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描述,那天當晚就開了一個通宵會議。因為是臨時召集,直到晚上9點,鎮上的頭麵人物才基本聚齊。鎮政府招待所那原屬大戶人家的小木樓大放光明,“燈光照亮了樓房四周的萬年青”。市井街巷中的群眾在暗中抬眼望去,“就像魚兒仰望夜行的客船”,隻見那些窗戶一會兒明晃晃,一會兒黑乎乎,人影搖曳。裏麵傳出陣陣喧嚷,其中夾雜著高亢的外鄉口音。一群孩子(以家長在其中開會的為核心)圍在招待所門口想看個究竟,但那條平時不值一提的黃狗突然變得窮凶極惡,令人驚詫。
會開到半夜,天上突然響起一陣奇怪的聲音。大家都驚了,紛紛跑到院子裏來。夜空灰暗,什麼都看不見,隻聽見刺刺啦啦的破裂之聲。有人說要地震,有人說是過路雷,突然,一輪明月切破雲層側身而出,又大又亮又圓,前所未見。庭院裏的方磚格子地麵頓時就像塗了一層石灰水,灌木葉子像硬幣一樣閃閃發光。平原上的房屋啦、樹叢啦陰影深重,看上去似乎比白天還鮮明,有點像望遠鏡中的雪夜風景。突來的明月輝耀使四野的家畜野禽都受了驚,公雞打鳴,鎮上的狗汪汪亂叫,鄉下的狗熱切唱和,遠遠近近的馬嘶牛叫,樹上的烏鴉呱呱叫著飛上半空,如撲燈蛾一般在月亮下盤旋,看上去像個寓言。整個平原成了一個蛙群鼓噪的大池塘,聲浪此起彼伏,以永鎮為中心向四麵八方擴散,覆蓋窪地,翻過丘陵,“像後來的大水一樣”漫延而去,一直拍打到了平原邊緣處斜擱在一片陽坡上的靜安莊。
那天晚上是否明月朗照已不可考證。但這無關宏旨。曆史中的這些軟性部分更談不到真實。但那天確實開了一整夜會。會開到後來,變為歐陽江山的長篇獨自。具體講了些什麼已經無人記得起了。印象是十分精彩。當年的武裝部長說,當時他就沒怎麼聽懂。歐陽江山的外鄉口音、他的新詞,以及從口中源源吐出的不斷線的長句子,對鎮上幹部們都是生疏費解的。一開頭,就使武裝部長尷尬、自慚,進而心生反感。但到了後來,他漸漸為這個外來人的熱情和堅定打動。他有些頭暈,模模糊糊聽出,普照——不知怎麼一來——就要變成一團朦朦朧朧的光暈、一個天堂、一個人間樂園,馬上就要全國聞名並繼而成為全世界勞動人民向往的中心,等等。那麼銀廠縣會怎麼樣呢?鎮長小心翼翼地提出這個問題。大家屏住呼吸,歸根結底,這才是永鎮的幹部密切關注並切實可觸的問題啊。歐陽江山的回答令大家十分滿意:因為地理位置不佳,銀廠不予開發,今後將成為通往新城道路上的一個邊卡重鎮。這個回答立刻引發了真正的熱忱。永鎮的幹部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來年的專署會議,他們把不屑一顧的神態在心裏迅速演習了一番,感到揚眉吐氣惡氣頓消,不禁相視而笑。
老鎮長的婆娘還依稀記得那天晚上,記得他清晨回家時臉上隱含的微笑。她之所以記得,是因為表情和“老頭子年輕時候第一次犯男女(關係錯誤)”時的表情相似:有些居高臨下,有些沾沾自喜,又要保密又難以抑製。這種表情首先被他兒子模仿,繼而迅速在全鎮流行。
第二天上午不到10點鍾,幾乎有一半人都在街上閑待著,每個人都顯得深知個中底裏,並且胸有成竹,在一些還在急煎煎發問的人們麵前顯得倨傲,互相交換知情者那種心照不宣的秘密眼色。過不多久,乖巧一些的發問人也開始使用這種眼色,搖身變為知情者。
10點半,鎮政府招待所的大門打開了,前麵是一群邊跑邊回頭看的孩子,後麵是一隊臂戴袖套的青年男女。其中夾雜著兩個鎮政府的勤務員,他們倆也懷抱著紅紙綠布,大聲和隊伍裏的人說笑,甚至拍肩搭膀,顯得相當熟稔,使街兩旁的人羨慕不已。這幫人直奔集市中心的戲台去了,說是去布置會場。與此同時,歐陽江山正由老鎮長陪同繞著鎮子巡視。天有些下雨了,一行人踏著泥濘。老鎮長說東道西,指南指北,熱情而殷切。他萬萬沒有想到,那篇使他大為震驚的演說詞已在歐陽江山腹中進入修改階段了。
全鎮大會是在3點鍾開始的,4點鍾就突然結束了。隻有歐陽江山一個人發了言。這番發言對永鎮人來說不啻於五雷轟頂。一篇回憶文章寫到了在那陣騷亂中滿天的磚瓦、劈啪落地的桐子和呱呱逃散的烏鴉。當時景況可見一斑。這發言後來被歐陽江山提煉修改,寫成了一篇言詞激烈的文章,以“井世中”為筆名,發表在《建設論壇》上,文章的基本內容是對永鎮及其人文景觀的批判。文中指出,像永鎮這類阿米巴形的市鎮,是在全無規劃全無綱領的情況下自然形成的。它沿著河岸鋪展蔓延,完全根據局部利益和個人所需隨意而生,正如黴菌。這麼多房子,密密匝匝擠在一起,你的屋簷壓在我的房頂上,我的檀子搭上你的牆,相互製約,鉤心鬥角。層層相套的庭院意味著森嚴的等級,那些寬窄不一曲折迂回的幽暗街巷,恰似人們複雜陰鬱的內心。永鎮匍匐在凡俗的市井生活中,連樹都缺乏英雄氣質,搭眼一看,鎮上看不見氣宇軒昂的蒼鬆翠柏,絕大部分是隨遇而安的榆樹、槐樹,甚至苟且偷生的牆頭草和瓦屋蓮。而得天獨厚的卻是一手遮天的黃桷樹,在這種歪歪扭扭不成棟梁的樹下生息,哪裏還談得上信念和理想?連豬和鵝都在街上走了,人還有什麼尊嚴?登高遠眺,全鎮都是魚背一樣黑森森的屋頂,如何成為光照寰宇的一盞明燈?要過一種真正的人生,要對人類做出貢獻,必須首先解放自己,必須采取徹底的措施。麵對一張白紙,才好描繪人間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