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居室的燈火在夜深人靜之時才熄滅。格裏格爾聽見有三個人放輕腳步從那裏離開了,他終於能夠確信,今晚一整晚父母和妹妹都在那裏待著。這下格裏格爾總算有了充足的自由時間,能仔細想想接下來的生活該如何安排,因為從現在開始直到明早,應該不會有人再過來打擾他了。他覺得恐慌,因為他現在被囚禁在這個房間裏,放眼四周,隻覺既高大又空曠。可是先前他已經在這裏居住了五年,怎麼還會對此感到恐慌呢?他雖然是恍恍惚惚的,但心裏還是感覺很羞慚,匆匆調轉過身體,躲到了長沙發下麵。躲在這裏,他馬上就有了一種舒適的安全感,盡管他在裏頭連頭都沒法抬起來,而且沙發還壓著他的後背。他真想將自己整個兒都藏進這裏頭,無奈身體太過寬大,隻能藏進一部分。
他在沙發底下待了一整夜。時而昏昏欲睡,時而又因為饑餓過度而清醒過來;時而憂心忡忡,時而又隱約見到一線生機。他思考整夜,終於做出了如下決定:眼下自己的處境十分尷尬,勢必會給家人造成很大的困擾。要想將這種困擾降至最低,盡最大可能讓他們包容自己,就一定要冷靜下來,竭盡所能地體諒家人的難處。
驗證他的決心是否堅定的機會很快就到來了。一大早,夜色還未散開之際,妹妹就已基本穿戴完畢,由前廳走到了這裏。她將他的房門打開,往裏頭觀望。起初她並沒有馬上發現他的所在,不過他又不能憑空從這裏消失了,總歸會在哪裏躲藏著。等她在沙發底下瞧見他時,不禁大吃了一驚,條件反射一般,旋即就在外麵重重關上了門。不過她馬上又將門打開了,好像是覺得自己剛才的舉動太魯莽,不禁有點悔意。她就像進來探視病危之人,或是完全陌生之人一般,踮起腳尖走了進來。格裏格爾探頭打量著她,頭部甚至探到了沙發邊緣處。盡管他很餓,但是他並沒有喝那些牛奶,這件事她會不會察覺到呢?她會不會拿更好的食物來給他吃呢?這一刻他真想馬上從沙發下麵飛奔到她腳下,請求她幫自己拿些美食過來,隨便什麼都好。但是他沒有這樣做,如果一定要這樣提醒她,她才能注意到這件事,那他寧可活活餓死在這裏。因而,他現在隻好寄希望於她可以自覺地幫自己這個忙了。他沒有等太久,妹妹幾乎是立即就注意到了這件事。除了灑在周圍地麵上的一點點牛奶,其餘的牛奶都安然待在小盆裏。她於是馬上就拿抹布墊在小盆上,將其端出門去。很奇怪,她沒有直接拿手去端。她會拿回什麼食物來取代這盆牛奶呢?格裏格爾好奇地猜測起來。可他怎麼能夠猜到自己那好心的妹妹竟會做出如下舉動呢?她將一張舊報紙攤開墊在底下,隨即將各種各樣的東西擺放在上麵,以便從中找出最合他胃口的東西。這些東西包括:晚飯時啃光的肉骨頭,爛乎乎的蔬菜,杏仁和幾顆葡萄幹,表層覆蓋著湯水汁液的肉凍,一塊既抹了黃油又撒了鹽的麵包,一塊隻抹了黃油的麵包,以及一塊什麼都沒抹的麵包,另外還有一塊奶酪,但是格裏格爾早在兩天之前就說過這塊奶酪已經變質了。她又將那隻小盆拿了回來,還在裏麵裝了水,擺到格裏格爾眼前。看來他往後勢必要將這隻小盆用到底了。在準備好這些以後,善解人意的妹妹便飛快地跑了出去,因為她明白在她麵前格裏格爾是不會用食的。為了讓格裏格爾能徹底放鬆心情,享用“美食”,妹妹還轉動了一下鑰匙。這時,格裏格爾便邁動著纖細的腿腳朝著食物疾奔過去。他覺得很驚愕,自己竟已沒有了任何不方便的感覺,想必身上的傷已經完全愈合了。他記得一月多月之前,自己曾經不慎用刀子割傷了手,就在前天的時候,那道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他心想:“莫非眼下我的感覺變得遲鈍了?”這樣想著,他便開始有滋有味地吃起了奶酪。他一向都很喜歡奶酪,在麵對多種多樣的食物時,他首先選擇的一定是奶酪。奶酪、蔬菜、肉凍,這些食物迅速被他塞進了肚裏。他心滿意足地享用著這些變質的食物,感動得差點兒掉出眼淚來。對於那些尚未變質的食物,他已經完全提不起興致來了。他將自己感興趣的變質食品遠遠拖開,不希望它們的味道與那些尚未變質的食物混淆了。因為那些尚未變質的食物的味道對現在的他而言,簡直不堪忍受。他吃飽以後,就懶懶散散地趴在那兒打瞌睡,一步也不願挪動了。忽然之間,他聽到門外有鑰匙轉動的聲音,是妹妹在提醒他,是時候退回原地了。他吃了一驚,一下子便從昏昏欲睡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又急匆匆地回到沙發下麵。妹妹不過出去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他卻已經吃下了很多的食物,這時候肚皮脹鼓鼓的,要運用強大的自製力才能將自己塞回原地。長沙發下麵的空間實在太小了,他待在裏頭連呼吸都很困難,可妹妹對此卻一無所知。他屏住呼吸,用自己微微鼓起的雙眼望著妹妹。呼吸不暢讓他覺得很不舒服,但他卻強忍了下來。他看到妹妹將所有食物都用掃帚掃到了一塊兒,這其中既包括他吃剩下的食物,也包括那些他根本就沒開始吃的食物。在妹妹看來,所有這些都已經變成了垃圾。她匆匆忙忙地將它們全都倒進了一隻桶裏,在蓋好木蓋子以後,便將桶帶走了。格裏格爾一見到她轉過身去,馬上便爬了出來,一麵打著飽嗝,一麵舒展一下自己的腿腳。
在其後的日子裏,格裏格爾每天都會通過這樣的方式獲取食物。他每天用食兩次,第一次是在早上,父母和女傭起床之前,第二次是在午餐過後,父母午睡期間,每到這時,妹妹便會借口叫女傭出去買什麼東西,將她暫時打發走。至於這樣做的原因,可能有兩種。第一種:對於格裏格爾用食一事,父母最多隻能承受耳聞,更多的,諸如目睹,他們完全承受不起。當然,他們也不會忍心讓他活活餓死,所以隻能采取這樣折中的法子。第二種:格裏格爾發生了這樣的事,父母已經夠傷心的了,妹妹實在不想再加重他們的負擔,哪怕是一丁點也不行。
直到現在,格裏格爾也沒搞清楚那天早上他們是如何打發掉醫生和開鎖匠的。既然他說的話沒有人能夠聽懂,家人們便斷定他們所說的話他也不能夠聽懂。他們哪裏想得到事實並非如此,就算是妹妹也沒想到這一點。每次來到他的房間時,妹妹要麼長籲短歎,要麼低聲祈禱。漸漸地,她開始接受了這個現實,當然了,要她徹底接受這個現實還很困難。之後,她便開始對格裏格爾的表現進行評價。要是格裏格爾吃光了所有的食物,她就會說:“今天他的胃口可真不錯!”反之,她就會哀歎道:“他的胃口總是這麼差。”近來,後者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
要聽到家人直接對自己說出什麼話是不可能的了,不過格裏格爾間或會通過偷聽的方式打探到一些消息。每次一有說話聲音響起,他就會馬上貼到靠近聲源地的那扇門上去。在最初的那幾天,他每天都會聽到家人的竊竊私語,內容總會與自己有所關聯。接連有兩天的時間,家人們一麵用餐一麵就在商議著該如何應對眼前的困難。在此期間,家裏總會留下至少兩個人,一方麵不能一家人都躲出去,另一方麵誰也不想一個人留在家裏。因而,就算不是用餐的時間,他們也總在針對這同一個話題談論不休。誰也不知道那名女廚師對家裏的這場意外變故有多少了解,但是在變故發生的首日,這名女廚師便當機立斷,懇請母親馬上將她辭退。當她知道自己可以離開時,便覺得領受了莫大的恩惠,甚至感動到熱淚盈眶。十五分鍾以後,她便告辭離開了。
如今母親在做飯時,就需要妹妹過來幫忙了。但是由於最近大家都沒什麼胃口,所以做起飯來也不是很麻煩。他們經常會互相勸慰,叫對方多吃一些,但對方每次都會說“不必了,我已經吃飽了”之類的話,敷衍了事。這些對話經常會落入格裏格爾耳中。大概現在他們連酒都已經沒興趣喝了。妹妹經常會詢問父親,喝點啤酒怎麼樣。問完之後,她會站起身來,真的打算去幫他買一些啤酒回來。可父親時常都會默然不語,為了消除他的顧慮,妹妹便會提議吩咐公寓的女管理員去幫忙買。不過,父親總會堅決地拒絕,隨即將這個話題終結。
在一開始的那幾天,父親便將所有的家庭財產與自己日後的計劃,對母親和妹妹和盤托出了。五年前,父親所在的公司就宣告破產了,當時他從公司裏搶了一個小保險箱拿回家。這時候,他從餐桌旁邊來到這個保險箱麵前,將筆記簿和各種賬單從中取出來。格裏格爾躲在自己的房間裏,聽到他打開了保險箱上那把繁瑣至極的鎖,在拿出自己想要的東西以後,又將保險箱鎖了起來。接著,父親便開始向大家闡述起來。格裏格爾從中得到了一個好消息,自從他發生意外以來,還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過。先前父親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公司在破產之後留給了父親什麼,事實上格裏格爾也從未主動向父親詢問過,他一直以為父親在生意失敗以後便一無所有了。那次糟糕的破產經曆讓他們一家深陷困境,幾乎無法自拔。如何讓家人們盡快從陰影中走出來,才是那段時期格裏格爾關注的焦點。為此,他在工作中傾盡全力,沒過多久就晉升成為推銷員。這樣一來,隻要他能取得業績,立即就能獲得相應的現金回扣,過去的收入與此時簡直不可同日而語。當他將自己賺到的錢拿回家擺在桌子上時,家人們全都驚喜交加。這樣的快樂其後再也沒有出現過,盡管格裏格爾後來賺到了更多的錢,卻再也無法體會到當初的驕傲與歡欣了。其後,全家人的花銷都是由他一力承擔的,時間一長,家人們對此都習以為常了,格裏格爾也是一樣。他心甘情願地把錢拿出來,家人們收下錢並致謝,可是先前那份獨特的溫情卻已蕩然無存。唯一還對他溫情脈脈的就是妹妹。妹妹對音樂很感興趣,小提琴拉得非常好,他們兄妹兩個完全不是同類人。他打算明年的時候就把妹妹送到音樂學院去深造,這個打算他還沒對任何人提過呢。上音樂學院自然花費不小,但是這一點他並不介意。不管通過什麼途徑,他總能籌到這筆錢。格裏格爾每年在家裏待著的時間都不長,可他總會利用這段時間跟妹妹交流。音樂學院是他們時常談及的一個話題,但是妹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真的可以去音樂學院深造,對她而言,這一直像個無法實現的夢一樣。而父母根本就不在意他們兄妹二人的癡人說夢。唯獨格裏格爾不這麼認為,他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將自己的決定在聖誕夜鄭重公布。
當然,眼下再想這些已經沒什麼意義了,可是格裏格爾就是控製不住自己。他站起來趴在門上偷聽家人們的談話,頭腦中不斷閃過這些念頭。他的頭部偶爾會不自覺地朝門板撞去,因為實在累極了,支撐不住了。可要是真的撞上去,肯定會製造出聲響。家人們此刻就在外麵,不管他製造出的聲響多麼細微,他們一定會聽得到。想到這一點,格裏格爾馬上又會提醒自己,將頭收回來。可是家人們顯然已經察覺到了某種微小的聲音,談話隨即停下來。過了一段時間,就聽到父親衝著臥室門的方向說道:“他在瞎折騰什麼呢?”家人們陸陸續續又開始說話,談話再度展開。
父親已經很久不再理會財務了,再加上母親的理解能力有限,所以父親在解釋每件事的時候都要反複說上幾次。這樣一來,格裏格爾也聽到了很多先前不知道的事情。他首度發現,原來當年那場破產之災過後,家裏並非一無所有,有一筆資金保留了下來,一直到今日還未動用分毫。再加上這幾年的利息,這筆資金如今是有增無減。最近幾年,格裏格爾在分配自己每個月的薪水時,總是留下極少的一部分作為自己的零用錢,其餘的都交給了家裏。這些錢在應付家庭日常開銷之餘,還有剩餘,積攢至今,已是一項不大不小的積蓄。格裏格爾並沒有想到家人們竟能如此節儉,並對可能到來的風險早有準備,他倍感欣慰,不由得待在門後連連頷首。如果他之前一直將花不完的那部分薪水交給老板,償還父親欠他的債,那麼便可以及早清償那筆龐大的債務,也便可以及早脫離這份工作,迎來自由的新生活。不過,這樣做顯然沒有父親的安排恰當。
然而,這筆積蓄終歸太少,單靠它的利息根本不足以養活一家人。在它的支撐下,一年以內,家人們的生活應該不會成問題,支撐兩年也是可以的,但是兩年大限一到,這筆錢肯定已經坐吃山空。其實這筆錢是不應該輕易拿出來用的,當初攢下這筆錢不過是為了以防萬一。工作賺錢才是家人們保障自身基本生活開銷的最佳途徑。父親已經五年沒工作過了,他還能否重新開始工作,隻怕連他自己都不確信。更何況父親已經老了,盡管他的身體還算不錯,但也不適宜再度投身工作了。父親的一生都在勞勞碌碌中度過,可惜卻一事無成。最近五年是他一生中僅有的悠閑時光,正所謂心寬體胖,眼下已經發福的他要想靈活行動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既是如此,莫非這工作賺錢的重任竟要落在母親頭上嗎?母親一直飽受氣喘困擾,隔日就會發作一次,需要坐在靠窗的沙發上對著打開的窗戶才能喘過氣來。她平時就算隻是在家裏兜個圈,也會支撐不住,苦不堪言。餘下的就隻有妹妹了。可妹妹才十七歲,根本還沒有長大。家人們都非常寵她,直到現在,早上的時候她還是喜歡賴床。她平日裏除了拉小提琴這項首要任務以外,隻要每天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動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活,享受一些價格低廉的消遣就足夠了。每次聽到家人們在商議一定要出去工作賺錢時,格裏格爾就會滿麵羞慚地從門上離開,趴到門邊那張冷冰冰的沙發上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