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K的叔叔—萊妮(1 / 3)

一天下午,當天的函件即將送走,K忙得不亦樂乎。兩個職員拿來幾份文件請他簽字,他們被粗暴地推到一邊,原來K的叔叔卡爾——一個從農村裏來的小地主,大步走進了屋。叔叔的到來並不使K感到奇怪,因為K早就擔心他會來。叔叔肯定會來的,差不多一個月之前K就對此深信不疑。他常常想象叔叔的模樣,現在出現在麵前的叔叔和他想象中的毫無區別:背略微有點兒駝,左手拿著一頂巴拿馬式草帽。叔叔一進門就伸出右手:這隻手魯莽地越過桌麵,伸到K跟前,碰翻了桌上的每一樣東西。叔叔老是匆匆忙忙的,因為腦子裏總有一個可悲的想法:不管什麼時候進城,原定計劃中的所有事情都得當天辦完。另外,還不能放過任何一個跟人交談、辦事和娛樂的機會。K必須竭盡全力,幫他辦妥所有這些事,有時還得給他安排住處,因為以前他是K的監護人,K對他特別感激。“一個屬於過去的幽靈。”K習慣於這麼稱呼他。

他剛打完招呼,就請K和他私下裏談一談,他沒有時間在K端給他的椅子上坐下。“很有必要談談,”他氣喘籲籲地說,“很有必要談談,這樣我才能放心。”K馬上吩咐兩位職員出去,並讓他們別放任何人進來。“我聽到的消息是怎麼回事,約瑟夫?”當屋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時,K的叔叔大聲問道。他一屁股坐在辦公桌上,拿過幾份文件,連看也沒看一眼,就墊在屁股下麵,以便坐得舒服點兒。K一言不發,心裏明白是怎麼回事,不過,因為剛從緊張、繁雜的工作中解脫出來,得讓自己舒舒服服地清閑一會兒,於是他透過窗子,眺望著馬路對麵。從他坐著的地方,隻能看見馬路對麵一個小小的三角地帶,這是夾在兩個商店櫥窗中間的一所住宅的正牆,上麵什麼也沒有。“你坐在這兒看著窗外!”K的叔叔揮動雙臂嚷道,“看在上帝的麵上,約瑟夫,請你回答我。是真的嗎?這可能是真的嗎?”“親愛的叔叔,”K說,他已從遐想中回到現實,“我一點兒也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意思。”“約瑟夫,”叔叔憂慮地說,“據我所知,你一直是說實話的。我應該把你剛才講的這些話當作一個壞兆頭嗎?”“我肯定能猜出,你想知道什麼,”K隨和地說,“你大概聽見了一些關於審判我的事。”“是這麼回事,”叔叔回答道,他心情沉重地點點頭,“我聽見了關於審判你的事。”“你是從誰那兒聽說的?”“是艾爾娜寫信告訴我的,”叔叔說,“她和你不常見麵,這我明白,你對她不大關心,我很遺憾,不得不這麼說。可是她還是聽說了。今天上午我收到信後,便立即乘上頭班火車,趕到這兒來。我來這兒沒有別的原因,不過光是這個原因看來就已經足夠了。我可以把她信中提到你的部分念給你聽聽。”

他從皮包裏拿出信。“就在這兒。她寫道:‘我好久沒看見約瑟夫了,上星期我到銀行裏去找他,可是他很忙,我見不到他。我等了差不多一個鍾頭,後來不得不離開那兒,因為我得去上鋼琴課。我真想跟他談談,說不定很快就會有機會的。他寄給我一大盒巧克力祝賀我的生日,他真好,考慮得多周到。我當時給你寫信時,忘了提這件事,隻是當你這次問起我時,我才想起來。原因嘛,我可以告訴你:巧克力在寄宿學校裏不翼而飛了。禮物丟失後,你是很難想起有人給你送過東西的。關於約瑟夫,還有件事情我想應該告訴你。剛才我說過,我那天無法見到他,因為他被一位先生纏住了。我老老實實地等了一會兒以後,問一位侍從,他倆的談話是不是還要延續很久。他說很可能這樣,因為這或許與牽涉到襄理的一件案子有關。我問是什麼案子,問他是否搞錯了。他說他沒搞錯,是有一件案子,案情還很嚴重,然而除此之外,他也一無所知。他自己倒很願意幫助K先生,因為K先生心地善良、為人正直,可是他不知道從何處著手,隻好盼著某個有影響的人物會站在襄理這一邊。當然,事情是會順利的,最後結果一定是百事如意。不過據他從K先生的心情推測,目前情況似乎頗為不妙。我當然不把這件事看得過於嚴重,因此勸那個頭腦簡單的家夥放心,同時也請他別把這事告訴任何其他人。我深信,他講的話隻是無稽之談而已。不管怎麼說,親愛的父親,如果你下次進城的時候能去了解一下,那就太好了。你會輕而易舉地查明事實真相,如果需要的話,也可以請你的一些有影響的朋友進行幹預。即使你認為不必要這樣做——這是很可能的——至少你也可以給你女兒一個提前用親吻來歡迎你的機會,她想到這種可能性,頓覺心花怒放。’真是個好孩子。”K的叔叔念完信後說道,隨即拭幹眼中的淚水。K點點頭。近來他遇到許多麻煩事,已經把艾爾娜撇在腦後了,至於巧克力的事,顯然是她瞎編的,隻是為了給他在叔叔嬸嬸麵前留點兒麵子,這真令人感動。他本想定期給她送戲票,以示回報,但看來這是很不夠的;到寄宿學校裏去找她,和這麼一個不太懂事的十八歲少女聊天,目前也不合適。“你現在有什麼要說的?”K的叔叔問,女兒的信使他忘了自己的匆忙和不安,看來他在重讀這封信。

“是的,叔叔,”K說,“全是真的。”“真的?”K的叔叔嚷了起來,“怎麼會是真的?怎麼可能是真的?是一件什麼案子?肯定不是一樁刑事案件吧?”“是一樁刑事案件。”K回答道。“既然一件牽涉到你的刑事案件至今懸而未決,你怎麼能安安穩穩地坐在這兒昵?”K的叔叔大聲問道,他的嗓門越來越高。“我越冷靜,結果就會越好,”K不耐煩地說,“你別擔心。”“你向我提的這個要求可真妙。”叔叔嚷了起來,“約瑟夫,我親愛的約瑟夫,為你自己想想吧,為你的親戚們想想吧,為我們家的名譽想想吧。到目前為止,你一直為我們爭了光,你可不能給這個家帶來不幸啊。你的態度,”他稍稍抬起頭,看著K,“使我很不高興,一個無辜的人如果還有理智的話,是不會采取這種態度的。快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好幫你的忙。準是和銀行有關吧?”“不對,”K一麵說,一麵站了起來,“你講話的聲音太大,叔叔。我敢肯定,侍從在門口聽著呢,我不喜歡這樣。咱們最好還是到外麵找個地方吧。我將盡量回答你的一切問題。我很清楚,我應該對全家做出解釋。”“好,”叔叔大聲說道,“很好,不過請你動作迅速點兒,約瑟夫,快走!”

“我還需要向他們交代幾件事,”K說,他打電話請他的主要助手來,幾分鍾後助手就到了。K的叔叔很激動,朝助手擺擺手,說明是K請他來的,這其實用不著說也能明白。K站在辦公桌旁邊,拿起幾份文件,開始低聲向助手解釋,助手冷靜而專注地聽著,當K不在的時候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叔叔圓睜著眼睛,神經質地咬著嘴唇,站在K身旁,使K覺得很不自在。叔叔並沒有聽K在說些什麼,但他那一副似乎在聽的樣子就足以使K心煩了。後來他開始在屋裏走來走去,常常在窗口或者某幅畫前停一會兒,猛地迸出一句話,比如“我一點兒也不明白”或者“天曉得這事會怎麼樣”。助手好像什麼也沒覺察到,聚精會神地聽著K的指示,邊聽邊記下要點。K講完後,助手向K和K的叔叔點點頭,離開他們走了。K的叔叔這時正好背對著他,雙手拿住窗簾,瞧著窗外。門剛關上,他就嚷道:“這個笨蛋總算走了,現在我們出去吧,總算可以走了!”

他們來到正廳,這裏站著幾個職員和侍從,副經理剛好迎麵走來。K的叔叔在這裏就想了解案子的情況,倒黴的K沒法讓他住口。“現在是時候了,約瑟夫,”叔叔開口說,門廳裏恭候著的職員們向他鞠躬致意,他點點頭表示回答,“坦率地告訴我,到底是一樁什麼案件。”K似是而非地說了幾句,笑了笑,直到下樓的時候才向叔叔說明,他不願意當著職員們的麵說這些事。“不錯,”叔叔說,“可是現在你有什麼事就全說出來吧。”他低頭靜聽,不停地抽著雪茄。“首先要說明的是,叔叔,”K說,“這不是一樁由普通法院受理的案子。”“這很糟。”叔叔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K看著叔叔問道。“我說的是,這很糟。”叔叔又說了一遍。他們站在銀行門外的台階上,看門人好像在聽他們講話,K急忙拉著叔叔走開,他們馬上彙入街上的人流之中了。

叔叔挎著K的胳膊,不再急於打聽案情了,他們默默無言地走了一陣。“但是,這事是怎麼發生的?”叔叔突然停下腳步,向K提了一個問題,走在他後麵的行人趕緊避開,“這類事情不會突如其來的,準是有一個日積月累的過程,事前肯定有征兆。你為什麼不寫信告訴我?你知道,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情,在某種意義上說,我仍然是你的監護人,直到今天我還為此感到自豪。我當然會盡自己的力量幫助你,不過,現在由於案子已經開始審理,就很難幫上忙了。不管怎麼說,最好的辦法是你請幾天假,到我們鄉下來住一段時間。我發現這些日子你瘦多了,在鄉下你能恢複元氣,對你會有好處的,因為這次審判一定把你折磨得夠嗆了。可是,咱們拋開這點不說,從一種意思上講,你得避一避法院的淫威。他們在這兒擁有各種機器,可以隨心所欲地在任何時候把它們開動起來對付你;但是如果你在鄉下,他們要找你就得派人來,或者發信、拍電報、打電話來。這麼一來,效果自然就差了。你並不能徹底擺脫他們,但至少能得到一點兒喘息的時間。”

“不過他們可能會禁止我離開這兒,”K說,他已經開始按叔叔的想法思索了。“我並不認為他們會這樣做,”叔叔胸有成竹地說,“何況你的離開並不會給他們帶來多大損失。”“我本來以為,”K說,同時挽起叔叔的胳臂,讓他別站著不動,“你會比我更不在乎這件事,現在看來你把它看得很嚴重。”“約瑟夫!”叔叔嚷道,他想掙脫胳臂,以便繼續站在原地不動,可是K不讓,“你變得很厲害,你的頭腦向來很清醒,現在怎麼糊塗了?你想輸掉這場官司嗎?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這意味著你會徹底毀掉。你的所有親戚也會跟著倒黴,至少會蒙上奇恥大辱。約瑟夫,鼓起勁來。你這種無所謂的樣子會使我發瘋的。人們看著你,幾乎會相信那句老話:‘這種官司,一打準輸。’”

“親愛的叔叔,”K說,“激動是沒有用處的,對你沒用處,對我也沒用處。靠感情衝動是打不贏官司的,你稍許考慮一下我的親身經驗吧。你看,我是很尊敬你的,即使你讓我感到很驚訝的時候,我也照樣尊敬你。既然你告訴我說,全家都會卷入由這件案子所引起的醜聞中——我其實看不出怎麼會這樣,不過這是題外話——那我就服從你的決定。我隻是覺得,即使從你的觀點來看,到鄉下去這件事也是不可取的,因為會被人認為是畏罪潛逃,換句話說,等於承認自己有罪。此外,雖然我在這裏受的壓力較大,但我也可以憑自己的力量,更使勁地為我的案子奮爭。”“這話說得很對,”叔叔說,他的語調變得較為輕鬆,好像他已發現他倆終於想到一塊了,“我隻不過提個建議而已,因為我認為,如果你留在此地的話,你的無所謂態度會危及案子,還不如我來為你奔走更好。但是,如果你願意自己使勁為案子奮爭,這當然要好得多。”

“這麼說來,在這一點上我們的意見是一致的,”K說,“現在請你給我出個主意:我第一步該怎麼走?”“我得好好思考一下,”叔叔說,“你要考慮到這個事實:我在鄉下已經住了二十年,幾乎從未離開過,我在這種事情上的眼光不會像從前那麼敏銳了。有幾位有影響的人在處理這類事情上或許比我內行,可是年長日久,我和他們的關係已經漸漸疏遠。我在鄉下幾乎不和人來往,這點你是知道的。隻是在發生像眼下這樣的緊急情況時,我才認識到這樣做的壞處。何況你這事多多少少是出乎我的意料的,雖說奇怪得很,收到艾爾娜的信後,我卻猜到了某種類似的事情,而今天一見到你,我幾乎就確信了。不過,這些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現在別浪費時間啦。”他還沒講完,便踮起腳尖,叫來一輛出租汽車。他大聲地把地址告訴司機後,就鑽進車內,並把K也拽了進去。“我們直接去找霍爾德律師,”他說,“他是我的同學。你當然知道他的名字,對不對?你不知道?這真奇怪。作為辯護人,作為窮人的律師,他享有很高的聲望。他是富有人情味的,我準備把這件案子全部委托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