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1 / 3)

在歐陽江山到達之前,普照平原一直是默默無聞的,除了當地居民,知道它的人寥寥無幾。它是從雲貴高原到澤南盆地之間,沿著一瀉千裏的九天河層層跌落的一連串河穀平原中的一個。說是平原,其實頗為勉強,因為它比較年輕,並不十分平坦,像是被下遊的河穀風從地底下灌了一下,地表微微波動,村鎮隨勢傾斜。幸而有溪流像繩索一樣紮住鼓鼓的丘岡,凹陷的地方墜壓著池塘。這片平原並不肥沃,但地廣人稀,因此可以自足。它正好處在那種水稻剛剛可以生長,土豆剛剛開始退化的海拔上。於是,遠山上的彝人種土豆,平壩裏的漢族栽稻穀,秋收過後,山民趕馬下山來到平原中心的永鎮,在集市上相互交換一番。

從總體上看,這片平原呈圓形,一邊高一邊低,向著東南方向傾斜。由於這一斜度,這塊平原在理論上要比其他地區承接更多的日照和月光。對構想來說,這一點是有意義的。此外,從戰略位置上看,普照地區是一個死角,在它的上遊,是一堵大壩般的阿西山脈,遠古地震的坍崖像閘門一樣關住九天河水,托舉出高高在上的龍池,形成落差數十米的瀑布。過了龍池往上,開始出現高山草甸,再往上是大阪,翻上大阪就是雲裏霧裏的雲貴高原了。從高原那邊要下到普照平原是極其艱難的,而如果從下遊上來,必須穿過一個個開闊平原,翻上好幾級易守難攻的台坎。如今,在這種和平麻痹的太平盛世裏,人們很難理解為什麼偏要到這樣一個交通不便的地角來營造新城。而在當年,由於狂熱的理想主義,由於宣布了世界大戰迫在眉睫,在那種生死存亡備戰備荒,同時又是信心堅定前途光明的氣氛中,做出這一抉擇似乎理所當然。

用定義性的語言來描述,永鎮是“平原中部背後有山的傍河古鎮”。符合這一定義的小鎮頗多,在各種文章中都有所描寫。實際上可以認為,這種小鎮,已經在眾多文學作品中轉為一個意象、一種傳統、一種文化氛圍、一種生活方式的象征;一個處於文明與自然交接處,因而對意欲展現文化衝突的作家來說頗為方便的舞台;一處通過廣泛閱讀而定型化了的概念性場景。在這樣的小鎮裏,總少不了土產公司、中藥鋪等經典地標,雞鴨滿街放養,有線廣播代表政府;像幾乎所有小鎮一樣,街上總有一條誰也不要的癩皮狗和年歲難辨的瘋女人。老百姓最感興趣的是桃色新聞。在這裏人人都互知底細,街頭婦女從各家的經濟狀況到每個閨女的經期都了如指掌。謠言的速度僅次於光,並且,不論男女,人人都富於想象力,都具有那種小題大做的本事。

當歐陽江山抵達永鎮那年,除了財政、工商、稅務、郵電、派出所、衛生所、供銷社和糧站、煤站、供電站、農機站、農技站、廣播站、獸防站及生豬經營站等國家規定的“七所八站”外,永鎮還有一家皮毛加工廠(天氣一晴就把滿城弄得臭氣飄揚)。它還有了一所學校,孩子們好歹可以在那裏念完初中,甚至還有一個“大禮堂”(關於這個“禮堂”,後麵將詳加介紹)。逢年過節,從銀廠縣城請來的川劇團就把帶來的兩本戲在鎮中心那個兼戲場、廣場、會場、市場於一體的空壩上翻來覆去演個沒完,而永鎮人也就從早到晚地看。彝人也為此下山。有兩個場景有助於說明永鎮閑散自足的生活狀態:一是節日期間滿地軟綿綿的瓜子皮,二是每天傍晚蹲在放養歸來的豬背上的烏鴉。盡管還有村落的遺風,盡管班車半月一次,但由於土產豐富,糧食自給自足。這個小鎮已經有了重鎮甚至小縣城的雛形,而且,因為有下遊的銀廠縣和縣城人作為亦步亦趨的樣板,也無須費心去考慮什麼未來。

歐陽江山是在夏末秋初的一個黃昏率領著先遣隊到達永鎮的,當年流傳甚廣的一首長歌透露了這一信息。像曆史上所有這類頌詞一樣,這首長歌的內容也是極為模式化的:一個英雄,到了某個地方,要幹一番改天換地造福於民的事業,卻受到當地惡勢力的阻撓,英雄勇敢機智、不屈不撓,最後終於率領民眾取得了勝利,等等。歌中傳唱了黃昏時分一輛橘紅色方頭大卡車翻山越嶺抵臨河穀時那種背映落日、通體光明、霞光迸射、塵煙滾滾的景象。歌詞以誇張的口氣描述了一團紅光如何橫過山脊出入雲影,如何時隱時現下到平原,如何越變越大,轟鳴怒吼,似乎從頭上軋過,最後又如何卡在鎮口,把狹小的牌坊洞堵了個嚴嚴實實。第一段結尾的副歌重唱了這一細節,可能是要暗示歐陽江山後來遇到的困難。

關於永鎮人對這支隊伍的初始印象,說法大同小異,可以認為基本上是可信的。人們都提到了乍然喧響、火花四濺的鼓樂,像“魚兒交尾一樣啪啪抽打”的風中彩旗,嘻嘻哈哈、牙齒和眼白在塵土撲撲的臉上十分觸目的男女青年(即後稱“二十一勇士”的先遣隊員),還有大木箱、厚重的軍綠篷布等,有個中年男人記得有警犬和機槍,但大多數人否認了這一點。當年,他還是個男孩子,也許他錯把他在那個歲數上的向往記成了現實。總的說來,所有的回憶都讓人產生流浪漢體小說中馬戲團抵臨村鎮時的歡快景象。

歐陽江山對永鎮黃昏的初始印象如何,人們不得而知。他的工作日誌和私人筆記對此都隻字未提。也許他認為不值一提。無論哪一種黃昏,都和他所要追求的人文景色格格不入。普照平原注定是要天翻地覆的了,這一點毫無疑問。可以想象,永鎮人當時也意識到了大事將臨,但一輛鼓樂喧天的破汽車不至於讓他們意識到什麼危險。在回憶中,好些人都聲稱當時就知道大禍臨頭,甚至為此爭先恐後地仿佛爭奪專利權(考慮到這是每次事變過後都會展現的人類本性,倒也無可厚非),連一些穩重長者也把那天晚上描述得非比尋常,幾乎具有預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