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千裏單騎,憂悒終生(2 / 3)

若是蕭軍剛好在她的身邊,會不會蠻橫地將船票塞進她的袖口裏,生拉硬拽地推她到渡口?又會不會假裝漠不關心地說一句,你走吧,這裏我能應付?

他的愛縱然很霸道,讓人難以立馬接受,但是,相比端木的冷酷無情,會不會是最直擊人心、最讓人念念不忘的那種?

離開端木後,蕭紅去了設在漢口三教街的“文協”,找到蔣錫金。在武漢大轟炸伊始,這裏是臨時的避難所。蔣錫金起初不打算讓她住,但看到她挺著大肚子,來來回回在屋子裏穿梭時,內心竟莫名地襲上一股痛意,酸酸的,澀澀的,難以揮散。

然而,蕭紅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卷著鋪蓋和被褥,在一個陽台上搭了簡易的床鋪。

一個女人,於星光閃耀的夜晚,強忍下淚水,忍受著寒風,忍受著地冷,也要忍受著孤單和落寞,獨眠於陽台上。

黑暗就要來臨了,所有的人都快走光了吧?

她淪落武漢,沒有蕭軍疼,沒有端木愛,肚子裏還裝著一個“小不點”,心裏真是百感交集。

後來,武漢快守不住時,蔣錫金連同一些朋友,幫蕭紅搞到了船票。

黎明前,她拖著沉重的身體,一個人艱難地走在不見盡頭的夜路上。

碼頭上空無一人,微弱的路燈,仿佛照亮了一條充滿希望的路。她加快腳步,奔向波光粼粼的江麵。然而,突然,蕭紅被縱橫的纜繩絆倒了,整個人連同行李,一並摔在地上。她太疲憊了,無論是身上還是精神上,都徹底虛脫了。

這一摔倒,她多麼想把肚子裏的孩子也摔出來。然而,幾番掙紮後,她隻是擦傷了肌膚,整個人並沒有受到多麼大的衝撞。蕭紅想爬起來,可努力很多次後,渾身上下力氣全無,仍舊動彈不得。

望著漸次放光的天空,聽著周遭的蟲鳴聲,她頗為釋然地歎了一口氣。

或許,夜晚快要走遠了吧。

過不了多久,太陽就要升起來了。

她想,倘若費力地掙紮依然不能起身,倒不如天明時等待別人的幫助。於是,蕭紅坦然地接受眼下的一切。她微睜開眼晴,看著天空掛滿的星鬥,枕著一馬平川、浩渺寬廣的江岸,忽而想起了太多的往事。

那時,她住在關外,每到冬天,雪花便肆無忌憚地落滿院子。

高聳的張家大院裏,彌漫著父親的嚴厲苛刻,繼母的冷嘲熱諷,祖父的和藹可親。驀然回首,猶如一幕幕多姿多彩的電影畫麵。而她,既是電影的主角,又是電影的觀眾。或許,正是由於身份的複雜性,才注定了她這一輩子的孤獨無依。

冷風漸起,卷進衣服。

遙遠而深邃的故鄉,帶著薄如蟬翼的夢,應該悄然遠逝了。

蕭紅落下一滴淚,微眨著眼睛,在殘破迷離的燈光中,猶如看到了如神明般款款走來的蕭軍。他依舊灑脫俊逸,依舊仰著頭,露出高傲的姿態。沉沉的夜色裏,他的雙手是冰冷的,任憑蕭紅如何緊握,依然感受不到溫暖。

直到那聲呼喊不再熟悉,直到那個人影消失殆盡。

她才從現實中回過神來:蕭軍不在了,永遠地離開了。

天還是放光了,月色朦朧的碼頭最終走來一個趕路人,將她從江岸上扶起。蕭紅接連說了很多聲“謝謝”,而後方提起行李箱,靜靜等候著船的到來。那時,天空露出一抹魚肚白,曙光就要衝破黑暗,還給整個世界一片光明。稀疏的星辰不見了,微弱的路燈關上了,那個清輝漫灑的夜晚,也在轟隆的船鳴聲中,歸於昨日。

在登船的時候,蕭紅聽到一個粗魯男人的叫罵聲。

他在對一個女人大呼小叫,仿佛古時的千金少爺,對一個怯懦的丫鬟耀武揚威。那時,蕭紅仿佛看到了曾經的自己,任憑男人欺辱,即便受了委屈,也不會想到反抗,甚至一走了之。在某種情況下,蕭紅的性格是溫順的。她把愛情看得太重了,以至於陷得越深,被甩時內心便被刺得越疼。

而今,蕭紅站在迎接日出的江麵上,遙望遠方的蒼茫與浩瀚,頓時,壓抑在胸口的重石,猶如被人猛擊了一下,碎成千萬塊再不可複原的晶石。

釋然,複活。

蕭紅仿佛重生一樣,踏著堅定的步伐上了船。

朦朧的霧色,廣袤的水域。

有多少故事沉澱在水底,於陽光的照射下,閃耀著色彩斑斕的光芒?

她的故事在經年之後,又會不會被人挖出來,像捧著一杯清茶,坐在柳蔭下的石凳上,津津有味地品讀?如是,那將是一種不幸,又是一種快樂。

蕭紅想給這個世界留下點什麼,但不僅僅局限於個人私生活上。

然而,圍繞在她身邊的這兩個男人,怎是說不提就從此再不會言說的呢?

抵達重慶之後,蕭紅到江津白朗家待產。在那段一個人的時光裏,她常常以寫作和給友人寫信打發時間。無聊煩悶的時候,她也會找白朗促膝長談。兩個人的友誼,在沒有喧囂、沒有人擾的歲月裏,驀然生長成健壯的樹苗,直至高可參天。

蕭紅即將臨盆的時候,白朗將她送到了一家私人小婦產醫院。沒過多久,孩子順利降生了,是個男孩,長相酷似蕭軍。產後的日子裏,白朗經常光顧醫院,時而逗孩子開心,時而給蕭紅帶些吃的。

直至有一天,蕭紅向白朗索要過止疼片,就在那天夜裏,孩子無緣無故地死去了。白朗問原因,蕭紅隻是淡淡地回應說,孩子是抽風死的。一向心地善良、性情率真的白朗,哪裏會多想?隨即要找醫生和護士理論,然而蕭紅卻死活拉著她,怎樣都不肯。

如此看來,孩子的死肯定與蕭紅有關了。

或許,她會像當初一樣把孩子送了人,隻是沒告訴白朗;也或許她狠下心,給孩子吃了止疼藥片後,又下手將其掐死。

總之,不論出於何種原因,不論是哪種結果,蕭紅終究不願意要這個孩子。她並非養不起孩子,也並非生計上有困難,她隻是無法麵對自己與蕭軍的愛情結晶,更無法想象,假如哪天她提前死了,孩子將過上孤苦無依的生活。

如是,倒不如讓孩子早點解脫,也省卻了通曉人事後無疾而終的悲涼。白朗無法揣度蕭紅內心所想,然而孩子已亡故,她也不便再說些什麼。

[3] 良人續娶,天涯不相逢

農曆十一月的江津,冷風和白霜落滿了幽林。

遠處白雲飄搖,高山林立,渾然一幅優美的初冬畫卷。

多年的顛沛流離,讓蕭紅早已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多少個日子裏,白朗待她如親姐妹,這份恩情,她一直銘記於心。當離開的那天到來時,白朗親自給蕭紅準備了一些衣物,還勸她多注意身子,萬莫在戰亂的環境裏丟了性命。

“‘莉,我願你永遠幸福。’

‘我也願你永遠幸福。’

‘我嗎?’蕭紅驚問,隨即一聲苦笑,‘我會幸福嗎?莉,未來的遠景已經擺在我的麵前,我將孤寂憂悒以終生!’”(節選自葉君《從異鄉到異鄉——蕭紅傳》)

孤寂憂悒以終生。

多麼悲涼的話,如今蕭紅用在自己身上,既沉甸,又準確。

從此而後的茫茫天涯,哪裏才是她的家?難道要去找端木,重新過上沒有安全感的生活嗎?或者是一個人,隨便找個地方安家?

戰火紛飛的亂世中,蕭紅猶如一葉浮萍。

伴隨著驟然而下的暴雨,伴隨著大風卷起的狂沙,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地漂浮。

1939年春天,蕭紅繞過山城的彎路,又爬了一段閣樓台階,才來到胡風的家裏。這段日子裏,蕭紅一個人太無聊了,所以經常來找梅誌和胡風,一來解悶,二來想看看有沒有事可做。

梅誌很清楚蕭紅的性格,她總是那麼倔強,想做到的事情,即便曆盡千難萬險,也會義無反顧。所以,梅誌很感謝蕭紅能挺著虛弱的身子來看她,內心不免翻湧起一股暖意。待二人聊得正開心時,梅誌從書櫃拿出一封蕭軍前段時間寄來的信,頗意味深長地說,蕭軍結婚了,日子過得還不錯。

落滿夕陽的屋子裏,蕭紅輕輕端詳著那張照片。

王德芬和蕭軍相擁而坐,麵前有一隻聽話的狗,四周則是咆哮的黃河,還有一根被歲月無情摧殘過的石柱子。蔚藍的天空下,王德芬笑得很開心。或許,她得到了蕭軍,本就是一種幸福吧。而這種幸福,蕭紅曾經也擁有過。

然而,美好的生活隻是一瞬間。

刹那而後,他結了婚,有了美好的生活。而她,卻注定孤獨,沒人疼,也沒人愛。

從胡風家回來後,蕭紅的情緒一直不好。她太難受了,近乎崩潰,一時間無法接受既成的事實。可世上本沒有治療情傷的藥物,若一個人害了病,就隻能把自己幽閉起來,依靠時間為藥引慢慢消磨。

不知為何,明明說著忘記,可看到他的照片後,一樣會魂不守舍;明明答應自己,深夜不再流淚,可想起那個女人的笑容,一樣會萬箭穿心;明明選擇了一個人的孤獨,可在下一個路口後,一樣會豔羨兩個人的舊事。

“‘是因為我對自己的生活處理不好嗎?’有一次她自己看見我時,如此突兀地說。

‘這是你自己個人的事。’

‘那麼,你為什麼用那種眼色看我?’

‘什麼眼色?’

‘那種不坦直的、大有含蓄的眼色。’

我默然。

‘其實,我是不愛回顧的,’她說,‘你是曉得的,人不能在一個方式裏麵生活,也不能在一種單純的關係中生活。現在我痛苦的,是我的病……’”(節選自梅林《憶蕭紅》)

她的“病”?或許是一種愛得很深,傾注全部,在大千世界裏孤注一擲,後來絲毫不剩,被人甩得幹幹淨淨,她卻相思成疾,每個深夜裏驚詫著醒來的病。

她不是忘記了蕭軍,也不是不愛了,隻是光明正大地說出了分手,便再無法挽回了。更何況,她現在身心交瘁,不定哪天就魂歸天涯。倘若與蕭軍好著,倒成一種罪了。

望著天邊飛去的孤鴻,看著寂夜裏掛著的唯一一輪明月,蕭紅淒然而笑,熱淚自眼眶倏然而下。伴隨著寒風的冰冷,伴隨著車馬的叫囂,沒有防備地垂下。

從今而後的路,她仍舊是一個人走。

隻是當邁開步伐,向著遠方前進時,從記憶深處躥上來的人影,躥上來的鼓勵,躥上來的笑容,將不再溫暖。而蕭軍所給的一切,終將永封於塵世,歸於浩瀚。

“我總是一個人走路,以前在東北,到了上海後去日本,現在到重慶,都是我自己一個人走路。我好像命定要一個人走路似的……”(節選自梅林《憶蕭紅》)

沒有誰會喜歡孤獨,沒有人願意在跋山涉水時,無人說話,無人玩笑,更無人照顧。隻是如今,她找不到一個能相擁的人。哪怕是片刻的停靠,不舍的逗留,亦是沒有。端木的愛冰冷中夾雜著溫存,不是獨一無二,也不是全心全意。

蕭軍縱然霸道,縱然罵過她、打過她,但在舊時光裏,他愛她,是付出過全部的。在這一點上,端木無論怎樣都追不上。六年來的朝夕相處,蕭紅不是容忍不下。隻是每當想起蕭軍的戀愛理論“愛便愛,不愛便丟開”(節選自蕭軍《燭心》),心裏便鑽心地疼。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分離”,溫暖的情話,是說給他聽,更是說給自己聽。泛黃的信紙上寫的情話,如暗夜的星鬥一樣清晰,疊好深藏的是,她和他共同的愛。而今,愛不在了,她的溫存不改。

曾經,在朋友的一次聚會上,蕭紅痛惜萬分地說:“我愛蕭軍,今天還愛,他是個優秀的小說家,在思想上是同誌,又一同在患難中掙紮過來。可是做他的妻子卻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你們男人為什麼那麼大脾氣,為什麼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氣包,為什麼要對妻子不忠實。忍受屈辱,已經太久了……”(節選自宛因《蕭紅的虹:蕭紅傳)

自從愛上了蕭軍,蕭紅一直在謙讓和忍受。

她明白,一生之中遇到對的人不容易,遇到一個愛自己的亦是不容易。

在東興順旅館,她被人囚居幽禁,三郎不顧一切地破門而進,擁她入懷;在商市街,他們忍受饑寒,食不果腹,三郎緊緊地抱著她入眠,唱著老歌,蕭紅聽著他肚子的叫囂,安睡充饑;在上海初見魯迅,他們欣然相對,眼泛碧波,無數的喜悅躍然臉上;在日本,他們隔海遙寄,太多的情話彙成一封封信箋,經年飄香;在臨汾,他們生死別離,車上車下,運城臨汾,兩個世界;在武漢,他們今生不見,一句“永遠分開”,畫上穿心刺骨的句號。

在炮火連天的歲月裏,他把她扛在肩上,躲過槍林彈雨,躲過頹壁殘垣;在生死離別的黃昏裏,他強拍著朋友的臂膀,字字托付,千叮萬囑;在永世訣別的舊夢裏,他身背褡褳,手拄木棍,渡過黃河,翻過群山,隻為一見。

大海,沉積了兩個人的故事。

清風,越過了兩個人的世界。

蕭紅默然期許:流光中爽朗而笑的三郎,願你離開殘廢不全的我,一切皆是幸福。

[4] 星耀悠然,繁華終成空

1940年1月17日,蕭紅和端木乘坐飛機從重慶來到香港,住在九龍尖沙咀樂道8號。正值隆冬季節,北方還是一片淒寒,然而此時的香江,卻洋溢著春天的氣息。

遙遠廣袤的水岸,柳樹萋萋的小道,每一個地方,都充滿了生機,每一個地方,都流露著詩意,仿佛與內地完全隔絕,全然不見戰火和動亂。

蕭紅和端木的到來,給整個香港文壇注入了新鮮的血液。1月30日,葉靈鳳主持的《立報》副刊《言林》上大肆報道:“端木蕻良、蕭紅,昨日由內地來,暫寓九龍某處。”4月,蕭紅和端木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的會員身份,登記成為“文協”香港分會的會員;14日選舉大會上,端木被推選為5名候補理事之一。

在香港的日子裏,他們漸次忙碌起來,幾乎每天都有事情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