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裏格爾知道此刻唯一一個頭腦清醒理智的人就是自己,於是說道:“我很快就會把衣服穿好,然後把樣品準備妥當,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可以啟程了。代表先生,我這樣安排您意下如何?我對工作真的很有熱情,我絕非那種頑固愚蠢之人。沒錯,經常出差是很辛苦,但是我要維持生計,就必須如此。啊,你要去哪裏啊,代表先生?您要回公司?您會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全都一五一十地彙報給老板嗎?在一段時期以內,某人的表現可能不盡如人意,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往後會一直如此。您要想想他之前的表現多麼優秀,可想而知等他將眼前的困難克服以後,一定會更努力地投身工作。您心知肚明,我對老板有多麼忠心。除了工作以外,我還要照顧父母親,還有妹妹。雖然我現在的處境很糟糕,可我不會就這樣放棄,我一定會堅強地支撐下去。請公司務必要對我有信心,不要再給我百上加斤了。公司員工之間普遍存在著這樣一種觀點:旅行推銷員工作既輕鬆又能拿高工資。正因為如此,很多人都對推銷員心存怨懟。至於這種觀點是對還是錯,卻極少有人願意並且能夠客觀思考並評判。可代表先生跟他們是不一樣的,您掌握的是全局而非局部。您對公司全局的認識甚至超越了老板,當然,我隻能私底下這樣跟您說說。老板是公司的主人,公司內部的輿論極易左右他的判斷,使得他對某些員工產生偏見。由於旅行推銷員常年在外地奔波,公司內部員工極易對他們產生非議,這一點您很清楚。對於那些針對自己的毫無根據的非議,旅行推銷員起初一直被蒙在鼓裏,連出言辯駁都做不到。等他出差歸來,身心俱疲之時,終於發現了這恐怖的莫須有的指責,可惜早已錯失了辯駁的良機,隻能無奈地接受悲慘的後果。代表先生,您聽我說,先別急著離開!就算您急著要離開,至少也應該先對我所說的這些表示一丁點的認同吧!”
事實上,在格裏格爾剛開始說完幾句話的時候,首席代表就已經將身體背轉了過去。他扭過頭去瞧著格裏格爾,同時雙肩抖顫,嘴巴大張。他一麵聽著格裏格爾發表自己的意見,一麵一刻不停地向門口的方向挪過去,他挪動的步伐非常緩慢,像是被禁止從這個房間離開一樣。在此期間,他的視線一直沒離開過格裏格爾的身體。眼見前廳馬上就要到了,他就像腳下著了火一般,一步就從起居室躍到了前廳。他似乎覺得能夠救贖自己的神明就在起居室的樓梯那邊待著,於是便朝著那兒伸長了手。
格裏格爾明白絕不能讓代表先生就這樣返回公司,否則他一定會對老板說出很多不利於自己的話,老板極有可能會因此將自己辭退。可是對於這件事,他的父母卻並不了解。在他們看來,這家公司就是格裏格爾的鐵飯碗,隻要他留在那家公司,以後的生活就不用發愁了。在過去的幾年中,父母一直都堅信這一點,他們根本沒有仔細想過未來的事情,光是擔憂眼前的煩心事就已經叫他們精疲力竭了。格裏格爾跟他們是不一樣的,他一定要為未來做打算。為此,他必須要將代表留下,努力安撫他的情緒,遊說他站在自己這邊。這件事將決定著格裏格爾一家人的命運!格裏格爾想到自己聰慧的妹妹,要是她現在還在這裏該有多好!在格裏格爾還在地上躺著,鎮定自若的時候,她就已經有所預感,並哭了起來。更何況,代表很好色,隻要她一開口,代表一定會依從她的。到那時,她就會把家裏的大門關好,然後跟代表在前廳交談,直到他恐慌的情緒緩和下來。可惜一切隻是空想,妹妹已經出去了,格裏格爾隻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他不清楚自己現在所說的話能否讓人聽明白,也不清楚自己的行動能力到底如何。他輕率地擠出房門,朝著代表先生走過去。這會兒,代表先生正待在他家門口的平台上,他的兩隻手在樓梯的欄杆上死死緊抓著,那模樣看起來分外滑稽。格裏格爾剛邁出一步,馬上便跌倒在地,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呻吟,到處尋覓能夠支持自己起身的物件。他尚未完全趴倒在地,那些為數眾多的腿兒們卻已經跟地麵親密接觸起來。自從他今早醒來以後,體內首度產生了一種舒服的感覺。他發覺那些纖細的腿腳在與地麵接觸以後,變得非常穩當,而且十分聽從他的指揮,這讓他感覺很欣慰。他隨即便指揮著那些腿,走向自己的目的地。轉機終於出現了,對於這一點他很有自信。母親這時候仍紋絲不動地倒在地上,他於是來到母親身邊,就趴在她眼前,正想再進一步的時候,母親忽然縱身躍起。她的手臂伸展開來,五指分開,大喊大叫道:“上帝啊!救命!救命!”她一方麵像是想要認真看清楚格裏格爾現在的樣子,便將頭低了下來,一方麵又覺得難以接受,下意識地卻步。餐桌就在她身後,上麵滿是杯盞碗碟,但她已經神誌不清,全然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了,一屁股就坐到了桌上。碩大的咖啡壺就在她背後打翻了,裏麵的咖啡汩汩流淌出來,一直淌到了地毯上,她卻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件事。
格裏格爾仰望著她,低聲呼喚道:“媽媽,媽媽。”這時候,他已經把首席代表那樁事兒忘得一幹二淨了。他望著流淌的咖啡,情不自禁地咂起嘴來。母親望見這一幕,再度發出尖叫聲,離開桌子繼續逃跑。父親慌慌張張地朝這邊跑過來,母親便在他的懷抱中倒下了。麵對父母這樣的反應,格裏格爾卻無暇顧及了。首席代表的腳已經踩在了樓梯上,下巴也緊貼住了欄杆,然後他扭過頭來,最後瞧了瞧格裏格爾。格裏格爾希望能夠跟上他的步伐,於是試圖加速腳步,跑步前行。然而代表先生卻縱身躍下幾級樓梯,旋即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想來他肯定是對格裏格爾的行動計劃有所察覺了。他的人已經不在了,呼喊聲卻還在樓梯中飄蕩著。原本父親一直顯得很冷靜,但是在看到代表先生落荒而逃以後,他自己也亂了陣腳,情況愈發不妙了。父親非但不去阻止代表先生逃離現場,反而將矛頭直指格裏格爾。代表先生的大衣和帽子都丟在了這裏,連手杖也落在了沙發上。父親右手抓起這些東西,左手則抓起一張擺放在桌子上的大報紙,隨即揮舞著手中的“武器”,連連頓足,欲將格裏格爾驅逐回臥室。格裏格爾向他乞求,但是父親根本就聽不懂,不管格裏格爾的態度有多麼誠懇,都毫無用處。父親頓足的力量不斷加劇。正是天寒地凍的時節,母親卻將一扇窗戶打開了。她捂住自己的麵孔,將身體從窗口探出去。一陣風呼嘯而過,穿越了小巷和走廊,將窗簾吹皺了,將擺在桌子上的報紙吹得窸窣作響,一頁一頁吹翻在地。父親發出野人一般的吼聲,不遺餘力地驅逐著兒子。格裏格爾以緩慢的速度倒退著,因為他還不會熟練地倒退著行走。要是他能調轉過身體,走起路來就會很快了。可惜他很擔心父親會不會有這樣的耐性,因為他要調轉過身體需要花費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在此期間,如果父親失去了耐性,極有可能會在他的頭部或者背部重擊一下。要知道父親手裏拿的可是一根手杖,若是被它打上這麼一下子,估計會要了格裏格爾的命。可是後來格裏格爾發現自己在倒退的過程中完全把握不住方向,這種發現令他極度恐慌。他終於無計可施,隻好冒險轉身。他悄悄觀察著父親的反應,竭盡全力迅速轉身,無奈速度依舊緩慢。幸而在這個過程中,父親並沒有上前阻撓,可能是他已經了解了兒子的心意,所以便站在遠處,用手杖做指揮棒,示意兒子如何轉身更為妥當。父親一麵這樣做,一麵不停地發出噓聲。這種聲音讓格裏格爾覺得難以忍受,簡直就要崩潰了。要是父親能安靜下來就好了!這種聲音將格裏格爾的注意力牢牢吸引了過去,並使得他在轉身的動作即將大功告成之際,忽然神經錯亂,又微微往回轉了一下。不管怎麼說,他的腦袋最終還是對準了門口。不過,他到這時才發現要走進門去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因為他的身體實在太寬大了。另外一扇門倒是足夠寬敞,能讓他順利通行。可惜處在目前的情況下,父親顯然不會幫他這個忙,去打開那扇門。格裏格爾一定要馬上返回他自己的房間——現在這個念頭滿滿當當地充斥在父親的腦海中,叫他再也想不到其他。要想從這扇門進去,應該要站起身來吧。不過對格裏格爾來說,要完成這個動作實在繁瑣至極,這一點父親顯然無法容忍。父親像是沒有看到前方的阻礙,一麵提高聲音呼呼喝喝,一麵驅逐著格裏格爾繼續前行。格裏格爾聽著他的呼喝聲,隻覺完全不似父親在對待兒子時應該發出的聲音。眼下的局勢已是火燒眉毛了,格裏格爾隻得硬生生地從門口往房裏擠。他的身體傾斜著擠在門口處,一側的身體高高抬起。有肮髒的液體流到白色的房門上,原來是他的身體在往裏擠的過程中受了傷。現在他被門卡住了,連動都動不了,除非有人能過來幫他一把。被他抬高的那一側的腿都在淩空抖動著,與此同時,另外一側的腿卻被他緊緊壓在身下,痛不可擋。就在這時,他感覺父親在自己身後狠狠踹了一腳,一下將他踢到了房間裏。盡管他還在流血,但總算是擺脫了門框的束縛。父親用手杖關上房門,家裏驟然靜了下來。
就這樣,格裏格爾再度昏昏沉沉地進入了夢鄉。等他醒來時,已是傍晚時分。耳畔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和關門聲,是有人將通向前廳的那扇門小心翼翼地關起來了。格裏格爾感覺就是這些聲音將自己吵醒了。不過他現在已經睡飽了,整個兒都精神起來,就算沒有這些聲音的騷擾,用不了多久他也會自動蘇醒的。房間裏的天花板,還有那些家具的上半部分,都被路燈光籠罩其間,浮現出片片朦朧的光斑。可房間的底端卻被黑夜浸沒了,格裏格爾此刻就待在這黑夜中。他忽然發覺長一對觸角對自己而言真是很有必要的,要不是它們,他連笨手笨腳地摸索探路都做不到。他覺得門口似乎有什麼異常事件發生,於是便緩步朝那邊挪過去。在今天早上發生的那場爭執中,他有一條腿傷得很嚴重。當然,這對他而言真是一個奇跡,在那樣混亂的情況下,他居然沒有損手爛腳,傷得一塌糊塗。現在他正邁動著纖細的腿腳艱難地挪動,那條受傷的腿則軟軟地耷拉了下來。現在他在行走的時候,身軀完全使不上力氣,因為他左邊的身體上有一道很長的傷痕,讓他覺得緊繃繃的,非常難受。
有食物就擺放在門口,他直到走近的時候才發現,這也解釋了他因何會被引誘到這裏。有一隻小盆就擺放在那裏,盆裏裝滿了香甜的牛奶,上麵漂浮著麵包的碎塊。與今早相比,眼下的他感覺更餓了,一看到食物便不禁欣喜若狂。他匆忙將頭伸進了小盆裏,裏麵的牛奶險些淹沒了他的雙眼。但不一會兒,他便又縮回了頭,看起來大失所望。他在變成這副模樣以後,要想用食就必須整個身體一起發力,但是他左邊受傷的身體卻很難配合,這給他用食帶來了不小的麻煩。這是他失望的其中一個原因,另外一個原因則是,眼前這些牛奶的味道很差勁。這些牛奶肯定是妹妹放到這裏來的,因為妹妹知道他最喜歡的食物就是牛奶。隻可惜這盆牛奶卻叫他生厭,他從小盆旁邊又回到了臥室的中間區域。
透過門縫,他看見起居室裏已經亮起了煤氣燈,但卻沒聽到那邊傳出讀報紙的聲音。以往父親總是在這個時間段為母親大聲朗讀晚報,妹妹偶爾也會在一旁做聽眾。這件事他曾經聽妹妹說起過,在妹妹寫給他的信裏也有提及,但是如果說父親近來朗讀得少了也不是沒可能的事。這會兒一定有人在家,可是四下裏為什麼這樣安靜呢?格裏格爾喃喃自語道:“我們一家人的生活真是波瀾不起。”他在黑夜中靜靜地待在原地,忽然由衷生出驕傲之情:家人們之所以能夠住上這麼好的房子,過上這麼安寧的生活,都是自己的功勞啊!可若是眼前的一切驟然終結了,該有多麼的恐怖!到了那時,自己又該如何應對呢?格裏格爾不願細想,於是便開始在房間裏四下爬動,以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長夜漫漫,臥室兩側的兩道門先後被打開了一點點,旋即又再度閉合。看來有人想進入臥室,但終究顧忌重重,不敢付諸行動。格裏格爾很想邀請這個猶豫不決的客人進來,實在不行,單單隻是了解對方的身份也好。在這種念頭的驅使下,格裏格爾於是駐足在了那扇通向起居室的房門前。他在那裏苦苦守候著,無奈一無所獲,再也無人過來將房門推開。今早臥室的所有房門都上了鎖,但是外頭的人卻一個勁兒地想進來一探究竟。而今,他已經將其中一扇門的門鎖打開了,其餘兩道門這會兒顯然也沒有上鎖,並且門鑰匙此刻都在房門外頭插著,可惜卻無人有興致再過來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