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文章相比,歐陽江山發言的用語自然要通俗生動一些,他甚至還使用了也許是頭天晚上剛剛學來的本地俗語。那一天小雨間陰,天色灰暗,紅布橫幅和彩旗都顯得刺目。台上的人進進退退,對著話筒又揮手又握拳。架在濕樹幹上的高音喇叭於是就呱呱地喊,發出一些忽強忽弱、半懂不懂的外鄉口音,其中夾雜著似像非像的本地方言。這一切非但不能使人感到親切,反而令人覺得怪異。人們開頭一陣一陣發笑,笑口音,笑動作,後來他們不再笑了,因為那些方言的含意他們是充分理解的,因為這個人自信狂熱毫不退縮的態度令人不安。人們開始靜下來。台下的集市裏,坐著上千名聽眾,能聽懂的人們漸漸皺起眉頭。本來,他們活得尚好,就像在國畫中一樣,而此刻卻有一種活了半輩子才明白自己隻不過是雜草或蟲子的感覺。聽不懂的人雖然仍然不懂,但從他人的反應上很快揣度到了事態嚴重,不由抿緊了嘴唇。戲台上的幹部也麵麵相覷,他們發覺歐陽江山的說法與頭天晚上有相當大的出入。頭天晚上,天堂歸天堂,永鎮並沒有一錢不值。而現在,他們覺得受了騙,漸漸義憤填膺。歐陽江山的發言終於完了,他坐了下來。台上台下一片緘默,人人都在回味。突然,人們恍然大悟:什麼人間樂園,什麼徹底措施,這個人的意思原來就是原來就是要把永鎮夷為平地啊!憤怒,更多的是失望懾住了他們。人群先是嘈嘈切切,接著是這裏那裏發出試探性的噓聲。噓聲響成一片,很快又變成了亂糟糟的哄喊。這時候,歐陽江山側身做了個手勢,似乎是要求鎮長表態。人群頓時安靜下來,充滿期待。老鎮長猶疑片刻,終於忍無可忍,憤然抓起茶杯,腳步重重地走下戲台。與此同時,他的茶杯蓋子從桌上滾到地下,啪噠一聲摔碎了。
這個動作,以及這聲脆響,恰如古代酒宴上那些誘殺者的號令,立刻把會場上的聽眾變成了暴民。如今,那些參與此事的人回想起來,覺得難以置信,但當時情況就是如此。這就是著名的“茶杯動亂”。騷亂持續了兩分鍾,也許不到兩分鍾,突然停止了。許多人張著嘴怔怔地站著,一些人手中還攥著瓦片。他們與其說是被歐陽江山的鮮血,還不如說是被他的氣度所懾服。在磚瓦橫飛一片混亂中,歐陽江山一直僵坐在桌前,一動不動,連頭也不偏。按後來的說法,他是不屑於躲閃,“在危險麵前,歐陽江山同誌冷靜沉著,臨陣不亂,他那大無畏的氣概,使落後勢力心驚膽寒”。一道紅線從他的額頭忽快忽慢地來到嘴角,遠遠看去,仿佛頭部從上到下漸漸張開一道裂口。血流在他臉上滯留了一瞬,又淅淅瀝瀝滴到桌上,人群就是在那一時刻哄然崩散的。
就歐陽江山而言,擺在永鎮人麵前的道路是很清楚的,且天經地義,不容置疑。他認為自己已經高瞻遠矚地指出了通往幸福樂園的方向,而得到的回應卻是這般情形,這出乎他的意料,使他難以理解。他十指交叉,低頭無語,像是在研究桌上的血跡。剛剛從閃避處走出來的先遣隊員們麵色羞愧,遠遠圍成半圈,但誰也不敢靠前。這時,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他這時才得到機會),搖搖擺擺,踏著滿地碎磚爛瓦,穿過空空的會場來到台下,朝台上扔出一小塊碎磚。台子對他來說是太高了,磚塊碰到台邊落回地上。他拾起碎磚又扔了一次,還是沒有成功。當他第三次揚起手臂時,歐陽江山抬起眼皮瞪了他一眼,“這一眼之毒,足以致殘”。男孩的手臂僵在空中,仿佛一個定格,這樣僵持了幾秒鍾,碎磚滾進了袖筒。孩子哇的一聲號啕大哭,一個婦女貓著腰衝過來(仿佛衝過兩軍間的開闊地),一把把他抱走了——當年的孩子根據他母親的回憶這樣回憶道。
那天晚上,隊員們睡得很晚,大家提心吊膽,輕言細語,不時看看東廂房。整個下午,歐陽江山一直沉默不言,晚飯後就獨自回房去了。整整一晚上,他的房門緊閉著,裏麵無聲無息,隻有昏暗的燈光透出細密的窗欞。等到十二點,仍然沒有動靜,長途跋涉加上連續作戰,大家實在熬不住了,陸續倒頭睡去。午夜既過,警衛員小吳出門小解,看見露水已經起了。濃重的夜色填滿了方方正正的庭院,黑中之黑是鼓凸的假山。他睡眼惺忪,趿拉著鞋穿過院子到廁所去了。上完廁所回來,他反身關門,一刹那間覺得院子裏有什麼異樣,鑽進被子時,他突然反應過來——花園裏矗立的假山比他出門時看見的少了一個。那是個孑立的人影,在他進廁所時走掉了。黑影那麼高,毫無疑問,一定是歐陽江山——雖然知道是歐陽江山,他還是出了一身冷汗。
次日上午,先遣隊撤出了鎮政府。一說是下午,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