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千裏單騎,憂悒終生(3 / 3)

有時,蕭紅會早早起床,踏著晨曦和青石板,趕往文藝座談會,慷慨激昂地作一番演講;有時,端木帶著她參加革命戰士的追悼會,在沉重而悲傷的心緒下,蕭紅落下敬畏的眼淚;有時,二人頻繁參加文藝活動,結交新的朋友,打開在香港的層層關係網。

總之,離開了內地,蕭紅開始麵臨新的生活。

然而,新的生活並沒有讓她脫離孤單,相反,她越來越寂寞,甚至每個無人的夜裏,時常被蕭蕭風吟和冰冷的清輝驚嚇醒。

“不知為什麼,莉,我的心情永久是如此抑鬱,這裏的一切景物都是多麼恬靜和幽美,有山,有樹,有漫山遍野的鮮花和婉囀(轉)的鳥語,更有澎湃泛白的海潮,麵對著碧澄海水,常會使人神醉的,這一切,不都正是我往日所夢想的寫作的佳境嗎?然而嗬,如今我卻隻感到寂寞!在這裏我沒有交往,因為沒有推心置腹的朋友。因此,常常使我想到你,莉,我將盡可能在冬天回去……”(節選自蕭紅《致白朗》)

香港固然是好的,可蕭紅並不快樂,也未曾找到心靈的依靠。雖然平時她的應酬很多,也認識了很多的人,但她從不覺得“場麵”上的朋友多了有什麼好的。反而有時會討厭那些溜須拍馬的人,總覺得那樣的人既髒又令人厭惡。

若是心裏孤寂,沒有朋友陪伴,那就以文學為友吧!

因此,客居香港的蕭紅開始了漫長的創作之路。1940年3月,蕭紅的短篇小說集《曠野的呐喊》被鄭伯奇編輯到《每月文庫》中出版;6月,蕭紅的散文集《蕭紅散文》,作為端木的“大時代文藝叢書”中的一種,由重慶大時代書局出版;7月,為紀念魯迅誕辰60周年,蕭紅的回憶類散文《回憶魯迅先生》,由重慶生活出版社出版;八九月間,《馬伯樂》第一部完成,1941年1月由大時代書局出版,6月再版;9月,蕭紅開始在《星島日報》副刊《星座》上連載自己的巔峰之作《呼蘭河傳》。那是一部視野寬廣,融彙她一生的著作。蕭紅整整寫了4個月,邊寫邊連載。那時,故鄉的風,故鄉的雲,故鄉的小河,故鄉的山川丘陵,成了蕭紅最美的夢,也成了她筆下最溫暖的情。

然而,老天似乎並不眷顧這個命途多舛的女子。

在她還沒有擺脫孤單,還沒有追尋完夢想,還沒有踏上回家的路途時,又與惡疾撞了個正著。蕭紅的身子一直是虛弱的,從第一次生產開始,每日每夜地逃難,遷徙,乘船,越過頹壁殘垣,到尋得能夠暫住的一席之地後,又懷孕,再生產。

她的命運,仿佛天空中飛旋的風箏,似乎總有一根線在某個地方牽引著。然而,當狂風大起,風雨來臨後,細線再也抓不住,最終斷掉時,她就隻能於茫茫天涯遊蕩了。或是飛往雲海深處的九天,或是落在屍骨嶙峋的山崖,抑或是永久地飄在天際,不再下來。

多年的流徙,身心的悄愴,一波接一波的危險,一段又一段的舊事,給蕭紅埋下難以除盡的病根子。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強忍著痛與疲,奔走在大大小小的城市。而今來到香港,她再也走不動了,虛弱的身子也不許她再動了。

生病之後的蕭紅沒打算待在醫院,畢竟香港的醫藥費極其昂貴,她隻得在家中一天挨過一天。1941年的春天,美國進步作家史沫特萊返國,剛巧途經香港,於是與蕭紅見了一麵。在她的幫助下,蕭紅成功住進了香港瑪麗醫院。

在醫生的診斷下,蕭紅被確診為肺結核。醫院為了根治她的頑疾,決定采取打空氣針的新興治療方式。然而,她的身子太虛弱了,猶如一朵在狂風驟雨中悄然盛開的花,不知道何時就會被摧殘得絲毫不剩。因此,接受完治療後的蕭紅,變得越來越虛弱。且不說下不來床,就連喘口氣都是費勁的。

正在此時,太平洋戰爭爆發了。安逸的香港成了戰場,炮火開始燃遍大街小巷,無數的人奔走逃亡,即便是醫院,也一樣所剩無幾。蕭紅躺在病榻上,聽著窗外緊急的警報聲,眼眶突然溢出一滴熱淚,悄無聲息地落在枕頭上。原來,端木很久沒有來了。蕭紅忽而想起在武漢時端木撇下她的畫麵:一個夕陽如血的黃昏,他拿著蕭紅給的船票,沒回幾次頭地遠去,仿佛是在逃亡,全然不顧她的安危。

而今的端木,也不知道去了哪裏,會不會離開了香港,像當初一樣,匆匆一別,從此再不見她了呢?蕭紅胡思亂想著,她知道自己的壽命不多了,即便掙紮著苟活,也不知能撐多少日子。

還好,在蕭紅最後的歲月裏,駱賓基一直守在她身邊。香港淪陷後,身患重病的蕭紅一直在遷徙。看著濃煙在身邊喧囂,望著鮮血自腳下流淌,那一刻的絕望,怎是一個“恐懼”所能言說?

她不是怕死,也不是怕疼,更不是怕折磨,而是她還有很多事沒有做,還有很多人沒有見。在恩豪酒店的時候,蕭紅曾這樣告訴駱賓基:“端木準備和別人一起突圍,從今天起就不來了,已經對我說過告別的話。我要回家,我要回呼蘭,你要送我到上海,把我送到許廣平先生那裏,就已經給了我極大的恩惠,我不會忘記你的。有一天,我定會健健康康地走出房間,我還有《呼蘭河傳》第二部要寫……他(端木)嗎?各人有各人的打算,誰知道像他這樣的人在追求什麼?我們不能共患難。……我為什麼要向別人訴苦呢!有苦,就自己用手掩蓋起來,一個人不能生活得太可憐,要生活得美,但對自己的人就例外。”(節選自葉君《從異鄉到異鄉——蕭紅傳》)

端木不在了,愛情沒有了,所有的希望破滅了。

如今,她隻想回家,隻想回到許廣平的身邊,一麵寫作,一麵生存。因為隻有那裏,才是她最溫暖、最需要的港灣。

病榻之上的蕭紅,雙眼充斥著血絲,一張近乎虛脫的臉蒼白如紙。

親人的疏遠,愛人的消失,朋友的遠離,使得她身上的病痛、煎熬,隻能自己忍受。

有時,她多希望醫生能幫她減輕折磨,即便根治不了,也可驅散透骨的疼啊!

可是,那時的蕭紅住在三等病房,本就孤苦無依,就連醫藥費也不知道如何支付,醫生怎敢做賠本的“買賣”?

在泛黃的流光中,蕭紅忽然想起在東興順旅館的日子,因為交不起房租,老板一頓冷嘲熱諷,且不說限製她的自由,就連吃飯飲水都不給。

如今,這種白眼,她又一次忍受。

冷漠的人世,悲涼的一生。

她是蕭紅,從鮮花爛漫的春天走來,即將步入落葉蕭蕭的深秋。

來時一個人,去時,依然一個人。

既然醫院不給治療,她便迫切著想離開。然而,醫生始終不準許,還說必須有家屬簽字才行。可是,端木在哪裏呢?她找不到他,就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我怕……我就要死。”(節選自駱賓基《蕭紅小傳》)她是如此恐懼,一雙眼睛中散發著幽怨,在喑啞一陣後,又堅強地說:“我是要活的!”(節選自駱賓基《蕭紅小傳》)

活下去,成了蕭紅在戰火中唯一的呐喊。

然而,轟隆的爆炸聲,塌陷的高樓,驚慌失措的人群,早已沒有一分生的希望。她又是一個生命垂危的病人,走路都成問題,哪還有力氣逃?

1942年1月12日,端木和駱賓基抬著擔架床,倉皇地將蕭紅轉到跑馬場“養和醫院”。在瓦礫飛濺的亂境中,蕭紅第一次認真地看向端木。他還是回來了,沒有一個人去突圍,亦沒有丟下她,像個消失不見的地鼠。

13日上午,醫生在給蕭紅會診時斷定,她的病主要是氣管結瘤引起的。因而,必須立即做手術切除結瘤,否則很有可能產生封喉的危險。

李樹培的診斷方案,端木一直予以否決,他不讚同手術,甚至拒絕在手術單上簽字。久臥病榻的蕭紅眼睛微眨著,透過沉沉的暮色,嗟歎兩聲。眼下,不做手術,她如是煎熬下去嗎?倘若做了手術,還有幾分活下去的希望;倘若不做,也不知道何時一命嗚呼了。

那一刻,屋子裏死氣沉沉的。蕭紅不願再等下去,於是,咬著牙親自在手術單上簽了字。一聲歎息後,她釋然地倚靠在棉被上,眼睛瞥向遠方那一抹彌漫著硝煙的白雲。

人總是會死的,誰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天,死於何處。

她生來坎坷,死後,也應該不順吧?

蕭紅悵然地想著,不知為何,她的心髒猛烈地戰栗著,有種不祥的預感一直縈繞心頭。可是,她又說不出哪裏不對,隻能坦然地、略帶憂思地麵對一切。

當駱賓基來到醫院的時候,蕭紅的手術已經做完了。然而,手術盤裏並沒有腫瘤,昏沉的暮光下,隻餘蕭紅一張蒼白無色的臉。端木親自將蕭紅扶起來,幫她拿水果,又很溫柔地拿痰盂給她盛血。經過一番手術,她血咳得不多,整個人似乎平靜了不少。

然而,當端木感到一絲慰藉時,蕭紅卻拉了拉他的衣袂,幾分滄桑地喑啞著:“開刀的時候,我聽醫生說沒有瘤……我的胸疼,是不是我的胸?”(節選自葉君《從異鄉到異鄉——蕭紅傳》)

端木驀然而驚,整個人差點癱在床沿。他倏然意識到,醫生誤診了,蕭紅白白挨了一刀。黃昏漸近,屋子裏的火爐逐漸暖起來。駱賓基和端木緊緊圍著蕭紅,沒有一刻的怠慢。她倚靠在活椅式的病床上,沉沉地思索著接下來的事情。

手術失敗後,蕭紅的身體更加虛弱。

端木心疼地皺起眉頭,隻見纏繞在她脖頸的白紗布,猶如一個虎視眈眈的惡魔,似乎,在悄悄等著蕭紅的離世。

也許,死亡即將來臨了吧,她居然開始擔心起來。

終於,蕭紅憋著眼角快要落下的淚,半分苦澀、半分哽咽地說:“人類的精神隻有兩種——一種是向上的發展,追求它的最高峰;一種是向下的,卑劣和自私……作家在世界上追求什麼呢?若是沒有大的善良,大的慷慨,譬如說,端木我說這話你聽著,若是你在街上碰見一個孤苦無依的討飯的,袋裏若是還有多餘的銅板,就擲給他兩個,不要想給他又有什麼用呢,他向你伸手了,就給他。你不要管有用沒有用,你管他有用沒有用做什麼?凡事對自己並不受多大損失,對人若有好處的就該去做。我們的生活不是這世上的獲得者,我們要給予。”(節選自駱賓基《蕭紅小傳》)

然而,說到這裏時,她沒有就此打住。四周的朋友,也沒有一人打斷她的話。蕭紅喘了一口氣,心有不甘地說:“我本來還想寫些東西,可是我知道我就要離開你們了,留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去了……你們難過什麼呢?人,誰有不死的呢?總要有死的那一天,你們能活到八十歲嗎?生活得這樣,身體又這樣虛,死,算什麼呢!我很坦然的。”(節選自駱賓基《蕭紅小傳》)

有誰願意死?可在死亡麵前,誰又能阻擋得住呢?

最開始的時候,她掙紮著求生,想在這片被戰火燒遍的大地上,尋找到一絲生機。然而,上蒼不給她機會,即便是一線希望,也被無情地剝奪了。她隻能苟延殘喘,隻能奄奄一息,隻能在無數個夜裏,一個人沉眠。

昏死過去,總比疼死要好吧?所以,她寧願多睡覺,也不願睜著眼醒著。

可是,她有些話還沒說完,當見到端木與駱賓基時,還是要說:“這樣死,我不甘心……”(節選自駱賓基《蕭紅小傳》)

1月15日,駱賓基將蕭紅送到瑪麗醫院。

脆弱的蕭紅,在醫院換了喉口的呼吸管,從此再不能說話了。

不能說話,意味著死亡的來臨。

夜又深了,淒冷的月照亮了荒蕪的街。戰火中的香港,該走的都走了。那些走不了的,或許不多了吧?窗外灑進來的光華,也不知道是清輝還是燈光了。她平躺在床上,感受著死亡的來臨,一步一步,那樣輕,又那樣快。

再有一秒,怕是要走了。

是去天堂,還是下地獄呢?

蕭紅開始彷徨起來,一陣沉思後,她使出渾身的力氣,用顫抖的手寫下最後一段話:“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節選自駱賓基《蕭紅小傳》)

1942年1月22日早上9點。

蕭紅永遠地睡去了,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她仰臉躺在床上,像是遙望著屋頂上的蔚藍天空。

煞白的臉頰,仿佛未沾染塵土的雪花。

她的眼睛是閉著的,頭發淩亂地散落在枕頭上,猶如經受過撕心裂肺的掙紮。

她的紅唇,在淒涼的暮光下流露出一絲豔麗。

然而,片刻之後,紅唇漸次變黃,臉色像陰沉的天,灰暗下來。

上午11時,蕭紅的最後一口氣,在睡夢中咽了下去。彼時,她喉部開刀的部位冒出了泡沫,像是開出的一朵朵白色的花瓣,為一代女作家送行。

天涯,遙寄。

風輕輕搖,輕輕卷,月色皎皎灑向誰人的臉?

黃昏還有些眷戀,隻是有夢做不完。

青草味淡淡,溪水潺潺,無人眠。

雲片片遊,片片散,陪呼蘭河一起流浪不倦。

平臥在草地上呢喃,徒留往事獨懷緬。

天涯海角太遠,癡戀的人早已不在眼前。

蕭紅死後,她的遺體被送往香港跑馬地背後的日本火葬場火化,一抔潔白的骨灰,葬在香港的淺水灣。那裏,距離麗都花園很近。

有芳草萋萋,有碧波大海,有高樓大廈,有人潮客船。

然而,她終究沒能回家,沒能看到父親,沒能見到許廣平,也沒能和一大批的朋友說再見。但是,朋友們何曾忘記她呢?

1942年11月20日,戴望舒在葉靈鳳的陪伴下,來蕭紅墓前吊唁,詩人停頓了很久,遙望水天一色的遠方,悲慟地念道: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等待著長夜漫漫,

你卻臥聽海濤閑話。”(節選自戴望舒《蕭紅墓畔口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