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原來是這麼回事,”學生說,“不,不,你不能得到她。”他隨即伸出一隻手把她抱起,誰都沒想到他會有這麼大力氣,他一麵溫情脈脈地凝視著她,一麵朝門口跑去,由於手上的分量而微微彎著腰。學生的這個舉動清楚地表明他對K有些畏懼,但他仍然冒著進一步激怒K的危險,用另一隻空著的手撫摸或緊捏著那女人的胳臂。K追了他幾步,準備揪住他,必要的話還要掐住他的脖子,正在這時,那女人卻說道:“這沒用處,預審法官派他來找我,我不敢和你走。”“這個小魔鬼,”她拍拍學生的臉說,“這個小魔鬼不會讓我走的。”“你自己也不想得到自由。”K嚷道,他伸出手,按在學生肩上,學生用牙齒咬他的手。“不,”那女人嚷道,她伸出兩隻手,把K推開,“不,不,你不能這樣做,你想幹什麼?這樣會毀了我的。讓他去吧,唉,讓他去吧!他隻不過是聽從預審法官的命令,把我帶到預審法官那兒去罷了。”“好吧,我放他走,至於你,我永遠也不想再看見你了。”K說,他由於失望而怒火中燒,便朝著學生的後背猛推一把。學生一時跌跌撞撞,但沒有摔倒,他著實鬆了一口氣,以更加敏捷的步子一蹦一跳地走了。
K跟在他們後麵慢慢走著,他承認這是第一次明白無誤地敗在這些人手中。當然,他沒有理由因此懊喪,他受挫了,是他自找的,因為他想先發製人。他安安靜靜地待在家裏的時候,以及出門幹正事的時候,比這些人都強,他們中如果有人擋了他的道,他就可以把那人一腳踢開。他腦中設想著一個可能出現的十分可笑的場麵,比如說,這個討厭的學生,這個趾高氣揚、妄自尊大的年輕人,這個長著羅圈腿的醜八怪,有那麼一天會跪在艾爾莎床前,痛苦地搓著手,乞求她的垂青。他想到這種場麵甚為開心,於是決定一有機會就帶學生去拜訪艾爾莎。
K被好奇心所驅使,匆匆走到門口,想看看那女人被帶到哪兒去了,因為那學生絕不可能抱著她穿過街道。他們其實沒走多遠,一出門就是一道狹窄的木樓梯,好像是通到閣樓上去的,樓梯拐了一個彎,那一頭看不見。學生抱著那女人上了這道樓梯,他走得很慢,一麵哼哼,一麵“呼哧呼哧”直喘氣,因為他的力氣快用完了。那女人朝站在下麵的K擺擺手,聳聳肩,表明她在這次劫持中不應該受到指責;然而她卻幾乎沒有反抗,任憑這場啞劇演下去。K毫無表情地看著她,好像她是一個陌生人,他決定不在她麵前流露出自己的失望情緒,也不讓她知道他能輕而易舉地克服自己可能感到的任何失望情緒。
那兩個人已經消失了,然而K還站在門口。他不得不做出這樣的結論:那女人不但背叛了他,而且還欺騙了他,她說是被帶到預審法官那兒去的。預審法官肯定不會坐在閣樓上等著。這道狹窄的木樓梯不會使人產生什麼聯想,不管看它多久也枉然。可是K卻發現,樓梯旁邊釘著一張小小的硬紙片。他走過去,看見上麵有一行似乎是沒有練過字的小孩子寫的字:“法院辦公室在樓上”。這麼說來,法院辦公室就設在這座房子的閣樓上囉?這種安排好像不能使人產生崇敬的心情,房客都是些窮愁潦倒的人,但連他們也隻在閣樓裏堆放些沒用的廢舊家具,可是法院卻把自己的辦公室設在這裏。當一個被告想到,這個法院手頭隻有這麼點兒錢,他的心裏就會坦然不少。當然也不能無視這種可能性:錢是夠多的,但是法官們把它塞進了自己的腰包,而沒有用到司法業務上去。根據K迄今為止積累的經驗判斷,這是絕對可能的,如果真的如此,這種不光彩的行徑雖然會讓被告瞧不起,卻能給他帶來更多的好處;而在一個確實隻是貧窮的法院裏,這點是很難做到的。K現在也明白,當初他們為什麼不好意思把他帶到閣樓上來,而選擇在他的家裏折磨他。K和法官一比,條件多優越啊:法官隻能在閣樓裏將就著,而K卻在銀行裏有一間寬敞的辦公室,旁邊還有一間會客室,他可以透過大玻璃窗,欣賞都市的繁華景象。不錯,他沒有額外收入,不受賄,不貪汙,也不能命令下屬去找個女人帶到他的房間裏來。然而K卻心甘情願地放棄這些特權,至少這輩子不想得到這些特權。
K正佇立在那張硬紙片旁邊,一個男人從下麵走上來。他透過開著的門看看屋內,從這裏也能看見更裏麵的那間審訊室。他問K是不是在什麼地方看見過一個女人。“你是門房,對不對?”K問。“對,”那人說,“啊,你是被告K,我認出你來了,歡迎,歡迎。”他出乎意料地朝K伸出手來。“可是,沒有宣布今天要開庭。”門房見K不說話,便接著說下去。“我知道。”K說,一麵注視著那人身上穿的便服,上麵除了普通扣子外,還有兩顆像是從舊軍裝上扯下來的鍍金紐扣,這是表明他職務的唯一標誌。“我剛才還跟你妻子講過話。現在她不在這兒,學生把她帶到樓上預審法官那兒去了。”“又來了,”門房說,“他們老是把她從我身邊帶走。今天是星期日,我本來用不著幹任何活,可是他們為了支開我,卻派我到外麵去白白跑了一趟。他們存著心眼,不把我支使得太遠,讓我懷著要是抓緊時間,就可以及時趕回來的希望。正因為如此,我盡可能快點兒走,剛跑到那個辦公室門口,就朝半開著的門大喊幾聲,把口信傳了進去。我喊得氣都快透不過來了,他們很難聽懂我喊話的意思。然後我又全速往回跑,可是那個學生還是比我先到。當然,他到這兒來的路不遠,隻需沿著那一小段木樓梯從閣樓上走下來就行了。如果我的工作不至於受到影響的話,我早就把那個學生逼到這堵牆跟前,把他揍成個肉餅了。就把他揍死在這張硬紙片旁邊。我每天連做夢都想著這件事。我看見他在這裏被揍扁了,就在樓梯口上麵一點兒:他的兩隻胳臂攤開,五指伸直,兩條羅圈腿扭成一個圓圈,地上全是血。可是到目前為止,這隻不過是做夢而已。”
“沒有別的法子了嗎?”K笑著問。“據我所知,沒別的法子了,”門房說,“現在的情況比以前更糟:他從前把她帶走,隻是為了自己尋歡作樂;但現在我可以說,他也把她帶到預審法官那兒去,我早就料到了。”“不過,你的妻子不是也應該受到譴責嗎?”K問,他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不得不抑製自己的感情,因為他還在吃醋。“那當然囉,”門房說,“她最應該受到譴責。她是自己投入他的懷抱的。至於他,看見所有的女人都要追。僅僅在這座樓裏,他就因為想偷偷溜進別人家裏,而被五戶人家趕了出來。我妻子在整個公寓裏是最漂亮的女人,而我所處的地位又使我無法自衛。”“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看來就沒有希望了。”K說。“為什麼沒有希望呢?”門房問,“如果他在追求我妻子時,被狠狠地揍過一兩次——不管怎樣,他是個膽小鬼——他就再也不敢這麼幹了。可是我不能揍他,也沒有任何人會幫我去揍他,因為大家都怕他,他是個很有影響的人物。隻有像你這樣的人才敢揍他。”
“為什麼像我這樣的人才敢揍他呢?”K迷惑不解地問道。“你被捕了,對不對?”門房說。“對,”K答道,“這意味著我更得怕他,因為雖然他也許不至於影響案子的結局,但是他大概能影響預審。”“是的,是這麼回事,”門房說,好像K關於這件事情的看法和他的看法一樣不言而喻,“不過,按照一般規則,我們的案子全是事先就判好了的。”“我並不這麼認為,”K說,“不過,這不妨礙我去對付那個學生。”“那我將十分感謝你。”門房一本正經地說,他看來並不相信自己的夙願能夠實現。“你們還有一些官員,”K繼續說,“也許是所有的官員,都應該如此對待。”“噢,是的。”門房說,好像他認可的是一個常識問題。然後,他信任地看了K一眼,他盡管一直對K很友好,但在此之前還沒敢用這種目光。門房補充道:“一個人不可能不反抗。”但這種交談似乎仍然使他覺得不安,因為他不想再往下談了,便以下麵這句話作為結束語:“我現在該到上麵去彙報了。你願意和我一塊去嗎?”“我到那兒去沒事。”K說。“你可以去看一看辦公室嘛,誰也不會注意你的。”“怎麼,辦公室值得一看嗎?”K猶豫不決地問道,他突然產生了上去看看的強烈願望。“我想,”門房說,“你會感興趣的。”“好吧,”K最後說,“我和你一起去。”於是,他跑著上了樓梯,比門房還快。
他進門的時候差點兒絆了一跤,因為門後還有一級階梯。“他們不大考慮公眾。”他說。“他們什麼也不考慮,”門房回答道,“你看看這間候審室。”這是一條長走廊,兩旁是一扇扇簡陋的門,通向本層的各個辦公室。雖然走廊裏沒有窗子,透不進光線來,但不是漆黑一片,因為有些辦公室並非一關門就和走廊完全隔絕,門上有個木格小窗和屋頂相通,光線可以從那兒透進一點兒來。借著這點兒光線,人們還能看見辦公室裏的職員有的在伏案書寫,有的站在木格小窗前,透過木格看著走廊裏的人。走廊裏人不多,大概是星期天的關係。他們的樣子很謙恭,坐在固定在走廊兩側的一排木製長凳上,彼此間的距離大致相等。他們穿的衣服一點兒也不考究,雖然從他們的臉部表情、行為舉止、胡子的式樣和很多不易覺察的細節上判斷,這些人顯然屬於上等階層。由於走廊裏沒有衣帽鉤,他們都把帽子塞到長凳下,很可能是依次模仿的結果。坐在離門最近的那幾個人看見K和門房後,彬彬有禮地站了起來,他們旁邊的人也跟著站起來,他們似乎認為這樣做是應該的。因此,當這兩個人走過時,大家都站起來了。他們站得不是很直,駝著背,屈著膝,像是沿街乞討的叫花子。
等走在後麵的門房趕上來時,K對他說:“他們多麼謙恭有禮啊!”“是的,”門房說,“他們是被告,他們全是被告。”“原來如此!”K說,“這麼說來,他們是我的難友。”於是,他朝自己身邊的一個人轉過臉去,這是一個高個子,身材頎長,頭發幾乎全已染霜。“您在這兒等什麼?”K客客氣氣地問道。可是,這個出乎意料的問題卻使那人十分慌張,K對此甚為不解,因為那人顯然是個飽經世故的人,應該知道在各種場合下需要怎麼辦,決不會輕易放棄自己天生的優越感。可是,他在這裏卻不曉得怎麼回答一個這樣簡單的問題,隻好瞧著其他人,好像他們有責任要幫助他。他似乎在說,如果沒有人幫他解圍,那誰也別指望他會回答。於是門房走上前來,講了一句使他安心和鼓起他勇氣的話:“這位先生隻是問你在等什麼,你就給他一個回答吧。”門房親切的聲音取得了效果:“我是在等——”那人開口說道,可是再也說不下去了。顯然,他開頭是想對這個問題做出一個準確的答複,可是後來不知該怎麼往下說了。另外幾個當事人湊上前來,聚在他們周圍。門房對他們說:“走開,別擋道。”他們稍微後退了幾步,但並沒有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
與此同時,那人恢複了鎮靜,笑著回答道:“一個月以前,我遞交過幾份關於我的案子的宣誓書,現在正等著結果哪。”“看來你為自己添了很多麻煩。”K說。“是的,”那人說,“因為這是我自己的案子嘛。”“不見得每個人都會像你這麼想,”K說,“例如,我也被捕了,可是就像我站在這兒一樣的確切無疑,我從來沒有交過什麼宣誓書,也沒有幹過任何類似的事情。難道你覺得這種事非做不可嗎?”“我說不上來。”那人回答道,他又一次失去了自信。他顯然以為K在拿他尋開心,為了避免再次出錯,他似乎想重新詳細地回答K的第一個問題,但他見K用不耐煩的目光瞧著他,便隻說了句:“不管怎麼說,我已經把宣誓書交上去了。”“你大概不相信我被捕了?”K問。“噢,我當然相信。”那人朝旁邊退了幾步說,然而在他的口氣中卻沒有相信的成分,隻有憂慮而已。“看來你並不是真的相信我,對嗎?”K問道,那人一副奴顏婢膝的樣子使K感到莫名其妙的憤怒,K便伸出兩個手指,掐住那人的胳膊,像是要逼著那人相信他的話。他並不想使那人受傷,幾乎沒有使勁,可是那人卻嚷了起來,好像K不是用兩個指頭,而是用一把鉗子掐住他的胳膊。這種可笑的叫嚷使K不能忍受,如果那人不相信K被捕了,這更好,說不定他還把K當成法官了呢。K和那人分手時,狠狠捏了他一下,把他推回到長凳上,然後自己繼續往前走。
“大多數被告都這麼敏感。”門房說。他們走後,差不多所有當事人都聚在那人周圍,那人已不再叫喚了,他們好像在殷切地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個衛兵走到K跟前,K主要是根據來者身上佩著劍知道他是衛兵的。衛兵的劍鞘是鋁製品,起碼從顏色上判斷是這樣。K目瞪口呆地看著劍鞘,並且還伸出手去摸了摸。衛兵來調查這兒亂成一團的原因,詢問發生了什麼事。門房想用幾句話把他支使開,然而衛兵堅持要親眼看看到底出了什麼事。他跟門房說聲再見,便神氣活現地繼續往前走了,他走得很快,但步子不大,大概是患有痛風病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