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1 / 3)

第九章

子亞回到家,已經是淩晨一兩點鍾。

天上的星光還未曾黯淡,黑藍色的夜幕像一塊溫柔巨大的天鵝絨覆蓋下來。男人雙手扶著核桃木方向盤,深深的眼窩,布滿血絲的眼球,眼睛裏藏著一些東西。

蘇宅黑黝黝地矗立著,在黑暗中像一頭張開血盆大口的獸。

他從昨夜起到現在,都在公司待了四十幾個小時,待了又待,直到不能再待為止。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子亞握著耐克筆,他指節慘白。

他巨震。

子亞,他完完全全忘了,他最愛的人,是蘇子瑤……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一瞬間太陽穴突突跳,左胸劇痛,有什麼,好像要出來了。他抱著頭顱,把臉埋在臂彎裏,像個被遺棄的小孩。

陳秘書大概是頭一次見到大老板這樣,所有會議所有飯局所有什麼什麼的通通取消,一個人關在辦公室。她湊近去,聽到木質門扉裏,隱隱傳來錄音磁帶的沙沙聲,少女鶯聲嚦嚦的嗓音———

我可以鎖住我的筆

卻鎖不住愛和憂傷

為什麼

走得最急的總是最美的時光

———

———卡嚓!一陣呼啦啦,好像是磁帶被人扯掉的聲音,內線抖然鈴鈴鈴響起,陳秘書駭了一跳,一陣桌椅磕碰,她撈起話筒:“老總!”

似是男人在努力平複氣息,他好一會兒才緩緩道:“去,買點感冒藥,要有安眠效果的。”

真的睡著了,一覺起來,所有不愉快會叫他通通睡忘掉。

但,怎麼可能忘得掉?子瑤的聲音,就是魔咒,一直響在他耳畔。

他耳畔嗡嗡響,男人望著黑黝黝的房子,望了又望,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會是什麼。

敏之在黑暗中靜默,坐成一座雕塑。

大門響了響,電動卷簾門絲絲作響,汽車引擎熄滅的聲音。

這些聲音,在淩晨寂靜時分,一絲一毫都不能隱瞞。

在黑暗中,玄關處,男人站在那裏,手扶著衣帽架,鑰匙丁當響。

敏之好一會兒才聽到他走動的聲音,摸索著開關,啪,燈光大作,水晶吊燈燈光揮灑下來,有好一會兒,敏之睜不開眼睛。

子亞“咦”了聲,眼角餘光瞄見一截皂白裙裾。

敏之坐在沙發那兒,一動不動,一絲聲息也沒有。玻璃桌台上,用紙鎮壓著一張紙。

“敏敏?”除去子瑤,他最害怕見到的人,就是敏敏。

子亞怔了怔,就站在樓梯口居高臨下。

她背對著他。

她回過頭來。

臉上的表情,叫他驚退三尺。

趔趄著,子亞握著光亮的鋼化扶手,眼睛瞪她。

她的表情,是麵無表情。

麵無表情是什麼,從來不知道敏敏麵無表情的時候,叫他驚駭到極點。

什麼叫“哀大莫過於心死”,這就是。

什麼叫“心如死灰”,這也是。

男人緩緩走上前,衣角袖裾響,是她在昏迷中聽到的細微聲息,他抱她頭顱,非常非常溫柔,“敏敏,你受委屈了。”

那此刻有多少溫柔,現在就加倍地還回來,加倍地痛苦!

敏之的臉上閃過一絲暖意,但也隻是一閃而過,她又掉過頭,留給子亞一個倔強的背影。

以那樣的姿態,頭顱微微仰著,下巴抬著,肩膀繃得緊緊的。他站在她麵前,才發現,原來她竟連嘴唇都抿得慘白。

突然的,隻是覺得從未有過的疲倦,這兩天下來,一波又一波的衝擊,震得他都緩不過神來。

男人蹲下身去,輕輕地湊過去,把臉埋在她腰腹,聞到她身上熟悉的、叫他安寧的味道,“唔”了聲,像是在歎息,聲線沙啞,語聲柔軟:“敏敏,退燒了嗎。”

敏之在發抖,她抖成那樣,像一片落葉,抖得子亞都霍然抬頭看她,她居然很是溫柔地應一聲:“是,退燒了。我很清醒。”

真的,她很清醒,她中了一種名叫“蘇子亞”的病毒,中得再深不過了,終於清醒了。

敏之撫摸著他的臉容,撫摸他的額頭眉毛眼睛下巴,輕輕的,像是以後再也無法觸摸到、就這最後一次似的,她輕輕把臉貼上去,兩個人額頭碰額頭,鼻尖碰鼻尖,嘴唇貼在他嘴唇上,她輕輕說:“真的,子亞,算我求你,我們離婚吧。”

我們離婚吧……

聽聽,這是什麼話,是敏敏的聲音嗎?敏敏怎麼會跟他說這一句話?敏敏,天知道我多麼愛你,怎麼可能跟你離婚!

是啊,怎麼可能,所以,她用了個“求”,是求饒,求他,放了她。

再也沒有人,比蘇太太更了解蘇先生了。

“胡說。”男人居然還笑了笑,直起身來,抱她頭顱,緊緊貼在自個兒胸膛上,他的胸膛急遽地起伏著,敏之隻覺得那心髒撲通聲震得她耳膜嗡嗡響。

“胡說什麼,敏敏下次再開這種玩笑嚇我,定要撓你胳窩叫你求饒。”子亞下巴抵她額頭,多有磁性的聲音,叫她聽了,聽了又聽。

她不是,已經求饒了嗎?

巨大空間裏,燈火通明,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凝固成擁抱的姿勢。

可是,再也沒有比這一刻更叫他與她,心酸不已了。

多麼多麼遠,這一刹那間彼此心的距離,是這樣的遠,要借由擁抱來肯定,他與她,還是相愛的。

他與她,是相愛的,要是擱在上一秒,這事實叫他要多驚喜有多驚喜,要多慶幸有多慶幸。

但這一秒,子亞寧願聾了雙耳,聾了雙耳,怎麼可以叫他聽這樣一句話———

“真的,子亞,算我求你,我們離婚吧。”

用了個“求”,叫他心酸到極點,當初有多少驚喜,有多少慶幸,現在就有多少悲傷多少悲哀多少悲涼。

真的,他寧願聾了雙耳,寧願盲了雙目。

看看,他看到什麼———

子亞顫巍巍地伸手過去,像看到了什麼叫他心碎的東西,顫巍巍地,抽起白玉紙鎮下的一張A4紙。

紙頭偌大標題:離婚協議書!

這是什麼,這是離婚協議書嗎,怎麼,敏敏已經下了死心嗎?看看,連簽字都簽上了,敏敏字都簽好了隻等他簽字生效!怎麼回事,怎麼突然間……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為什麼呢……”男人雙手拎著紙抖得響,一顆黑黑的頭顱垂著,那麼卑微地垂著。

敏之別轉頭,閉閉眼,已經眨不出一滴眼淚了。

“是不是———”他霍然抬頭,布滿血絲的一雙眼睛,帶著睡眠不足的憂慮,像是突然間明白了什麼似的,緩緩道,“是不是招娣找過你,跟你講了什麼?”

已經是用肯定口氣了,卻還一再詢問“是不是”,他怎麼也不肯相信,錢招娣如此熊心豹膽!

他算準了她,算準了她不敢傷害敏敏。

她不敢傷害敏敏,怎麼可能叫她知道事實,知道真相!

但是,聰明的蘇先生,他忘了,他傷她至深,隻是實驗品,任何一個女人聽了,都會發瘋,況且,她是愛他的,她是愛他的!卻隻是實驗品而已,連孩子也隻是,實驗品而已。

“殘酷”兩個字怎麼寫?就是這樣寫!

“招娣……”敏之淡淡道,“她與我對坐了不知道有多久,實在不能再等了,等不到你,她自己就走了。”

“隻是這樣,沒有說什麼嗎?”子亞一臉不相信。

“喔,”敏之瞟他一眼,淡淡道,“孩子叫張嬸抱到育嬰室,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