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家而離家

格林尼治的四季永遠是分明的,季節與季節之間的過渡總是會在確定的變化裏凸顯。一年一年,春夏交替,秋冬輪回,格林尼治的田野也在四季的變幻裏演繹著鄉村獨有的風情,悠遠而寧靜。

春天到來的時候,格林尼治的田野開始熱鬧起來,沉寂了一個冬天的牛羊又開始在草場上歡快奔跑,農人們扛著各式各樣的農具穿梭在田間小路上。羅伯遜一家也忙碌起來,父親帶著兒子們去農場和亞麻廠幹活,母親則帶著女兒們在家做各種家務。

安娜·瑪麗喜歡這種有節奏的忙碌,每個人為了自己的家庭傾盡全力,不為別的,隻希望在秋天能有所收獲,足夠全家人的溫飽就好。因而,每當母親吩咐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時,她都很高興地應承下來,並且力求將自己的事情做到最好。做完自己的活計後,安娜·瑪麗也不會閑著,她會去幫小妹妹們的忙,或者到廚房幫母親準備午餐。在這種充實的忙碌中,她覺得天更藍了,陽光也更暖了,那些屬於秋天的金黃色的希望仿佛就在眼前展現開來,讓她的心悄悄安定下來。

春忙的那些日子,父親羅素·金·羅伯遜帶著兒子們很早就去了農場,晚上總是要等到天黑很久才會回到家中。安娜·瑪麗懂得父親和哥哥弟弟們的辛苦,因而,每當他們農忙無暇回家時,她就會挎著籃子帶著母親烹製的可口食物去農場送午餐。她喜歡迎著正午時分的陽光走在鄉間小路上,那份自在自如的愜意和悠然是大自然特有的饋贈,也是她心向往之的獨處時刻。

沿著那些白色木樁做成的柵欄,安娜·瑪麗踏著細小的步子朝父親的農場走去,彼時,清風和煦,陽光也正好。沿途的牧場已經露出了一片濃鬱的青色,有不知名的野花在還未褪盡枯黃的草地上悄悄地盛開,形成一片絢爛的色彩。天藍水清,綠葉紅花,安娜·瑪麗常常在這樣醉人的春色裏,忘記自己,也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為了讓自己的十個孩子吃飽穿暖,安娜·瑪麗的父親和母親費盡了各種心力,也嚐遍了生活的種種辛酸。父親羅素·金·羅伯遜每天在農場和亞麻廠辛勤地幹活,母親瑪麗·莎納漢·羅伯遜做一些手工製品來貼補家用,十二口之家的生活總是要比其他家庭更艱難一些,更辛苦一些。孩子們都還小的時候,他們一家的生活尚可勉強維持。然而,當安娜·瑪麗長到12歲時,他們的家境就漸漸地頹敗下去,生活也越來越窘迫。

餐桌上的飯菜越來越簡單,兄弟姐妹們總是抱怨吃不飽,母親的眼睛一天一天地黯淡下去,父親的神色也越來越憔悴。這一切,安娜·瑪麗都悄悄看在眼裏,她很想分擔父母的憂慮,又深感自己的無能為力。從那時起,她的心裏就多了一份凝重的心事,眺望天空的時候,一種莫名的擔心便會緊緊地將她包裹,讓她喘不過氣。

有一天傍晚,母親在廚房準備晚餐,安娜·瑪麗在院子裏安靜地剝著豆子。就在這時,附近一個農場的主人來到了羅伯遜家的院子裏,在他的身後,跟著一隻白色的牧羊犬,很乖巧的模樣。安娜·瑪麗站起來衝他笑笑,然後便跑進廚房叫自己的母親。

安娜·瑪麗的母親隨她一起走出來,那位農場主走上前很禮貌地問候了一聲,然後便直截了當地說明來意。原來他們家需要招一名女傭幫忙料理家務,因為知道羅伯遜家有五個女兒,所以就來問問她們中是否有人願意去。對此,安娜·瑪麗的母親顯得很猶豫,她不願意自己的任何一個女兒去別人家做女傭,然而現實殘酷,她又必須做出選擇。

就在母親猶豫的空當裏,安娜·瑪麗自己做了一個決定:她願意去做女傭。當她將自己的想法告訴母親後,母親溫柔地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眼眶便悄悄地濕潤了。與母親的心情不同,安娜·瑪麗在這一刻竟感覺到了久違的開心和輕鬆,因為她終於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來為這個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對於她來說,生活的艱辛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麵對困難時卻喪失了挑戰的勇氣。

當安娜·瑪麗答應去做女傭的那一刹那,她不僅是在挑戰生活,也是在挑戰自己。對於未來的一切變數,她都已經做好了迎接的準備,哪怕當時年幼,哪怕她還隻是一個未經世事的孩子。

安娜·瑪麗簡單地收拾了自己的衣物,便在約定的日子去了農場主家裏。農場主很富裕,他們家的幾個孩子和安娜·瑪麗年紀差不多,生活遠遠比她好。安娜·瑪麗沒有因為自己貧困的家境而自卑,她隻是認真踏實地做著主人吩咐的事情,縫紉、煮飯、料理瑣碎的家務,每一樣分內的事情,她都力求做到最好。

那些日子,安娜·瑪麗每天都十分忙碌、疲累。盡管每天都重複著單調機械的工作,但是她從未感到過乏味,因為她總是能夠從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中尋找樂趣,也善於從辛勤的勞動中獲得一種充實的滿足。

在整理房間的時候,安娜·瑪麗會用心擦拭每一件家具,那些平時不會被主人注意的角落,她也會不遺餘力地打掃幹淨。盡管每天都做著這些看似簡單、粗笨的家務勞動,但安娜·瑪麗從來都不會暗自抱怨自己的命運有多麼糟糕,也不會羨慕那些在草坪上沐浴著陽光、嬉笑打鬧的主人家的小姐們。在她看來,生活對待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它會讓你流淚,也會讓你歡笑,隻要你用心地去感受生活,自然就可以發現它的美好,並能夠樂在其中。

正是因為始終保持著一顆熱愛生活的心,安娜·瑪麗才能夠在艱難的生活中繼續前行,並且始終不會感到沮喪。就像安娜·瑪麗後來所說的,這個世界的美妙之處,遠遠不止是你所能看到的那些旖旎的風景,也不僅僅在於大起大落的人生,而在於,不論世界如何變化,你都能夠享受生活帶給你的一切,並且能夠做真正的自己。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安娜·瑪麗逐漸適應了農場女傭的生活,也習慣了每天都做著同樣的煩瑣工作。她的細心與努力被主人家看在眼裏,久而久之,農場裏的人都慢慢地喜歡上了這個單純質樸的姑娘,就連農場主的那些女兒們也願意主動接近她,很快和她成了好朋友。

後來,農場主的女兒們去學校上學的時候也會帶著安娜·瑪麗,因而,她也幸運地跟著她們讀了幾年書。讀書的時候,她總是感到分外的愉悅,書中的世界總是讓她為之深深地著迷。那個時候,安娜·瑪麗曾經有很多次都幻想過,她將來一定要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書房,挨著四周的牆壁,擺放好又高又長的書櫃,然後在書櫃裏放滿各種心愛的書籍。

每當這個幻想在腦海裏湧現的時候,安娜·瑪麗都會禁不住想起那些遙遠而美好的畫麵。在想象中,她為她的書房安置了一把格外舒適的躺椅,還有一排隻會出現在夢中的美麗的小燈。她可以從書櫃裏隨意抽一本書,躺在椅子上悠閑地閱讀,或者她累了的時候,也可以靜靜地躺在那兒小憩一刻。

雖然這樣的書房後來並未出現在安娜·瑪麗的生活中,但是那些與書為伴的日子卻始終是美好的、珍貴的。在她做農場女傭的這段時光裏,能夠有幸接觸到書本,並得以看到書中的另一個世界,安娜·瑪麗始終是滿心感恩的。

安娜·瑪麗就是這樣一個積極樂觀的姑娘,無論怎樣的環境,她都能夠發現生活中點滴的美好與感動。她並非天生幸運,但始終不曾放棄對未來生活的希望,因而命運也忍不住要把更多的偏愛都賜予給她。

有很多個晚上,安娜·瑪麗躺在窄小的單人床上,看著窗外那些星星點點的燈火,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家。她想念母親溫柔的笑臉,想念父親慈愛的眼神,也想念兄弟姐妹們追逐嬉笑時的熱鬧。濃烈的想念總是在這樣的深夜來得分外猛烈,每每這時,安娜·瑪麗都會忍不住落下眼淚。然而,隻要一想到自己一個人的孤獨可以換來全家人相守的幸福,她就會感到些許的安慰。

別人難過的時候總是需要他人的撫慰才能釋懷,而安娜·瑪麗總是可以自己說服自己。因為她一直記得,小時候她不開心偷偷哭泣時,母親曾告訴她,有些快樂是自己才能給的,你決定悲傷時,其他人的勸慰都是徒勞。

在農場工作的那些日子,安娜·瑪麗隻是一個不起眼的女傭,然而,她卻一直告訴自己,縱使平凡,也不能平庸。一旦決定要做的事情,她就會拚盡全力地去做到最好,因為她相信,隻有先做好眼前的小事,她對未來的那些美好憧憬才有實現的可能。

除了要幹一些必需的日常活計以外,安娜·瑪麗在這座農場的生活並不壞,每天有充足的食物來填飽肚子,也可以省下不少工資來補貼家用,沒有什麼事情需要她特別擔心;農場的主人和其他仆人待她親切有加,小姐們絲毫沒有架子,反而視她為好朋友。這一切,都讓安娜·瑪麗覺得安心而又滿足。偶爾閑下來的時候,她會一個人靜靜地待著,看著遠處綿延的山川、田野和牧場,聞著農場院子裏氤氳的花草的香氣,想想自己,想想遠方的家人,想想未來和那些五彩的夢。

“一剪閑雲一溪月,一程山水一年華。”時光流逝,歲月悠長,在格林尼治的同一片天空下,在遠離家的另一座農場,安娜·瑪麗看著遠處的溪流、田野、樹木和花草隨著四季的更迭不斷變化,與此同時,她自己也在這悄無聲息的年月裏一天天地蛻變、長大。

一個小陶瓷杯

白駒過隙,紅塵無涯。有時候,時光的流逝,年華的驚變,最是無聲無息,也常常叫人後知後覺。初到農場的時候,安娜·瑪麗還隻是一個幼稚青澀的小姑娘,然而,一轉眼,十多年過去,她竟這樣靜靜悄悄地長大了。

20多歲,青春歲月裏最美好的芳華,一個愛做夢的年紀,一個易感傷的年紀,那些懵懵懂懂的情事也多半由此展開,或許更早。安娜·瑪麗就是在這個年紀遇到托馬斯·薩蒙·摩西的,那個初遇時並沒有讓她一見傾心,但日久相處後卻讓她逐漸生情的男子。

她說,這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是啊,有時候愛情的來臨和發生,本身就是一件奇妙的事情。遇見那個人已是萬分不容易,何況相愛,更何況相守一生呢?

安娜·瑪麗從來不後悔遇見托馬斯·薩蒙·摩西,不後悔初見時她在淺淺微笑裏所給予他的不經意的溫柔。即使很久以後,她依然能夠記得初次見到他時的情景,他憨厚的溫暖的笑容,他因含羞而不敢直視她的藍色的眼睛,都一一在她的腦海裏清晰地浮現、盤旋。

托馬斯·薩蒙·摩西是後來才受雇來農場工作的,那一年,安娜·瑪麗剛好27歲。那時候,農場主家裏的幾位小姐都已經相繼戀愛、結婚了,隻有她,年複一年,依舊隻是自己一個人。曾經有很多次,她也幻想過自己的那個“他”的樣子,然而,終究也隻是想想而已。王子隻是童話裏的故事,而她甚至連灰姑娘都不是,所以安娜·瑪麗漸漸地也斷了心緒,連想都不再想了。

然而,托馬斯·薩蒙·摩西還是出現了,在她百無聊賴的時候,在她對愛情失望甚至絕望的時候。

那是一個盛夏的午後,安娜·瑪麗按照主人的吩咐,去給正在農場辛苦幹活的工人們去送冰鎮的咖啡和檸檬水。午後的陽光格外強烈,田野裏的熱氣氤氳著、蒸騰著,像要把人融化一般。安娜·瑪麗挎著籃子,疾步在田間小路上,她想讓工人們早點喝上涼快的冷飲,所以就盡量加快了自己行走的速度。大約一刻鍾的工夫,她到達了農場,那時,工人們都在各自賣力地幹著活兒,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到來。

安娜·瑪麗不認識那些工人,因為平時她都在農場主家裏幹活,很少有機會和他們接觸。正在她為不知道怎麼招呼那些工人而感到有些為難的時候,托馬斯發現了她,並主動走過來向她點頭微笑示意。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托馬斯看著她,十分友好地問。

安娜·瑪麗看著眼前這個滿頭大汗、膚色健康的年輕人,滿懷感激,於是,她說:“主人讓我送些冷飲給你們,能麻煩你叫其他的工人過來一起喝嗎?”

“當然可以!”托馬斯說完,就大踏步地走開去叫其他的工人。

沒一會兒,所有的工人都走了過來,安娜·瑪麗和她的籃子瞬間被他們包圍起來。托馬斯並沒有跟隨人群一起過來,他隻是站在不遠處的柵欄旁邊,微笑地看著她將一杯杯的冷飲倒給那些幹渴的工人。他專注地看著她亞麻色的卷發隨著她彎腰的動作而慵懶地從肩部滑落下來,看著她金色的睫毛在太陽的光影中像蝴蝶的翅膀一樣生動地撲閃著,然後,他便著迷了,沉醉了。

“先生,你要咖啡,還是檸檬水呢?”托馬斯正看著安娜·瑪麗出神的時候,她已經提著籃子走了過來。

“咖啡吧……嗯……咖啡。”托馬斯像是一個忽然被人看穿心事的小男孩,頓時羞澀得有些手足無措,以至於言語都是慌亂的。

安娜·瑪麗倒了一杯咖啡給托馬斯,他有些惶恐地接過來,看到了她灰色的大眼睛裏溫柔的笑意,便稍稍地定了定神。

等托馬斯喝完咖啡,安娜·瑪麗便收拾好杯子和茶壺,準備起身離開。就在這時,托馬斯走了過來,很禮貌地朝她伸出右手說:“你好,我叫托馬斯,很高興認識你。”

在此之前,安娜·瑪麗與年輕男子接觸的機會並不多,然而托馬斯的謙遜熱情還是讓她放下了對陌生人的警惕。於是,她禮貌地與他握了手,說:“很高興認識你,我是安娜。”

簡單地認識之後,安娜·瑪麗便與托馬斯道別,然後挎著籃子離開了。托馬斯就愣愣地站在那裏,看著她像一朵白雲一樣不疾不徐地在田野間飄動,直至消失在小路的盡頭。

那一天,托馬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憂傷。他遇見了一個令他無比心動的姑娘,然而,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叫安娜以外,他對她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重逢的機會。就是這樣一種甜蜜的憂傷,讓托馬斯那晚徹夜失眠了,他在床上輾轉反側,腦海裏一直浮現的是安娜那張生動明媚的笑臉。

接下來的幾天,托馬斯都是在一種悵然若失的思念中度過那沒有滋味的日與夜的。他想念安娜那雙灰色的充盈著溫柔的大眼睛,他想念她不動聲色的淺淺的迷人的微笑,也想念他們雙手相握時她留給他的那種短暫卻又深刻的掌心的溫暖。明明從來不曾擁有,然而刻骨的相思卻讓托馬斯日漸亂了心神,讓他仿佛覺得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失去了什麼一樣。

從此以後,白天在農場幹活的日子,於托馬斯而言,都是一場又一場漫長的等待。每一個午後,托馬斯總會時不時地向田間小路的遠方眺望,他希望安娜單薄纖瘦的身影在某個時刻突然闖入他的眼簾。然而,第一天失望,第二天同樣失望,他所期待的驚喜並沒有如期而至,反倒是讓他在沒有希望的等待中變得有些消沉、懊喪。

令托馬斯沒有料到的是,第三天的下午,安娜竟然挎著籃子再次來到了農場。托馬斯遠遠地就看到安娜從對麵田野的小山坡上緩緩而來,她潔白的略有些寬鬆的裙子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她就像仙女一般突然地降臨到了人間。

那一刻,托馬斯抑製不住心中的激動和狂喜,他扔掉了自己手中的農具,風一樣地向安娜急速奔去。在托馬斯沒有站定在自己麵前的那一刻,安娜並沒有意識到那個從田野狂奔而來的男子是來迎接她的。當他汗流浹背、氣喘籲籲地跑到她跟前,殷勤地從她手中接過籃子,並向她咧嘴報以燦爛的一笑時,她才知道,他的喜悅原來僅僅是為著她的到來。

“安娜,真高興你能來!”托馬斯高興得不知道怎麼是好,連第一聲打招呼的話語都似乎帶著幸福的顫抖。

“嗨,托馬斯,我們又見麵了。”安娜·瑪麗對托馬斯的激動和興奮一頭霧水,但女子天生的直覺和敏感,還是讓她對他的動機有了些許的明了。就在這樣的感覺中,她的臉禁不住紅了起來,心跳也偷偷地加快。

他們一起走到農場,托馬斯便提著籃子,忙著幫安娜一起給工人們倒冷飲。忙完以後,托馬斯又提起籃子,跟在安娜的後麵送她離開農場。

“托馬斯,你回去工作吧,我可以自己回去。”安娜·瑪麗站在農場的門口向托馬斯道別,這個熱情坦率的男子讓她的心偷偷地亂了方寸。

安娜·瑪麗說完後,托馬斯藍色的深情的眼睛裏便泛起了絲絲縷縷細微的失落,他誤以為她不喜歡他的這種熱情與跟隨,所以便略帶懇求地說:“讓我再送送你吧,就30米那麼遠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