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慘白,星光熠熠。
火車就要啟動了,車廂裏洋溢著幸福的對白。
然而,他們的笑容與蕭紅沒有一分關係,甚至,別人越是開心,她便越難過。
蕭軍還沒有來,她的眼睛快望穿了。遠處茫茫的黑暗,會不會永遠沒有盡頭呢?就像現在的他們,而今一別,再見將是莫大的奢侈。
最美好的六年,仿佛鐫刻在石碑上的文字,她永遠也忘不掉,以至於每個深夜裏,還要重溫一遍那時的快樂。蕭軍的模樣,清晰得如同天上的星鬥。他的笑容、他的聲音,是這世上任何的事物都無法替代的。
然而,驀然轉首間,彼此再相望,各自居然站在了不同的位置上。他寧為玉碎,於高聳的山巔搖旗呐喊;她嬌小玲瓏,於清澈的小溪岸駐留仰望。當初還同處一片幽林裏,而今說要分別,簡直比天空一閃而滅的雷電還快。
終於,昏沉的燈光中,蕭軍走來了。
他手中拿著幾個梨,眼神中泯滅不掉不舍。當走到火車窗口時,他什麼也不說,把梨硬塞給蕭紅。就要走了,吃點水果,路上或許會好點。這是他給她的最後的關懷,如果不小心死在了戰場上,想再見蕭紅一麵,當真是奢望了。
蕭紅眼中噙著淚花,勸說了太多的話,甚至以死相要挾。然而,他未應答一聲,巋然不動,仿佛一尊又高又大的石像。或許,不是不想說,而是早已不知說什麼。而今,蕭紅離開他興許是好的,至少能活下來,幫他完成那些未完成的夢。
如此,即便死在戰場上,也無所牽掛。
然而,當蕭軍強忍著悲痛轉身時,發現車座上竟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那是端木蕻良的眼睛,似乎比外麵的月色陰冷,比四周的風刺骨,讓蕭軍有點發怵。剛來臨汾的時候,他就發現端木對蕭紅有微妙的想法,隻不過當時礙於朋友的麵子,他沒有直接說穿。而今,蕭紅就要跟著他們一塊走了,蕭軍突然擔心起來,他怕最深愛、最心疼的女人,到最後會落在端木手中。到時候,即便他死不了,也會被活活氣死吧?
可是,縱然如此,他又能做什麼?難道要改變主意,踏上開往運城的火車嗎?
蕭軍狠狠地咬著嘴唇,本想說一些威脅端木的話,但到最後,他什麼也沒說,隻是冷冷地回應一句,眼睛又停留在蕭紅身上。那件衣服,那道眼神,那個笑容,那種聲音,無一不是他的痛,無一不是他的傷,無一不是多年來深夜裏的溫暖。
火車要開走了,他已沒有了時間。
振聾發聵的鳴笛聲在心底咆哮,哐當哐當的鐵軌聲也夾雜其中。遠方深邃的天,是否能聽到兩個人的呐喊?倘若不是生在亂世,倘若沒有硝煙和戰爭,倘若他們都為對方退讓一步,而今的結局,會不會重新改寫?
他們活得太累了,即便想踏踏實實地擁抱,也換不來半分暖心的溫情。
從此,天涯遙寄,各自就要分道揚鑣了。聽話的寶貝,揮手別離時,是否會想起當初一塊唱過的歌?他多想蕭紅能為那句海誓山盟堅強地等待下去,然而,他早已沒有任何資格命令蕭紅做什麼了。即便那麼想,那麼憧憬,他也開不了口了。
這輩子,他終究欠蕭紅一份愛。
如果有下輩子,但願有力償還。
[4]未越雷池,何懼他人斥
飛吧,蕭紅!
不要往下看,下麵是奴隸的死所!
當蕭紅打算將她最重要的軟竹棍送給端木的時候,聶紺弩突然這樣勸她。
如若不是因為蕭軍,聶紺弩不會管這件事。
當想起臨汾車站月台上的送別,想起蕭軍那意味深長的話,想起二蕭兩人走過的點點滴滴,想起他們之間很多的愛情童話還沒有譜寫完,聶紺弩很是傷感,可又不得不強忍著傷感。
如今,看著蕭紅空洞的眼神,聶紺弩忽而想起在臨汾時蕭軍說過的話:“我不要緊,我的身體比你們好,苦也吃得,仗也打得。我要到五台去。但是不要告訴蕭紅……她在處世方麵,簡直什麼也不懂,很容易吃虧上當……她單純、淳厚、倔強、有才能,我愛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別大驚小怪!我說過,我愛她;就是說我可以遷就。不過還是痛苦的,她也會痛苦,但是如果她不先說和我分手,我們還永遠是夫妻,我決不先拋棄她!”(節選自聶紺弩《在西安》)
蕭軍的話字字鏗鏘,聶紺弩聽在耳畔,碎在心裏。
他知道,蕭軍不是想拋棄她,更沒有要分手的意思,隻奈何兩個人心意不通,她怨恨他高傲自負,他埋怨她處世不通。
從此的茫茫天涯,他們各走一邊,恐怕也是注定的。
因此,聶紺弩成了替蕭軍照看蕭紅的大哥哥。他並非多麼看好二蕭的戀情,也並非像個閑人一樣插足其中。他隻是不希望蕭紅與端木有染,畢竟在所有人的眼中,端木的人品和口碑太差了。可越是擔心什麼,什麼事就越會波濤洶湧地襲上來。
在離開蕭軍的多少個日子裏,蕭紅漸漸對端木敞開懷抱。若不是孤獨漫長的深夜實在難熬,若不是一個人的世界充斥著黑暗,或許,她不會那麼草率,或許,她會深思熟慮。然而,每當黑夜來臨,每當秋雨敲窗送涼,每當皓月再也發不出潔白的光華時,蕭紅突然意識到,一個女人最重要的是自由,不是拘束,也不是怯懦。
在與丁玲相處的時光裏,蕭紅慢慢體會到一個女人該有的自尊。而端木的出現,恰恰幫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因此,與其說蕭紅與端木的開始是一場孽緣,倒不如說是一次情感上的“大解放”。
西安的長街彌漫著曆史的榮光,蕭紅每走到一個地方,都仿佛看到各個朝代的人踏過的痕跡。她是一個感性的女人,亦是一名多愁善感的作家。因此,捕捉消失於曆史中的故事,隻是為了滿足一種懷念的情緒。而這種情緒與時間無關,與人有關。
沒有蕭軍的夜晚,端木常常陪著她散步。
兩人時而在古道邊遊走,時而在小巷中觀望,時而談一些千古文賦,時而說一些風流韻事,倒有一份寧靜中的祥和。然而,蕭紅似乎不大適應這份祥和,聽著聽著,腦海裏就會浮現蕭軍朗笑的模樣。
也許,是心裏的舍不得在作祟,畢竟六年的風雨路程,豈是說淡忘就能淡忘的?
當端木和蕭紅走到街邊的小攤位前時,他們常常會點上一份西安小吃。那時,蕭紅特別愛吃粉皮,每次吃時也不忘跟老板多要些醋。有時,端木會頑皮地問她:是不是懷孕了,這麼愛吃酸?當聽到這樣的話時,蕭紅的內心是在滴血的。她無法回答,隻得默默地吃著粉皮,就著與冷風摻雜在一起的眼淚,硬生生地吞下。
蕭紅的確懷孕了,孩子是蕭軍的。當他們作別時,蕭紅曾想著打掉。然而,戰火和硝煙吞噬了整座古都,如今實在找不到一家像樣的醫院。因此,她唯有強挺著逐漸隆起的肚子,一個人艱難地跋涉;唯有於茫茫人潮中垂下頭,生怕被別人發現什麼。
與端木在一起的時光很溫馨,沒有大起大落,亦沒有淒風和冷雨。然而,當蕭紅以為餘下的日子就該這樣過時,片刻的安寧便被突如其來的事情打破了。
4月初,蕭軍突然從前線回來了。
在慵懶的晨光下,他興高采烈地穿過人群,一心隻盼著撲向蕭紅。
然而,當來到院子裏時,麵掛笑靨的蕭軍突然愣住了。他那尖銳的目光輕輕一掃,瞬間鎖定在肩並肩走來的蕭紅和端木蕻良身上。兩人若不是靠得那麼近,他怎會胡思亂想地揣測?而今,他嗅到的那種千絲萬縷的曖昧氣息,又是否從他們的身上發散而來?為何迄今,他仍舊不敢相信呢?
三個人的關係,在這一天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蕭紅再也控製不住內心的壓抑,她想當著所有人的麵質問蕭軍,看看他有沒有愛自己深到骨子裏。倘若有,破鏡重圓將不是難事。倘若沒有,她倒不如守著端木蕻良,過一段平淡又浪漫的生活。
然而,當蕭紅笑著說出“三郎,我們永遠分開吧”時,屋子裏的歡樂氣氛驟然被打破了。彼時,沒有一個人說話,亦沒有一個人離開。蕭軍頓了很久,一直怔怔地呆立在原地。隻等蕭紅轉身欲走時,他才硬生生擠出一個“好”字。
是不是說了“好”,就代表著同意了呢?
蕭紅的內心翻滾著洶湧澎湃的浪花。她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女人,倘若一個男人在她最需要保護、最需要關心、最需要溫暖的時候,仍舊隻想著他自己,從不會妥協和屈服,那這樣的生活,倒不如從此終結的好。
有那麼一刻,她期待著蕭軍說一句挽留的話,哪怕是謊言,哪怕口心不一,哪怕離開所有人的麵,他們繼續肆無忌憚地爭吵,也總比一個“好”字,打散她內心所有的希冀。從此,她的希望之光破滅了,即便是零星的,在黑夜中尚不清晰的微光,也在逐漸消失,逐漸頹靡,直至永遠黑暗,永遠暗沉下去。
端木蕻良在1981年6月25日接受美國學者葛浩文的訪問時,說出這樣一個故事。
在一個偌大的房間裏,蕭軍是背對著蕭紅和端木坐著的。他們三人緘默無聲,好像處於安寂祥和的叢林裏。當年,三人在小金龍巷共同睡在一張床榻上,驀然回首,時光快得來不及細數,而今他們卻愁怨凝結,彼此的呼吸都快要停滯。
去年年初,剛剛回到上海的蕭紅得知,蕭軍的緋聞女友就是在東京與自己朝夕相處的許女士。她氣憤未休,眼眶含著宛如珍珠大的淚花。蕭軍亦是心氣難平,雙手在破舊的風琴上胡亂按著,很久之後他才補上一句:“你和端木結婚吧,不要管我……”
由此可見,當時的蕭軍並不想分手。他是氣不過的,總想著如何挽留,可蕭軍的挽留方式太野蠻了。他從不會放下高傲的姿態,也從不會認個錯,討蕭紅的歡心。以至於,在所有人的麵前,蕭紅嚐盡了難堪,亦嚐盡了一個男人撕破她最後一絲尊嚴的痛。
然而,當蕭軍發現自己說出讓端木和蕭紅結婚的話後,兩人似乎沒有多麼大的反應。接著,他又補充著說出自己要與丁玲結婚的話來,想以此氣一下蕭紅。蕭紅心裏再清楚不過,她和丁玲是好姐妹,蕭軍如是說,正想告訴她,端木也曾和他是最好的哥們。既然她能嫁給自己最好的哥們,為何他不能娶蕭紅最好的姐妹呢?
混賬的話一句接一句,蕭紅早已聽不下去。
窗外的天不知何時陰沉起來,即便適才的陽光明媚,也被屋子裏尷尬和僵持的氛圍,驟然幻化成一團烏雲,從南到北,緩緩擴散開。
天是要變了,他們也再不可能複合了。
事後,蕭軍曾借索要往昔信箋為由找過蕭紅,也打算與蕭紅好好談談,以便平複她焦躁不安的情緒。但那時,她已不想再聽蕭軍說任何一句話,甚至到了蕭軍若要說話,她必然立刻離開的地步。後來,蕭紅打開箱子,將所有的信還與蕭軍。他亦沒有推辭,伸手搶過去。當蕭紅向他要自己寫的信時,蕭軍卻遲遲不肯給。
其實不是不給,是還有想念,還有愛意。
可他到底怎麼了,明明想安慰一下蕭紅,明明想說一些好聽的話,明明不是有意與她爭吵,然而,當真的來到蕭紅身邊,真的看到她的模樣時,他卻又發不出一句服軟的話來。或許,他終究要在沒有蕭紅的日子裏,找一處幽僻的地方,高傲地過完一生吧。兩個要強的人,兩個都需要“尊嚴”的人,到如今是徹底鬧僵了,永生永世再不會有機會複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