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這幅畫上很難辨認出大衛的新古典主義特色,事實上,大衛在學畫之初走的是傳統的洛可可風格,即路易十五所大力引導的繁文縟節和浮華矯飾的風格,幾乎可以說是巴黎上流社會糜爛生活在藝術領域的誇張翻版。

但大衛的這幅畫,雖然形式是舊形式,其象征意義卻透露出啟蒙運動的深刻影響力。

在古希臘與古羅馬的神話傳說裏,馬爾斯是個孔武得近乎野蠻的角色,在奧林匹斯的神界備受厭憎,就連他的父親朱庇特和母親朱諾都不喜歡他。密涅瓦卻不一樣,她雖然也有著和馬爾斯一樣的戰神身份,是一個勇武善戰、所向披靡的女神,但她富於智慧,完全符合智勇雙全的最高標準。

在特洛伊戰爭中,馬爾斯站在特洛伊的一方,密涅瓦則站在希臘聯軍的一方,兩位神祇打過一場精彩絕倫的遭遇戰。雖勇武卻魯莽、總是感情用事的馬爾斯鬥不過智勇雙全、沉著冷靜的密涅瓦,被一塊巨石擊倒在地,動彈不得。大衛描繪的正是這一幕的場麵,馬爾斯頭盔滾落,長劍脫手;密涅瓦一身戎裝,以勝利者的姿態俯視著失敗的對手。

這幅畫在它的大時代裏很容易就會讓觀者讀出這樣的意味,即理智對情感的勝利,或理性對感性的勝利。事實上。大衛的畫風在不久的將來拋棄了洛可可與巴洛克,徹底轉向了新古典主義,恰恰意味著在他自己的身上,密涅瓦輕易地戰勝了馬爾斯。

那是一個理性主義狂飆突進的時代,笛卡爾曾經種下的理性主義的種子早已經枝繁葉茂了,啟蒙主義者推波助瀾,自然科學領域令人咋舌的研究進展使人們對理性的力量越發生出信心,甚至相信憑借理性的周密計算,人類完全有能力創作一個美麗的世界藍圖,並依據這個藍圖來打造一個理想世界。不言而喻,這樣的一種思潮是很有點反抗色彩的。

羅素在論述19世紀的社會思潮時一度追溯到大衛所生活的時代,他說19世紀有兩種反抗傳統的思潮,一種是浪漫主義的,一種是理性主義的:“浪漫主義的反抗從拜倫、叔本華和尼采演變到墨索裏尼與希特勒;理性主義的反抗始於大革命時代的法國哲學家,稍有緩和後,傳給英國的哲學上的急進派,然後在馬克思身上取得更深入的形式,產生蘇俄這個結果。”

在飽嚐苦果之後,今天的人們已經曉得理性在這個紛繁萬端的世界麵前顯得多麼弱小與無能為力,這樣的見識也隻有在付出血的代價之後才能獲得。流亡在布魯塞爾的大衛是曉得的,而與他的許許多多的同輩人相比,他為此付出的代價其實算是很低了。這時我們回顧《馬爾斯被維納斯與美惠三女神繳械》,會感覺出其他畫家的同題材作品莫不是在以一種悠遊的心態描繪一種“趣味”,一種“原來勇武強橫的戰神竟會被女人和小孩子繳械”之類的讓觀者偷窺大人物的小秘密的“趣味”,但大衛不是。

在大衛的畫麵上,戰神雖然被解除了武裝,雖然放鬆了身體,但依舊不失威嚴。雖然作為維納斯侍女的美惠三女神拿走了戰神的頭盔、盾牌與弓箭,但我們會從戰神左手遞出佩劍的姿勢領會到:所有的武裝都不是“被解除”的,而是出於戰神的主動。長矛仍然擎在他的手裏,當他卸下武裝,等愛神為他戴上花冠的時候,他的神情既不是困倦或懈怠,亦不是頹唐或著迷於情欲,而是寬和與冷靜。他是畫麵上唯一的主角,像一位真正的王者。

[法]布歇《遭到伏爾甘驚嚇的維納斯和馬爾斯》 Fran?ois Boucher,Venus and Mars Surprised by Vulcan,約1754 這幅畫表現馬爾斯和維納斯偷情的時候,維納斯的丈夫火神伏爾甘以一張精心編製的羅網將他們捉奸在床。而在布歇的洛可可風格的表現手法裏,這三位神祇隻如當時的貴族男女的樣子。畫麵既缺乏神性的莊嚴感,亦沒有任何道德譴責的意味,所有人神態自若,仿佛這張羅網隻是給這一場愛情遊戲增加趣味的玩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