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代表這會兒正在臥室左側的那個房間裏,隻聽他說:“有什麼東西掉下來了。”格裏格爾使勁發揮自己的想象力,暗想法律代表將來是不是也會經曆自己今日這番遭遇。這種猜測不是沒有可能的,所有人都該堅信這一點。這時,左側的房間裏傳來了法律代表沉重的腳步聲,他穿著一雙漆皮靴子,踩在地板上,發出很大的聲響,像是在粗魯地回應格裏格爾剛才提出的疑問。右側的房間裏傳來了妹妹的輕聲提醒:“格裏格爾,首席法律代表過來找你了。”格裏格爾心想:“我早就知道了。”可是他沒有勇氣將這句話對著妹妹大聲說出來。
左側的房間裏又傳來了父親的聲音:“格裏格爾,首席法律代表先生過來了。我們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因為他要了解你沒有趕上今早那列火車的緣由。此外,他還提出要求,想要與你麵談。你還是先開門吧,雖然你那房裏亂七八糟的,但是我想大度的代表先生是不會介意的。”法律代表友善地跟格裏格爾打起了招呼:“薩姆沙先生,早上好啊!”母親向法律代表解釋道:“這孩子肯定是生病了,否則他是絕對不會錯過那列火車的。代表先生,請您務必要相信我!他心裏頭無時無刻不在記掛著自己的工作,就算是晚上下班以後,也絕不出去玩。老實說,這件事惹得我很不高興呢。在過去的八天內,他從沒離開這座城半步,一到晚上就寸步不離地守在家裏,陪伴在我們身邊。他要麼對著列車時間表仔細研究,要麼就在桌邊坐著,一聲不吭地讀報紙。他唯一的休閑活動恐怕就是幹木匠活了。他曾經親手製作了一個精美的小鏡櫃,這足足花費了他兩三晚的時間。現在這個鏡櫃就在他的臥室裏擺放著,他一開門您便可以看到了,到時候您也一定會由衷讚歎他的手藝。先生,我真欣慰你能過來,否則我們都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他把門打開。這孩子肯定是生病了,盡管他一直在否認這一點。他之所以會否認,完全是因為性格太倔強了。”格裏格爾答道:“我很快就來。”他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小心,且一字一頓的。說完這話以後,他並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否則他便很難聽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麼了。法律代表說:“生病恐怕就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了,但願他病得不嚴重。在此我要說明一下,我們這種商務人士通常不會在意那些無關緊要的小毛病,畢竟還是做生意最重要啊!當然,別人可能會持有不同的意見。”這時候,父親的耐性已經幾乎耗光了,他問:“現在能不能讓法律代表進去?”說完又開始敲門。格裏格爾答道:“等一下。”左側的房間霎時安靜下來,氣氛十分窘迫。右側的房間裏又傳來了妹妹抽抽噎噎的哭泣聲。
妹妹幹嗎不去跟其餘人彙合呢?是不是她剛剛醒來,還未來得及把衣服穿好?可能是這樣的吧。但她哭泣的原因又是什麼呢?是不是因為自己一方麵不肯起床,另一方麵又不肯開門讓法律代表進來呢?這樣一來,自己便有可能被老板炒魷魚,到時候就沒法繼續償還父母的債務了,老板肯定又會為了追債逼上門來。不過格裏格爾此刻還安安穩穩地待在這裏,壓根兒沒打算要擺脫這個家,現在就開始憂心這些未免太多餘了吧。要是他此刻的處境被家人們知道了,他們便不會再要求他為法律代表開門了。格裏格爾躺在地毯上,這樣思量道。拒絕開門雖然有點兒欠缺禮貌,但是過後他總能為此找到恰如其分的理由,一切總會雨過天晴,想來老板應該不會為了這樣一件小事就炒了他。格裏格爾認為,現在最好的解決問題的法子就是讓他一個人靜靜地待著,不要再對他又哭又勸,給他製造麻煩。當然,外麵的人做出這樣的舉動也不應受到譴責,因為他們對他現在的情況根本就一無所知。
法律代表高聲問道:“薩姆沙先生,您究竟是怎麼了?您何苦要把自己關在臥室裏,不管被問到什麼問題都用最簡單的肯定或否定敷衍了事呢?您這樣做,您的父母有多麼擔心,您知道嗎?既然說到這份兒上了,我不妨再多提醒您一句,您的失職行為對公司來說,簡直是前所未有的。在此,我希望您能立即給出一個明確合理的解釋。無論是對公司老板而言,還是對您的父母而言,這種解釋都是非常有必要的。我真是意外您居然會做出這樣的舉動,簡直太意外了。您是個非常沉穩理智的人,這是我對您一貫的看法。不過今天您不知道出於何種不為人知的原因,突然如此肆意妄為。對於您曠工的緣由,老板在早上的時候已經給了我相應的提示。他認為您最近剛剛接手收賬的工作,這應該可以解釋您今早為何要曠工。但是,我對老板說,這種推測完全站不住腳,為了讓老板信任您,我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名譽為您做擔保。不過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在老板麵前維護您了,因為我已經親眼見到了您是多麼的固執,簡直到了蠻不講理的地步。有些話我本想單獨對您一個人說,可是您的行為擺明了就是想要拖延時間,因此我認為您的父母完全有權利做旁聽者。老實跟您說吧,公司絕對不是沒您不行的。最近並非做生意的好時節,這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認的事實。但是盡管如此,您的工作業績仍然算得上非常差勁,您怎麼可能在漫長的一個季度內都接不到一樁生意?這樣的業績如何能讓公司接受呢,薩姆沙先生?”
聽完這番話,格裏格爾簡直要急昏了頭了。他將所有事情暫且拋開,急不可耐地大叫起來:“代表先生,我現在就來給您開門!我一直沒法起床,因為生了點小病,頭昏腦漲的。直到現在,我還在床上躺著呢。可是我剛剛又振作起來了,正在起床。請您不要對我失去耐心,再多等一會兒吧!我覺得自己應該可以走出去,雖然我的身體狀況比起我的預期還是相差了不少。這種事情怎麼會冷不丁就降臨到了我頭上呢?我的父母都可以作證,我昨天晚上明明還是好端端的。哦,其實準確說來,我在昨天晚上的時候就已經有了一點不祥的預感,在身體上有所表現。可惜我竟沒有抓緊時間,向公司彙報這種異常狀況!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大家都會覺得哪裏用得著為了一場小病就賴在家裏呢,隻要堅持一下,很快便會康複了。請您務必要諒解我的父母,代表先生!您剛剛對我提出批評的那些方麵,我先前從來沒有聽說過,我覺得您這樣批評我並沒有合理的依據。近來我寄了不少訂單回公司,想必您還沒有看見吧。在接連睡了幾個小時以後,我覺得自己現在的狀態還不錯,我會乘坐八點鍾的列車去外地出差。代表先生,您完全沒有必要繼續留在這裏浪費時間了。麻煩您回去轉告一聲,我很快就會過去了,另外請您替我向老板問聲好!”
格裏格爾滿心惶恐,將這一連串的話語飛速傾吐出來。事實上,他到底說了些什麼,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又向櫃子那邊挪過去,這一次並沒有遇到什麼阻礙。他想在櫃子的支撐下站立起來,這樣做的原因可能是在床上掙紮了半天,所以總結出了這麼一項經驗。他很想看到急急忙忙想要與自己麵談的代理先生以及家人們在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之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所以他打心眼裏想要過去把門打開,當麵跟代理先生交流。他們要是被嚇一大跳的話,也不是他的過失了,他問心無愧。他們要是處之泰然,他便不必再驚惶下去了。隻要他能加緊行動,要趕上八點的列車還是有可能的。可是,一開始他的身體不停地往下滑,一連幾次都是這樣,因為櫃子的表麵實在太光滑了。終於,他狠狠一用力,總算成功站立起來了。下半身又火辣辣地疼起來,他也沒空兒理會了。旁邊有一把椅子,現在他用自己的那些腿緊緊勾住椅背,將整個身體都靠在了上頭,總算將這副軀體控製住了。首席代表這時候又發話了,他便默不做聲地聆聽起來。
隻聽代表向他的父母問道:“他是把我們當白癡在耍著玩嗎?他剛剛在說些什麼,我一個字都沒聽清楚,你們呢?”母親忽然大哭起來,喊道:“上帝啊!他可能真是病得很嚴重,我們這是做什麼呀?居然還這樣苦苦糾纏他!格蕾特!格蕾特!”母親高聲呼喊起來。妹妹在另外一個房間中回應道:“媽媽,有什麼吩咐?”兩個人的聲音越過格裏格爾的臥室,淩空展開了對話。“格裏格爾生病了,你要趕緊去幫他請大夫,趕緊去請!他剛剛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嗎?”母親說。首席代表說道:“那些話根本就是動物說的。”他說話的聲音非常低沉,與母親尖銳的嗓音一對比,尤其明顯。父親一麵拍著巴掌一麵朝著廚房大喊起來:“安娜!安娜!趕緊去找個開鎖匠!”話音未落,就見門廳那邊匆匆走過兩名年輕姑娘。兩人一邊走著,一邊將裙子摩擦得窸窣作響。妹妹竟然已經把衣服穿好,走出來了,真是神速。她們一下子將門打開,卻不再關上。因為如果家裏出現了意外,通常都會門庭大開,估計她們的意思就是想叫大門如此敞開著。
格裏格爾倒是冷靜了下來。大概是因為耳朵已經適應了眼前的狀況,他所說的每一句話,他自己都能聽得清清楚楚。與從前相比,現在聽得反而更加清楚了,雖然別人完全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而且家人們已經察覺到他有些不妥,馬上就要衝進來解救他了。他的心情很平和,因為家人們已經有條不紊地幫他做出了規劃,並且他們顯然對接下來要采取的行動自信滿滿。他感覺人類重新接納了自己,讓自己再度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分子。盡管他此刻已經搞不清楚大夫與開鎖匠到底有什麼區別,但他還是滿心希望他們能為自己提供非同一般的幫助。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迎來一場至關緊要的對話,於是極力將自己的聲音壓低,咳嗽了幾聲,清了清喉嚨。想來這咳嗽聲若是被外麵的人聽到了,也不會相信這是人類發出的聲音。甚至連他自己都喪失了自信心,如今他隻希望能在接下來的對話中竭盡所能發出清晰的聲音,將自己的意思表達得清楚明白。周圍再度陷入靜寂之中。可能父母和法律代表此刻正貼在門上,聆聽他這邊有什麼聲響,也可能他們正在桌子旁邊坐著竊竊私語。
格裏格爾靠椅子支撐著自己的身體,走向了門口。來到門邊時,他將椅子擱到一旁,隨即倚靠在門上,將自己的身體支撐在那兒,歇息了一陣子。他的腳底黏黏的,像在分泌什麼黏液。他的嘴裏沒有長牙,當他咬住插在鎖孔裏的鑰匙時,忽然發現了這個不幸的狀況。沒有牙齒的幫助,他幾乎難以對鑰匙施力,幸好他長了一個強有力的下巴。他運用下巴的力量,讓鑰匙在鎖孔中轉動起來。有棕色的液體從他嘴裏淌出來,淌過鑰匙,最終落到了地上。他一定是受傷了,可是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件事。隔了一扇門,隻聽代表說道:“他在開鎖,你們聽到了嗎?”聽到這句話,格裏格爾隻覺信心倍增。在他的想象中,包括他的父母,所有人都應為他加油呐喊:“格裏格爾,堅持下去!你一定能打開門鎖,千萬不要放棄!”這會兒他們一定都在目不轉睛地望著這扇門吧。想到這些,格裏格爾便拚盡全力,將鑰匙咬得更狠了。雖然他此刻已是頭暈目眩,但是已經顧不上理會這些了。這一刻,他將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到了嘴上,完全依靠嘴的支撐站在那兒。每次他轉動鑰匙時,身體也會隨之動來動去。他一會兒將所有重量都壓在鑰匙上,一會兒又靠上來,緊貼住鑰匙,兩種動作交替進行,視開鎖的情況而定。最後,他總算打開了門鎖,發出一聲清脆的開鎖聲。格裏格爾在聽到這種聲音以後,一下子回過神來,恢複了理智。他喃喃自語道:“不用開鎖匠過來幫忙,我自己就能把鎖打開。”他覺得自己的心情一下子放鬆下來,頭部倚靠著門把手,試圖打開房門。
這種開門的方式將他隱藏了起來,就算此刻門已大開,他還是沒有出現在大家的視線範圍內。為了防止大家在自己走出門口之前就衝進來,將自己撞得仰麵跌倒,他便小心翼翼地從門後緩步挪了出來。當代表看見他現在的樣子時,不禁大叫一聲,那聲音聽起來仿佛狂風大作。不過格裏格爾現在已是自顧不暇,根本顧不得理會代表的反應了,他移動著自己龐大的身軀,每移一步都異常艱難。代表所在的地方最靠近門口,這時他就像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操縱了一樣,一步一步緩緩地向後倒退,同時用手捂住大張的嘴巴。首席代表已經來了好一陣子了,母親卻還是披散著一頭亂發。在見到格裏格爾以後,她不由得雙手合十瞧瞧自己的丈夫,隨即便朝自己的兒子走去,可惜她剛剛邁出幾步就暈倒在了地上。她的頭耷拉下來,深埋在胸口處,將整張臉都藏了起來,她的裙子則四下鋪張開來。父親似乎想將兒子再攆回去,他的雙拳攥得緊緊的,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他瞧了瞧起居室,眼神中滿是不解。忽然之間,他又捂住雙眼哭起來,寬厚的胸膛伴隨著哭聲戰栗不休。
這會兒,外頭的人隻能看到格裏格爾探到門外的頭部以及半邊身軀。他緊靠在半開半掩的門上,停留在臥室中,望著眼前的這些人,倒是沒有了再躲回去的打算。天已經亮了,對麵那一排暗灰色的房屋在晨曦中清晰可見。這排房屋非常長,一眼望不到邊。一列整齊的窗戶就排列在房屋靠近街道的那麵牆上。這其實是一所醫院。雨還沒有停,但是已經變成了疏疏落落的大雨珠,一顆一顆滴落下來。很多早餐要用到的器皿已經在桌子上擺好了。父親習慣用幾個小時來享用早餐,在此期間接連讀完幾份報紙。在他看來,早餐在一日三餐中要排在首要的位置。格裏格爾在服兵役期間拍的一張照片還掛在對麵的牆上。照片上的他身穿少尉製服,手裏拿著一把劍,笑得心無旁騖。瞧他那模樣,仿佛是在提醒人們務必要對少尉格裏格爾采取敬重態度。因為家裏的大門正敞開著,通向那兒的房門也沒有關,所以家門口的平台以及向下的樓梯皆一覽無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