,他們思緒一片混亂。塗馬倌卻跳上車把,一聲輕喝,馬車排成縱隊,撇下眾人走了。
這一夜,塗馬倌揚眉吐氣,煥然一新,充滿自信。在馬蹄輕快的嘚嘚聲中,他那一向遲鈍的頭腦也變得靈活起來。這一天的遭際從他眼前紛紛閃過。他想到歐陽江山,看著車馬,心中充滿樸素的感激。想到李老紅軍,他癟了癟嘴,又想到鎮政府門前的情景,不由嘴裏“嚓——”的一聲,手上做了個砍殺的姿勢。轅馬聽錯了,噅叫一聲撒開了步子。塗馬倌一時興起,看看夜深人靜,幹脆一個躥跳就站上了寬寬的馬背。他有三十年沒這樣做了。馬車在永鎮的石板路上轟隆隆狂奔起來。人們聞聲披衣下床,從門縫裏看見飛馳而過的車隊和張開雙臂立在馬背上怪叫的人影,驚得目瞪口呆。在人生的這一夜晚,窩囊了一世的塗馬倌變成了頂天立地的好漢。這一夜,他的老婆也感到幸福。
第二天,馬車的故事傳遍了普照,還包括那種重新調整過的愛憎。人們聽了又聽,似乎要像夯土一樣通過重複來落實某些看法。塗馬倌的神情對人們觸動很大。通過晦暗多年驀然放光的額頭,可以依稀看見新的生活。那個戰鬥故事戛然而止,土牆上出現了老鎮長和李幹事的漫畫,雖然隻是小兒塗鴉。一直密切注視輿論動向的老鎮長黃昏出來踱步,種種跡象表明,民心已經發生變化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