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對鼎字總是念念不忘,便永遠也無法解開其中的奧秘。要想解開心中的謎團,就要像德山禪師焚燒《青龍疏鈔》一樣,不要總在心裏惦念著它,燒掉便一了百了。”
林尚沃若有所悟地說:“紙上的鼎雖然燒掉了,可心中的鼎卻沒辦法去除。”
金正喜說:“心中的鼎不用去除,隻要能讓它保持平衡就好。”
“怎麼保持平衡?”林尚沃忽然來了興致。
“俗話說,三足鼎立。鼎有三足,三足必須大小粗細都一樣,鼎才能站立。這就好比人的三種欲望:名利、權勢和財富。在道家看來,人的三種欲望就好比鼎有三足,人們追求長壽、享受名譽與地位、聚斂錢財乃是人之常情,但如果一個人欲壑難填,過分追求這些身外之物,譬如富有之人垂涎於名譽與權勢,而有權有勢的人又想得到名譽與財富,這些都是違背天命的事情,想滿足這三種欲望,恨不得全天下都屬於自己一個人,這與渴求僅有一隻足的鼎不要翻倒一樣都是不可能的。”
第二天早上,林尚沃離開了金正喜的家。他想,他已經參透了“鼎”字的真意。石崇大師實際上是想告訴他,要對自身的欲望保持一種警醒。他已經是朝鮮的首富,擁有了眾人豔羨的財富,如果他再幫助叛軍起義,那就是想要獲得權力。每個人都有他的福分,如果在享福的同時還不斷覬覦其他的東西,那是違背天意的事情,必遭上天重罰。於是,林尚沃回到義州,把洪景來的鼎送了回去,但是他暗中把鼎的一條腿鋸壞了。洪景來一拿到鼎,那鼎便轟然倒地了。已經明晰了林尚沃心意的洪景來獨自離開義州,回到自己的大本營,發動了叛亂。
在洪景來之亂中,林尚沃選擇了和朝廷站在一起,他出資支助朝廷的軍隊,大敗敵軍。他也因為平叛有功而被封為五衛將,從二品官員,這在士農工商等級十分嚴格的時期,可以說是前無古人。
如果說北京商戰考驗的是林尚沃對生死大事的感悟能力,那麼洪景來事件考驗的則是他對權力的免疫力。古往今來,財富、權力和聲名一直都是人們最渴望得到的,欲望就像是一個無底洞,越是嚐到了甜頭的人越是難以自拔。有了名,便想求利;有了利,便想獲得權力;有了權力,就想占有財富,這是一個螺旋上升的過程。正如達摩克利斯之劍所揭示的那樣,權力永遠與風險同在,財富和聲名也是如此。一個人越是有名、越是有錢、越是有權力,他承擔的責任也就越重,他活著的風險也就越大。可是,人們通常看到的都是有權人、有錢人表麵的風光,卻沒有意識到在這些光鮮的外表背後所暗藏的危機,因而也就無法對欲望保持一個警醒的態度。
人的一生,其實是一個不斷滿足自身欲望的過程,也是一個同欲望做鬥爭的過程。欲望的滿足可以為我們帶來名譽和地位,也可能將我們引向萬劫不複的深淵。欲望的“度”究竟應該如何把握?這是決定我們人生的方向和高度的大問題。在林尚沃的一生中,也是如此。如果能克製自己的欲望,那麼就可以保全自身,甚至是獲名得利。如果控製不住自己的欲望,就會招來災禍。
林尚沃雖然被朝廷封為五衛將,但是他清楚自己身為朝鮮首富不應該再占有權力,於是堅持拒絕。1833年,皇上特旨讓他擔任郭山郡守,皇命難違,他隻得赴任。在職期間,他施行仁政,政績卓著,被擢升為龜城府使。但時隔不久即遭朝廷嚴查與革職,離開了仕途……林尚沃這次出事的表麵原因是所建豪宅與身份不符。
林尚沃在他的《稼圃集》序文裏是這樣說的:“丁醜年,在先父的墳廟下蓋起了房子。房子上的椽子犬牙交錯、錯落有致,來往的人朝夕都能見到。別人覺得房子好像宮殿似的,可我對此稱謂卻不敢當。房子蓋起來了,在房子的周圍壘起長長的圍牆,這樣房子看起來比較壯觀、豪華一些,但要滿足遠親近戚們居住在一起的願望,房子還是應當蓋得更體麵一些。”據說,林尚沃的房屋是一座擁有99間屋子的“大宅院”,亭台樓閣蔚為壯觀。在等級製度森嚴的時代,大門的寬度是幾尺、柱子的高度有多高等都有嚴格的限製。另外,私宅不得建有三門,不得有雙梁兩層的柱子,也不得使用附椽和刷漆塗彩。不僅如此,在日常生活方麵也不能隨心所欲,各種規矩繁多,如在吃飯時因身份不同而應分別使用金筷子、銀筷子等。同樣,頭上的著飾也有“程子冠”(儒生平時所戴的帽子)和“平涼子”(平民百姓平時戴的帽子)之分。因此,林尚沃蓋起了近百間的私宅就如同讓平時戴著“平涼子”的平民百姓戴上皇家貴族的“程子冠”,是非常惹眼且有違法度的。他被微服的備邊司一紙訴狀送進了大牢,差點連性命都不保。
“屋大必有災”,這並非聳人聽聞,林尚沃沒有克製住自己的欲望,才會修起這樣有違規格的宅院,最終取禍。然而,這隻是表麵的原因,他應該清楚地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地位和名聲,即便是擁有小的私宅,也會成為別人議論的口舌。正如唐朝的禦史大夫柳玭所言:“夫門第高者,可畏而不可恃。”一個人越是富貴、越是地位高,就越應當小心謹慎,而不能依仗自己的權勢和財富胡作非為。可畏的原因就是,如果門第高的人在立身處世方麵有一點失誤,那麼他的罪過就要比普通人大。因為他們本身就是眾人關注的對象,更是大家熱衷探討的話題,有一點過失就可能被輿論放大。不可恃的原因在於,門第高的人家本來就被人們所忌妒,即使有美好的品行,人們不一定相信;可是如果有了一點點差池,人們便會爭相指責。林尚沃既是巨富,又是官員,集這兩種特殊的身份於一身,自然會招來別人的妒忌,成為眾人所指責的對象,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一個人富有了,卻不被窮人指責;如果擁有了權力,卻能被沒有權力的人擁護,那麼他做人就可以說是相當成功的。林尚沃雖然沒有完全做到,但至少也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為富不仁、為官不正。他鋃鐺入獄的真正原因是因為一個女人——一個與他有著複雜淵源和深情厚誼的女人。
林尚沃到郭山擔任郡守時,見到一名貌若天仙的官妓。所謂官妓,大都是因為父輩犯了罪而受到株連,被迫淪為下人。官妓的社會地位十分低下,隻有到了老年,若能出錢買一個年輕的女子代替自己,才能擺脫這一身份。林尚沃見到的這名官妓名叫鬆伊,他之所以對她念念不忘,不僅僅是因為她的美貌,而是因為她像極了自己的一位好朋友——在洪景來之亂中被淩遲處死的李禧著。
林尚沃曾私下找鬆伊的養母打聽她的情況,他十分肯定,鬆伊就是自己的莫逆之交李禧著的遺腹子。該怎樣救這個女孩子出苦海?這是林尚沃了解到鬆伊的真實身份之後,一直在考慮的事情。
他做出了一個十分大膽的決定,納鬆伊為小妾,買一個女子代她做官妓,讓她成為良民。對於一個地方長官來說,這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而在此期間,林尚沃也瘋狂地愛上了鬆伊。然而,政治鬥爭無處不在。這些年,朝鮮幾易其主,形勢已經和以前大不相同。林尚沃救下了叛臣的女兒,可以說是犯了一個極其嚴重的“政治性錯誤”,這也是他入獄的真正原因。
在樸鍾一的四處奔走下,林尚沃得以出獄回家,但是他的人身自由受到了限製,被判“圍籬安置”一年。這一年內,為了林尚沃的安全考慮,樸鍾一堅決反對他再見鬆伊,林尚沃飽受相思之苦,有幾次甚至不顧安危想要逃出去見她。
佛祖曾說,人之不願放棄財與色,猶如貪舔刀刃上的蜂蜜,其實是根本舔不到的,但總有人不惜用舌頭一再去舔,以致傷害了自己的舌頭。人之所欲,莫大於色,色欲永無止境。為愛欲所溺的人如同手持火炬逆風而行,即便是燒灼了自己的手,他也不願放棄。就連佛祖本人也曾感歎:“幸虧愛欲是唯一的,否則就沒有人能修煉成佛了。”
正如石崇大師所預言的那樣,林尚沃人生中的第三次危機已經到來,這最後一個誘惑就是鬆伊。而幫助他度過危機的戒盈杯也正式登場了。
戒盈杯隻是一個普通的酒杯,杯內刻著“戒盈祈願,與爾同死”八個字。但是,由於這個杯子是石崇大師所贈,所以林尚沃將其奉若珍寶,藏在家中的櫃子裏,誰也不讓動。這一天,他卻不得不把戒盈杯拿出來,因為今天的訪客關乎他後半生的命運。
林尚沃雖然被釋放,但是仍在家中“服刑”,而這次來的備邊使正是當下的門閥大族。如果他看好林尚沃,那麼林尚沃自然能夠逢凶化吉;如果他不高興,林尚沃以後的苦果子少不了。來人是一個貴族中常見的紈絝子弟,好酒好色,他在無意中看到了林尚沃珍藏的戒盈杯,便要拿出來用一用,林尚沃隻好從命。
可就在林尚沃為他倒酒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滿滿的一杯酒,竟好像被人偷喝了一樣,一點不剩。莫非杯子內壁有裂縫?可是桌子上一點酒都沒有灑出來。林尚沃的注意力全部在這個杯子上,備邊使卻認為林尚沃對自己不敬,非要他重新斟酒。可是,眾人試了許多次,還是如此,隻要酒倒滿,一會兒便消失了,誰也看不出其中的奧妙。林尚沃又嚐試著往杯中倒酒,這次,他隻倒了七分滿,出乎意料的是,杯中的酒居然沒有消失!
求滿而不可得,難道這就是戒盈杯所蘊藏的奧秘?
正當林尚沃出神時,備邊使卻已經惱羞成怒,他認為這是林尚沃故意找一個附有鬼魂的酒杯來詛咒自己。一怒之下,他把酒杯扔出窗外,拂袖而去。林尚沃顧不上管那個掌握生殺大權的人,而是第一時間跑到屋外,撿起了那個破碎的杯子。奇怪的是,他在杯子上隱隱發現了一絲血跡。此時的林尚沃,已然明白石崇大師的苦心,戒盈杯意在讓他戒除自己過多、過滿的欲望,以求明哲保身。
此後不久,林尚沃被正式釋放,重新獲得了自由。原因就是那個傲慢的備邊司覺得自己打碎了別人的傳家寶,十分不好意思,於是在上呈的折子中替林尚沃說了很多好話。最終,還是戒盈杯幫林尚沃度過了人生中的最後一次危機。
◎修商成佛
危機雖然過去了,可是林尚沃的心裏卻有了新的疑問:戒盈杯到底是何人所製?石崇大師與戒盈杯又有什麼樣的關係?
為了探尋戒盈杯的秘密,他孤身一人來到京畿道廣州。這裏有專門為皇家製造瓷器的燔造所,每年全國各地的能工巧匠都會聚集到這裏,為皇家製造瓷器。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於找到了一點眉目,戒盈杯是一個名叫禹明玉的匠人所製。
禹明玉是當代燒製白色匣燔瓷器的第一名匠。他的一生坎坷不平,充滿了挫折與不幸。他出生於富貴之家,享盡了各種榮譽和快樂,曾沉迷於美酒與女色,中年之後幡然醒悟,傾盡全身精氣打造了戒盈杯,而後音信全無。
心有不甘的林尚沃又回到了金剛山秋月庵,打算當麵向石崇大師請教。可是,正如他所預感的那樣,石崇大師已經在不久之前圓寂。戒盈杯上的“與爾同死”並非虛言,而是大師對自己死亡的洞察。通過住持之口,林尚沃了解到昔日的第一名匠禹明玉正是今日的大德高僧石崇。
雖然是林尚沃自己在經商,但是他為人處世的內核卻是在踐行石崇大師的佛學理念。從對生死的參悟到對欲望的克製,再到戒盈杯;從“救人的刀”“殺人的刀”,再到“散盡所有,急流勇退”,石崇大師可以說是他精神上的指引,是他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精神支柱。誠如林尚沃在《稼圃集》自序中所寫:“生我者父母,成我者一杯。”
如今,精神世界的支柱轟然倒塌,林尚沃忽然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已經了無依附。他雖然有妻室、有仆人、有後代,可是他在精神上卻成了一個徹底的孤獨者。30年前,自己下山時,石崇大師的諄諄教誨仍在耳畔;30年後,寺廟依舊,佛像依舊,隻有人陰陽兩隔。這30年,林尚沃經曆了太多太多,如今想來卻恍如一夢。人生不也如此嗎?即便曾經權傾天下,即便曾經富甲一方,即便曾經名動四方,最後都會化為烏有,一切成空。
林尚沃在大殿內莊嚴的佛像前跪了下來,開始叩頭。他決心要跪拜1000次,這到底是對石崇大師的感念,還是對佛祖無邊佛法的敬畏,抑或隻是為了排解自己內心的空乏與憤懣,他已經分不清。他隻是虔誠地跪拜,一百下,兩百下……雖然年邁的他已經精疲力竭,但是他仍然極力地控製著自己,激勵著自己,一定要完成在佛像前立下的宏願。
1000次跪拜終於完成了,寺廟的法鍾也開始鳴響。林尚沃就這樣趴伏在地上,聽著清晨的鍾聲,老淚縱橫。在這一刻,林尚沃的內心究竟經曆了怎樣的滄桑巨變,沒有人清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這次秋月庵之行,讓他大徹大悟。他在《秋月庵晨鍾》一詩中寫道:
野村喔喔呼更鳥,
山寺隆隆報曉鍾。
天風欲破人間夢,
引下千層萬丈峰。
從秋月庵回來之後,林尚沃做了三件事:一是把原來的豪宅拆掉,恢複成以前的樣子;二是去郭山把鬆伊的身世告訴她,然後斬斷情絲,永不再見;三是將自己的生意全部交給樸鍾一,從今之後,做一個“歌者”。
拆掉原來的豪宅,這在許多人看來都不可思議。他的夫人就曾質問他:“這麼好的房子,為什麼要拆掉?您可是為此付出代價了的!”林尚沃隻是微笑著回答:“我拆掉這房子是為了蓋更大的房子。”
夫人急忙問:“那麼,您到底想在什麼時候、在哪兒蓋更大的房子?”
林尚沃沒有說話,隻是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至於放下經營權對他來說更是易如反掌,樸鍾一是自己的老夥計、老朋友,把經營權交給他,林尚沃一萬個放心。
“從今以後,商業上的事全要勞煩你了。”林尚沃握著樸鍾一的手,鄭重地說。
“您現在可是朝鮮八道的首富,您的生意如日中天,不經商,您要幹什麼?”
“我要做一個歌客。”林尚沃答道。所謂“歌客”,就是善於作詩和吟唱的人。他們居無定所,漂泊無定,是靠乞食為生的歌人。
林尚沃此後在自家的院子裏建造了一個小蓮池,蓮池周圍種了樹,栽了花,池塘邊還蓋了一座小房子,並自號“稼圃”,意為“在菜地種菜的人”。自那以後,他就像一個種菜人一樣隱遁起來,過著隱居生活。
在這三件事中,最難辦也最不容易斬斷的是情絲。
林尚沃是如此熱烈地愛著這個女子,這個女子又是如此深情地盼望著他早日歸來。可是林尚沃很清楚,愛欲對自己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
很早以前,佛祖就在經典中說過,愛欲是生死的根源:天下眾生,本有各種愛情、貪心和淫欲,因此生死就是輪回。由於淫欲,才產生了人的性情和生命,因此輪回的根源就是淫欲。人若被愛欲所糾纏,內心就會沉迷混亂而目不見道。仿佛攪動清澈平靜的水而無論如何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一樣。隻有拋棄愛欲,清除愛欲的汙垢,才能得道。
就像佛祖所說的一樣,林尚沃隻有離開鬆伊,斬斷愛欲,心中的汙濁才會完全沉澱下來,才能擺脫生死的輪回。或許,這對鬆伊來說,也是一種解脫。是讓她在盼望、等待、焦急、欣喜、悲傷的愛欲中解脫出來的唯一方法。
“既不要擁有你所熱愛的人,也不要擁有你所憎惡的人。見不到所愛的人非常痛苦,而見到憎惡的人也非常痛苦。因此,不要特意製造愛情,愛情是憎惡的根本,沒有愛情和憎惡的人,也就沒有任何束縛和憂慮。”正是為了達到《法求經》中所講的無拘無束的境地,林尚沃才毅然決然地和自己的情人鬆伊徹底告別。直到去世,他也沒有再去郭山。
1855年初秋的一天,林尚沃像往常一樣,早起,洗漱完畢。然後他讓樸鍾一拿來筆墨紙硯,在紙上寫下:
死死生生生複死,
積金候死愚何甚。
幾為閑名誤一身,
脫人傀儡上蒼蒼。
這時的林尚沃已然感覺到自己大勢已去,這首詩也可以說是他的“臨終偈”。看破生死,看透名利,林尚沃終於完成了石崇大師對他的期望,也實現了自己最終的價值,修商成佛,“脫人傀儡上蒼蒼”。
寫罷這首詩,他又給樸鍾一留了幾句話,這就是他的遺言。雖然遺言內容沒有完整地保存下來。不過有一點很清楚,他死後沒給子孫留下任何遺產。
就在這一天夜裏,林尚沃撒手人寰。
佛教講求“空手而來,空手而去”,林尚沃在商界叱吒風雲,積累下千萬家資,而後又散盡家產,成為一個普通的“菜農”。正像他在詩中所描繪的那樣,拋棄了人間的世俗,是個隻身來去的歌者。
林尚沃走了,他留給世間的不隻是一個傳說,更是無窮無盡的做人智慧、經商智慧、禪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