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3 / 3)

……

蘇建成走過去,看著幼女疲倦地把頭擱在窗欞上,他伸出手,抱她頭顱,像小時候那樣,撫摸她頭發,溫和輕輕道:“當初,是你情願的。”

書房裏好一會兒靜默。

書房外,子亞也好一會兒靜默。

聽聽,叫他聽到了什麼,再也沒有比這更叫他好笑的了,子瑤的聲音:他最愛的人,是蘇子瑤……

子瑤是他血親小妹,他當然愛之護之了,但他最愛的人,怎麼可能是他的親親小妹,他最愛的人不是敏敏嗎……

什麼記憶催眠,什麼他和子瑤的孩子,什麼不倫戀……聽聽,這叫什麼話,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這怎麼能拿來玩笑說的呢……

但是,難道真的是玩笑話嗎?僅僅隻是玩笑話嗎?

子瑤的聲音,刹那間就是電閃,就是雷鳴:他忘了,我可不能忘,我怎麼可以忘掉這不倫戀,就是不倫,我也要愛下去!我也要守護!我也要記得!我也要看下去!看著這一切!

……天哪,這叫什麼,這是叫他掘地三尺也躲不了的驚駭!

子亞的手都碰到門把了,卻隻是顫巍巍地搭在上麵,無論如何也不敢推開。

是,他不敢。

有什麼,呼之欲出了。

有什麼東西,好像隱隱被觸動了。

子亞退了退,他把頭抵在牆上,太陽穴突突跳,他的心髒,這一刹,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有什麼好像一閃而過。

不不不。

男人抱著頭,這一定是不能叫他想起、不能叫他知道的,因為如果想起了,曉得了……

機靈靈地打了一個寒顫。子亞這才知道,原來他也有害怕的時候。

恍恍惚惚地,高頭大馬的男人,像個打敗仗的將軍一樣,蔫著頭,一步一步往後退,一直退了退,這才掉頭走人。

他本來,一肚子氣。

他本來,是要質問她。

他本來,想一腳踹開門:“蘇、子、瑤!”

但現在他隻想遠遠地躲開她,躲到天涯,躲到海角。

永不相見。

永不相見,怎麼可能永不相見呢。

像在做一個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敏之第二天下午傍晚醒過來的,有好一會兒,不知道身在何處,她呆呆看著天花板,老半天才真正清醒了,這是在蘇家。

這是在人間煉獄般的蘇家!

她想跳下床!

她想拉開門!

她想跑出去!

什麼子亞子瑤蘇建成……這些麵孔,她通通不想看到,不想看到!

但,也隻是“她想”,隻是她想而已。

在經曆了昨天,她刻骨明白,除了蘇家,她,沒地方去。

敏之木了木。

已經連一滴眼淚都掉不了,她的眼睛,已經澀得不能再澀了,連眨一下,都是疼痛的。

不能一個人再待下去了,她怕自己一個衝動,抹脖子了事,真的,活著有什麼意思,由愛故生怖,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

不能一個人再待下去了,敏之換身衣服,打算去學校上課,打開門,才猛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課的。這個時間,也不是上課的時候。

她怔了怔。

都糊塗到這個地步,精神該是受到怎樣大的重創!

還是下了樓。

叫她見到永遠不想見到的人,怎麼可能永不相見呢,多孩子氣的話,前一秒才剛發誓,後一秒人家不還是活生生地坐在蘇家的客廳裏。

客廳裏,米白色的美式沙發裏,柔軟的抱枕,東一塊西一塊。那小小嬰孩,就扯著抱枕不放,招娣也不敢大聲:“寶寶,乖,別亂咬。”

噩、夢、成、真!

真的,那不是夢,她半意識半昏睡間,聽到的聲音,子亞的,招娣的,通通不是夢話!

怎麼會是夢話呢,如此聲嘶如此力竭,用盡全身力氣吼出來的,一字一句———

“是我賤!是我賤!是我自己爬上你的床!是我自作自受!是我自作多情!”

“實在是迫到極點,才去找你的,你以為,我生來就是賤的嗎,賣別人不如賣你!賣別人不如賣你!你是我第一個愛上的人,我的第一個男人不如是你,不如是你……”

“子亞,你大概不知道什麼叫心痛吧,因為你沒有心,你沒有心!”

……

像被雷轟,像被電擊,敏之煞在樓梯口,臉上的表情,已經找不出任何語言來形容了,這種表情,還像是人的表情嗎?

招娣表情倒是很豐富,一瞬間臉上忽青忽白,忽白忽紅,她十指深陷沙發裏,緩了口氣,才慢慢吐出一句話:“我,等你一天了。”

旁邊嬰兒格格笑,肥嘟嘟一張臉,五官擠在一起。

從來不知道,原來連嬰兒也可以醜到叫敏之看一眼都欠奉。

“我,等你一天了。”招娣又重複道。

敏之看了看四周,靜靜的,客廳幽深幽深的,原來,蘇家的客廳也可以這樣大,不知道從哪個角落會突然冒出個人來。

“敏之你還睡得下去,我真佩服你到家。”招娣冷笑,拿眼瞅著她,聲音硬硬的,“你也不用找了,姓蘇的都躲起來,我坐了一天,連個鬼影也不見。”

敏之“唔”了聲,她居然還這樣說:“大概叫你給嚇的。”

“哈哈哈……”招娣駭笑,笑彎了腰,笑出了眼淚,淚珠子簌簌落,掉在波斯紅地毯上,眨眼就不見了。

“是,怎麼不是,能不叫我給嚇得躲起來!如果有一天,一個女人抱一個孩子找上門,要求幹嗎幹嗎的,換做是我,也會嚇得躲起來……敏之你說是不是?”

敏之居然還應了聲:“是。”

招娣居然還問:“那你怎麼不躲起來,你這個大老婆不是最應該哭鬧的嗎……”

“……”

“敏之你是不是剛睡醒?”招娣這樣問,一絲笑掛在嘴邊。

“是。”敏之答。

“我就知道,敏之你就是這點可愛,一睡起來反應就遲鈍。”

———多麼熟悉的話語,刹那間仿佛回到少年時候,學生宿舍樓下一棵兩層樓高的白玉蘭,少女銀鈴般的笑聲,敏之,你就是這點可愛,哪來的飯炒蛋,光飯粒就叫你數不清啦,哈哈哈……

她“噯”了聲道:“你好。”

穿著白襯衫,黑粗布褲的少女,看得出來家境不是很好,一雙布鞋都磨得泛白了。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一雙大眼睛黑溜溜地轉,特神氣。睜得那麼大,像個好奇的孩子……

再也回不過去了,命運插手得怎的這麼急,她還來不及,全部都要還回去。

這一刹,敏之和招娣,麵對麵坐著,怎麼會有這樣的一天,彼此站在對立麵,她和她的少年時代,那些記憶,那些記憶,不如沒有,不如沒有!

敏之哽了哽,輕輕道:“招娣。”

像以前一樣,她看見老師走過來,忙扯扯正在課桌底下看金庸的招娣,她的衣角,輕輕道,招娣,招娣。

招娣使勁抹眼淚,一聲一聲抽氣,哆哆嗦嗦道:“你這女人,怎麼這樣軟弱,不是,不是應該對牢我臉給我一巴掌嗎,那才叫大老婆……敏之你怎麼做人家太太的……”

敏之居然笑了,溫柔道:“好。”

隔著玻璃桌台,她伸手過去,輕輕按招娣的頭,“哭成這樣,都醜得不能見人了。”

刹那間,她隻記得她的好,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至交好友,在她最無助最落魄的時候,她給她一張床睡,翻箱倒櫃地,找那阿斯匹林。

招娣靜了靜,撥開敏之的手,又哭又笑道:“給你送孩子來了。”

孩子?

敏之瞄一眼,那嬰兒咬著抱枕不放,整張臉皺在一起,要多醜有多醜。

“醜成這樣,像你吧。”

居然這樣說,敏之那口吻,叫招娣伸手過去,撲哧道:“你討打。”就往敏之肩頭拍了拍。

這一刻,她與她渾然忘了某一個男人帶給她們的至大至深至重的傷害。

也許,在這一刻,蘇子亞就算活著,在她與她心中,這一刻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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