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空蕩蕩的審訊室裏—學生—辦公室(3 / 3)

K沒有多費腦子去想衛兵和走廊裏的人,因為當他走過半條走廊後,發現前麵的一段比較寬,兩邊沒有門,走廊從這裏開始往右拐。他問門房往這兒走是不是對頭,門房點點頭,K便朝右邊拐去。他老走在門房前麵一兩步,為此他感到很不自在,在這種地方,別人很可能會把他當成一個在押的囚犯。於是,他停下好幾次,等門房趕上來,可是門房卻總是故意落在後麵。最後K決定結束這種尷尬場麵,他說:“這個地方我已經看過了,我想走了。”“你還沒有全部看呢。”門房誠懇地說。“我不想都看,”K說,他現在確實很累了,“我想走了,通往外麵的門在哪裏?該怎麼走?”“你不至於已經迷路了吧?”門房奇怪地問,“從這兒往前走,到了轉彎的地方往右拐,然後沿著走廊一直走,就到門口了。”“你也去吧,”K說,“你給我帶路,這兒有許多過道,我找不到路。”“這兒隻有一條路,”門房語帶嗔責地說,“我不能跟你一起往回走,我得去送口信,我已經在你身上耗費掉很多時間了。”“跟我一起走吧,”K更堅決地說,好像他終於發現了門房在說謊。“別這麼嚷嚷,”門房低聲說,“附近到處都是辦公室。如果你不願意自己回去,那就跟我再往前走一段,或者在這兒等著,我送完口信回來後,將會很高興帶你回去的。”“不,不,”K說,“我不想再等了,你現在就必須和我一起走。”

K還沒有來得及環顧一下四周,看看自己是在什麼地方,正在這時,一扇門打開了,K回過頭看見門口出現了一位姑娘。K的大嗓門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問道:“這位先生想幹什麼?”K在她身後較遠的地方看見一個男人的身影在半明半暗中逐漸走近。K看了一眼門房。門房剛才說過,誰也不會注意K的,可是現在卻有兩個人衝著他來了,用不了多久,所有的官員都會走到他跟前,問他為什麼待在這裏。唯一可以使人理解和接受的解釋是:他是被告,想知道下次審訊是在哪一天。但是他不想這麼解釋,尤其因為這不符合事實,因為他到這兒來隻是出於好奇,或者說,是想證實他的假設:司法製度的內部和它的外部一樣令人討厭。當然,這更難以解釋。實際上,他的假設看來是對的,他不想再進行調查了,看到的東西已經足夠使他沮喪了,在這種時候很可能會從這些門後走出一個高級官員來,而此時他和任何高級官員交鋒都會處於不利的地位,因此,他想和門房一起離開這個地方,如果需要的話,也可以一個人離開。

他一句話也不說,一動也不動,因此很惹人注目,姑娘和門房都瞧著他,像是在盼著K身上出現某種大的變化,他們不想錯過親眼看見這種變化的機會。K剛才遠遠看見的那個人現在站在過道的盡頭,那人扶著低矮的門楣,踮起腳尖輕輕晃動,很像一個好奇的觀眾。姑娘首先發現,K的這種狀態其實是由於體力稍感不支引起的,她端來一把椅子,問道:“你坐下好嗎?”K立刻坐下來,胳膊肘靠在椅子扶手上,好讓自己坐得更安穩些。“你有點兒頭暈,是不是?”她問。她的臉湊近了他,她的臉部表情相當嚴峻,許多女人在青春初萌時臉部表情便就是這麼嚴峻。“別擔心,”她說,“在這兒,這不是異常現象,差不多每個初到此地的人都有類似病症。你是第一次來吧?那好,用不著緊張。太陽照在房頂上,房梁給曬熱了,所以空氣悶熱難忍。這個地方不適於做辦公室,盡管這兒也有幾個很大的優點。這兒空氣汙濁,特別是當這兒等候接見的當事人很多的時候更是如此,簡直叫人透不過氣來,而幾乎每天都有許多當事人在這兒等待。如果你再想想,各種各樣的衣服洗幹淨後都要拿到這兒來晾幹——你不能禁止住戶們洗他們的髒衣服——你就不會因為有點兒頭暈而覺得奇怪了。久而久之會習慣的。你隻要再來一兩次,就不會覺得透不過氣來了。你現在是不是覺得好點兒了?”

K沒有回答,他為自己突然頭昏眼花,在這些人麵前出了洋相而感到痛苦和羞愧。另外,雖然他現在已經知道頭暈的原因,但並沒有覺得好受些,反而更加難受了。姑娘馬上看出了這點,她拿過那根支在牆上的,末端帶有鐵鉤的木棍,用它把位於K頭頂上方的天窗略微打開了一點兒,好讓新鮮空氣進來,她以這種方式幫了K的忙。可是,大量煤煙卻隨之冒了進來,她不得不立即把天窗重新關上,用自己的手帕把K的雙手揩幹淨,因為K已經虛弱得不能照顧自己了。他真想在這兒安安靜靜地坐一會兒,等體力恢複後再走,這些人越少來麻煩他,他的體力就會恢複得越快。可是,姑娘卻說:“你不能待在這兒,我們在這兒擋了人家的路。”K露出疑問的神色,看了四周一眼,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怎麼擋了人家的路。“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把你帶到病房裏去。請幫幫忙。”她對站在門口的那人說,後者馬上就走了過來。但是K不想到病房裏去,尤其不願意被人帶到一個更遠的地方去,走得越遠,對他越不利。“我現在完全可以自己走了。”他剛說完,就從舒適的椅子上站起身來,剛才他在椅子上坐得很適意,所以乍一站起來,兩腿直發顫,無法站直。“看來還不行。”他搖搖頭說,歎息了一聲,重新坐下。他想到了門房,雖然他很虛弱,門房倒照樣可以很容易地把他帶出去,可是門房好像早就不見了。K凝視著姑娘和他前麵那人中間的那塊地方,但是連門房的影子也沒看見。

“我想,”那人說,他衣冠楚楚,還穿著一件十分時髦的灰顏色背心,背心的下襟是兩個細長的尖角,“這位先生感到頭暈是因為這兒空氣不好的緣故,最好的辦法是——他可能也最希望這樣——別把他帶到病房裏去,而是帶他離開這些辦公室。”“對!”K大聲說道,他興奮得立即打斷了那人的話,“那我立刻就會好的,肯定會好的,何況我並不是真的那麼虛弱,隻要有人稍微扶我一把就行了。我不會給你們添很多麻煩的,也用不著走遠,隻要扶我到門口就行了,然後我自己在樓梯上坐一會兒,體力馬上就會恢複,因為我一般沒這種病,這次連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也是一個辦事員,對辦公室裏的空氣早已習慣,但是這裏的空氣壞得確實令人不能忍受,剛才你們自己也這麼說。好吧,你們願意行個好,讓我靠著你們嗎?我一站起來就頭昏眼花,腦袋直打轉。”他抬起手臂,以便讓他倆攙著他走。

但是,那人沒有回答K的請求,他的手仍然安安逸逸地插在口袋裏,他笑了起來。“你瞧,”他對姑娘說,“我說得多對啊,這位先生隻是在這兒才感到不舒服,在別的地方沒事。”姑娘也笑了,但是她用手指尖輕輕碰了碰那人的手臂,好像他這樣跟K開玩笑有點兒過頭了。“嗬,哎喲,”那人說,他還在笑,“我攙這位先生到門口去,當然願意!”“那好。”姑娘說,她那漂亮的腦袋微微側向一邊。“別對他的傻笑介意,”她對K說,K又陷入無名哀傷中,看來並不期待得到解釋,“這位先生——我可以把你介紹給他嗎?”(那位先生揮揮手,表示同意)“好吧,這位先生是代表問訊處的。他解答人們提出的任何問題。公眾不大清楚我們的訴訟程序,經常提出大量問題。對於每一個問題他都有一個答案,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向他提個問題試試。除此以外,他還有一個惹人注目的地方,這就是他的衣服很時髦,這是我們——也就是說全體工作人員——決定的。由於問訊處的職員總要跟人們打交道,總是第一個看見他們,所以他的衣著必須時髦,以便給人們留下良好的初次印象。除了他以外,我們這些人都穿得很差,式樣很陳舊,這點你可能一看見我就發現了,說來真是遺憾。話再說回來,把錢花在穿著上沒有多大意思,因為我們幾乎不出辦公室,甚至睡在辦公室裏。但是,正像我已經說過的那樣,他卻必須講究穿戴。可是管理處在這方麵有些怪,居然不給他提供服裝,於是我們隻好募捐——有的當事人也捐了錢——我們給他買了這套衣服和其他服裝。如果隻是為了造成一個好印象,那他現在不需要任何別的東西了。然而他的狂笑卻嚇退了人們,弄糟了一切。”

“確實如此,”那位先生冷嘲熱諷地說,“不過我確實搞不明白,小姐,你為什麼要向這位先生透露我們的內部秘密,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兒,你為什麼硬把這些秘密灌進他的耳朵中,因為他根本不想聽。你看,他顯然正忙於思考自己的事哩。”K不想反駁,姑娘的用意無疑是好的,她大概想讓K散散心,或者給他提供一個振作起來的機會,僅此而已,但她走的路子不對。“怎麼啦,我得向他解釋一下你為什麼笑,”姑娘說,“它聽起來讓人覺得是受侮辱。”“我想,隻要我願意帶他離開這兒,再厲害的侮辱他也能寬容。”K什麼也沒說,甚至沒有向上看一眼,聽憑他們兩人議論他,好像他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似的,說實在的,他倒真希望成為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突然他覺得那人的手挎起他的一隻胳膊,姑娘的手則攙著他的另一隻胳膊。“起來,你這個軟骨頭。”那人說。“謝謝你們兩位。”K喜出望外地說,他慢慢站起身來,把這兩個陌生人的手移到他覺得最需要攙扶的位置。“你可能會以為,”當他們走進過道時,姑娘在K耳邊溫柔地說,“我盡量想把問訊處的職員說得好些,不過,你可以相信我,關於他我隻是如實稟告而已。他的心並不冷酷。他沒有義務扶著病人離開這兒,可是他這樣做了,這是你現在可以看見的。也許我們的心腸都不壞,我們樂意幫助所有人,然而因為我們是法院的職員,人們很容易根據表麵現象斷定我們的心腸很狠,不願意幫助人。這真使我不安。”

“你不想在這兒坐一會兒嗎?”問訊處的職員問。他們現在已來到了外麵的大走廊中,麵前正好坐著剛才曾經和K講過話的那個人。K在那人麵前幾乎有些難為情,因為當時他在那人麵前站得筆直,現在卻有兩個人扶著他,他的帽子由問訊處的職員拿著,他的頭發蓬亂,披散在汗水淋淋的額頭上。可是那人好像什麼也沒發現,他低三下四地在問訊處職員麵前站起來(問訊處職員目不轉睛地瞪著他),一心想解釋自己為什麼待在這裏。“我知道,”他說,“今天還不能就我的宣誓書做出決定。但是我還是來了,我想我也可以在這兒等待,今天是星期天嘛,我有的是時間,我在這兒不打擾任何人。”“你用不著為自己辯解,”問訊處職員回答道,“你的焦慮是對的,雖然你在這裏額外地占了地方,不過,到目前為止,你還沒有礙著我的事,所以我決不阻止你盡可能及時了解你的案子的進展情況。可恥地玩忽職守的人見得多了,人們也就學會忍受你這樣的人了。你可以坐下。”

“他多麼善於和被告們講話啊!”姑娘低聲說。K點點頭,但是他突然驚跳起來,因為問訊處職員問他:“你想在這兒坐一會兒嗎?”“不,”K說,“我不想休息。”他盡可能用堅決的口氣說了這句話,雖然他實際上很希望能坐一坐,他覺得像是暈船似的。他似乎在波浪翻滾的大海裏行船,海水好像拍擊著過道兩邊的牆壁,過道深處仿佛傳來了波濤拍岸發出的嘩嘩聲,過道本身好像在顛簸,在回轉,在過道兩旁等著的當事人似乎也在隨著過道沉浮。因此,護送他的姑娘和問訊處職員的鎮靜簡直令人難以理解。他掌握在他們手中,如果他們讓他走,他就會像一截木頭似的跌倒。他們用目光敏銳的小眼睛打量著四周,K知道他們正在正常地繼續向前走,可他自己卻沒有走,幾乎是被他們架著一步步往前挪。最後他發現他們在對他講話,但是他聽不清楚他們講的是什麼,他隻聽見擠在這兒的人發出的喧鬧聲,其他什麼也聽不見。人聲中有一個聲音很尖,持久不息,好像是鳴汽笛。“聲音響一些。”他垂著頭低聲說,他覺得難為情,因為他知道,他們講話的聲音已經夠響了,而他卻仍然聽不清他們在講什麼。

接著,他前麵的牆好像裂成了兩半,一股新鮮空氣終於朝他湧了過來,他聽見身邊有一個聲音說:“他開頭想走,後來雖然你向他講了一百次,告訴他門就在他前麵,可是他卻一動也不動。”K看見自己正站在大門口,門是姑娘剛才打開的。他的力氣好像一下子就恢複了。他想先嚐嚐自由的樂趣,便伸出腳去,踏上一級樓梯,在那兒與攙他到這兒來的兩個人告別,他們低著頭聽他講話。“十分感謝。”他反複說了幾次,接著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和他們握手,直到他看出,他們確實隻習慣於呼吸辦公室的空氣,一接觸到從樓梯口湧進來的比較新鮮一點兒的空氣就不舒服時,才離開他們。他們簡直連回答他的力氣也沒有了。如果K不匆匆把門關上的話,姑娘很可能會暈倒在地。

K又站了一會兒,掏出口袋裏的鏡子,把頭發理理好,撿起掉在下麵那級樓梯上的帽子——可能是問訊處職員扔在那兒的——然後便邁著輕快的步子,大步朝樓下走去,這種驟然的變化倒叫他感到有些害怕了。他那往常很結實的身體從來沒有使他出過這種洋相。也許體內正醞釀著一次劇烈的變革,讓他再經受一次考驗吧!以前的那些考驗他都輕而易舉地經受住了。他並沒有完全拋棄一有機會便去找醫生看看的念頭,不管怎麼說,他已經決定今後要把每星期天上午的時間花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在這點上,他還是可以給自己出主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