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2 / 3)

先遣隊排成兩路縱隊,服裝整齊,腳步劃一。所到之處,人群紛紛朝兩邊分開,恰如船和水的關係。隊伍劈波斬浪來到菜市(即會場)。按照故事進程,這時他即便不朝天鳴槍,也該有些重大舉動了。驚詫的農民們躲躲閃閃,卻又耐不住想看。他們在隊伍周圍自然形成一個圈子,作為知情者與直接當事人,永鎮上的居民不去湊前,他們退得遠遠的,從街口、店內、窗格後、屋頂上甚至枝葉中緊緊盯住歐陽江山。歐陽江山身上落滿了目光,其次才是隊伍中某處鼓鼓的胸脯。他一舉手,一投足,甚至清清嗓子,都會引起人們一陣緊張。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一切微小的動作都被他們零零整整仔仔細細地看在眼裏記在心中。像盲人摸象一樣,人們根據各不相同的角度和創作風格,對這些動作做出了很不相同的詮釋。有一個著名的例子,是關於歐陽江山和一隻雞蛋的。菜市上,一個農村女孩和一隻母雞蹲在一起。當歐陽江山經過時,那隻雞正好下了一個蛋,咯咯地歡叫起來。歐陽江山駐足觀看,並拾起那隻蛋來。絕大部分群眾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拿著那隻蛋端詳一陣,又微微笑起來。這舉動引出許多猜想:為什麼他剛剛走到,雞就下出蛋來,這是不是不祥之兆?他對著雞蛋發笑是什麼意思?是嘲笑永鎮人以卵擊石?是用雞蛋暗示石頭?或是由蛋和母雞來暗示冤冤相報的因果關係?熱氣騰騰的雞蛋,是否表示當場發難?一部分人認為他根本不是對著雞蛋笑,而是對著女孩笑,這表明他的團結對象已經轉到了農村。另一部分人認為他隻是在顯示蛋在他手裏,隻要一捏就碎,就像捏碎永鎮人一樣。還有幾個人則幹脆認為他根本就沒有笑。是的,嘴角有一個動作,千真萬確,但那絕不會是笑。形勢比大家估計的要險惡得多,不要太天真了。當歐陽江山放下蛋走後,人們一擁上前,抓起那隻雞蛋,看見了蛋上的血絲,不由為之色變。經過仔細研究,有人從血絲中看出幾條分散又聚合的路線,有人看出一幅永鎮地圖,上麵有幾個重點。還有人看出那血絲是一個草書的“死”字,隻不過差了一個“匕”,匕首的“匕”。因為你搶我奪,那隻蛋失手落下,摔得肝腦塗地。

然而那天終究是沒有事件發生。盡管一路走走停停,這樣那樣,終究是沒有什麼事情真正發生。簡而言之:大會後的第五天下午,先遣隊在歐陽江山的率領下上街走了一圈。他們先到集市看了看,又穿過集市,到騾馬行租了幾輛大車,接著到五金店買光了所有木工家什和釘子油漆,再到木材加工廠把方木、板子都一掃而空(據說還認真討過價,不按零售按批發)。然後,這一幹人馬就轟隆轟隆軋過街巷回大穀倉去了,如此而已。仔細想來,這些事其實相當乏味,甚至頗為卑瑣,令人失望。然而歐陽江山的形象,及買那麼多木材,光是這兩點,就夠永鎮人用的了。

歐陽江山那身打扮無疑帶有示威性。這一點英雄所見略同。至於買木材,說法仍不能完全統一。那時的永鎮人已經不能接受不帶血與火的想法了。受了破相之辱而不報複,是不可想象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問題隻在於歐陽江山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方法。永鎮人在木材問題上的分歧主要集中在修暗道和釘棺材這兩大流派之間。他們沉浸在推理和爭論中,好像都在替歐陽江山出謀劃策。爭執激烈時,甚至像是由他們來爭權拿主意。天漸漸黑下來了,從穀倉那邊又傳來了騾馬的嘶鳴。這頓時提醒了大家:馬車從午後就進了大穀倉,到現在還沒有歸還的意思,貨早該下完了,莫非是要組織騎兵?那些馬都是農馬,腿粗蹄大,跑起來雖不算好,但蠻力無窮,要是在街上衝撞起來——永鎮人腦海裏立即閃現出蹄聲嗒嗒,驚馬當街的可怕景象,那是新年裏剛發生過的事,那才僅僅是一匹馬呢!大家這才真切地感受到了事態的嚴重性。馬的問題是目前形勢下的當務之急。馬上去討還!誰出麵?有人想起騾馬行的小頭頭塗馬倌剛才一直在嚷什麼,四下一看,發現他雙手抱頭蹲在地上,他一急就成這樣子,是膽小口訥,民間叫作“木疙瘩”的那種人。靠他無望了,核心圈子麵麵相覷,一陣尷尬的冷場。

商量的結果,一致同意應由鎮政府出麵交涉,這些馬都是公家財產,理應如此。大家又拖著塗馬倌來到鎮政府。鎮政府大門緊閉,引人注目地站了兩個基本民兵把守,說是在開緊急會議。任憑大家山不轉水轉,親不親故鄉人地說了半天,兩個後生硬是不肯通融。鬧了好久,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縫,鑽出一個人來。眾人定睛一看,原來是幹事李念四,頓時心涼了半截。果然,李幹事用屁股慢慢關好門,臉上的表情是六親不認。他挺直身子,站在青石台階上打起官腔來。永鎮人最厭惡的就是他這種人,具體些說,就是這種明明土生土長,隻不過出過一趟遠門,從此就說起普通話來了的人。噓聲四起。李幹事沒有料到自己單獨行事時情況竟會這樣,頓時氣急敗壞。事情鬧到後來,已經到了把兩個民兵夾在幹部和群眾之間不好選擇的地步。李幹事見民兵不肯抓人,於是改變策略,認準了馬主塗馬倌。塗馬倌在爭吵中早已被擠到後麵,正伸長脖子使勁看著,一見民兵衝自己來了,嚇得轉身就跑,拖得人們亂了陣腳。李幹事站在台階上也不認真追來,轉身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