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久了,關係再好的人也會在某些問題上產生分歧。更何況,端木之所以來武漢,正是因為蕭紅。他看不得蕭軍野蠻的行徑,看不得他霸道地自吹自擂,更看不得蕭紅每日每夜地拭淚。因此,時間一長,蕭軍和端木經常因為文學上的分歧而爭論。
有一次,蕭軍自詡列夫·托爾斯泰,端木則號稱巴爾紮克,兩個在中國文壇舉足輕重的“大師”,圍繞著人物和景色寫作互相攻擊起來。端木不是蕭紅,從不會讓著蕭軍,也絕不會給蕭軍任何喘息的機會。或許,他想起了前些日子三人的爭論。當時蕭紅的一些想法惹急了蕭軍,一番鬥爭下,蕭軍氣不過,竟想動手打她。故而這次,端木有給蕭紅報仇的打算。
然而,傻傻的蕭軍哪裏知道這些?在他心中,但凡在文學上與他爭執的人,都是筆杆子上的“敵人”。所以,他從不會妥協,也從不會屈服。這樣的個性,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的,即便是與他同患難過的蕭紅,也在某種程度上逐漸與之背離。
深秋來了,黃葉飛揚在暮光下,點綴著崎嶇蜿蜒的蛇山。
二蕭和張梅林約好去山上散步。然而,當走到抱冰堂的時候,蕭紅去買花生米了,蕭軍卻沒有停下來等她,而是往前走了幾十步。從店鋪出來的蕭紅,遙望遠處欣欣然的蕭軍,心裏不禁滴出血來。她沒有追上去,反而一邊大哭,一邊往回家的路上衝去。
她太心酸了,很多委屈不知如何訴說。而今,愛上了一個坦直又粗暴的男人,到底是作孽還是活該?難道從今而後,要一直這樣,無法改變嗎?
曾經,簡單的生活對蕭紅來說是舒心的。至少當年的蕭軍是真的愛她,有吃的會分一半,有被子則一起取暖。然而,隨著時光的流逝,這樣的簡單也並非好的,正因為粗獷的蕭軍缺乏細膩的情感和真摯的關心,才漸次使得蕭紅忍受不得,漸次把目光轉移到另外一個男 人——端木蕻良身上。
端木蕻良出身於某個大家族,家庭背景和蕭紅差不多。年少時曾在南開中學讀書,也曾領導過學生運動,因影響頗大而被校方開除。成年後陸續發表過幾部作品,在文壇上小有名氣。但比起蕭紅來,明顯屬於尚未火起來的隱形作家。
相較於蕭軍的粗獷,端木蕻良顯得很儒雅。他喜歡蕭紅,卑微到塵埃裏,時常躲在昏暗的一隅,靜靜地看著她,傻傻地等著她。若看到她受了傷,流了淚,必然第一時間送去安慰。他是蕭紅站在蕭軍麵前,唯一一個帶來抗爭力量的人,也是二蕭感情上逐漸出現裂痕時,多站在蕭紅的立場考慮問題的人。
1981年6月25日,當端木在美國接受學者葛浩文的采訪時,道出了他和蕭紅之間的微妙關係:“但這次卻不同了,她有了援手——蕭紅發現了一個仰慕她而且可以保護她的人。”(節選自葉君《從異鄉到異鄉——蕭紅傳》)
是啊,每個女孩都渴望被男人保護,尤其是今生最愛的那一個。沒有誰會甘心做個低微的丫鬟,為她的男人做飯洗衣、端茶送水,心情不好時還要充當出氣筒。然而,蕭紅的這點夙願仿佛一場遙不可及的夢,她站在浩渺無垠的雲端,俯瞰著縹縹緲緲的人世,悲傷地自喃著:天涯何處,可以安下一席之地?她所愛著的蕭軍啊,永遠佇立在比她高的位置上,永遠不會躬下一分身子,做一個溫良的男人。
然而,這一切,隻是剛剛開始。
蕭軍在藝術創作上很傳統,常常認為女子不如男子,因而對蕭紅的作品多是輕視和批判。即便胡風和魯迅先生都認為在文學道路上,蕭紅會比蕭軍有出息,但他一樣固執地以為,那隻是朋友間開的玩笑,一笑即可,不能當真。
感情上的裂痕一旦斷開,便再也縫合不上了。
蕭軍的決絕,讓端木蕻良有了更多接近蕭紅的機會。
他們時而在暮色下散步,時而在小橋邊暢談,時而因為文學上的共通相視而笑,時而又因感情上的一進一退緘默不語。這一切,就像小說中的情節,若女主角被男主角傷害了,這個世上,最疼她、最關心她的永遠是男二號。正如某些朋友說的那樣,男主角是用來喜歡的,而男二號才是真正用來愛的。
然而,蕭紅不知道端木蕻良是不是男二號,也不知道她和蕭軍之間的感情該何去何從。她隻是倔強地堅守在最後的陣地上,直到敵軍一擁而上,她全線潰敗時,才會有撤退的打算。不然,她寧願困守在蕭軍建築的圍城中。因為她還有依戀,還有綿延不絕、割舍不斷的愛。
端木蕻良第一次更近距離地接近蕭紅,緣於梁白波搬進小金龍巷。當時,梁白波雖然與葉淺予同居了,但她明顯喜歡著蔣錫金。蕭紅一早就看出了端倪,所以當梁白波打算住進來時,蕭紅擅自做主,將其安排與蔣錫金同住,自己和蕭軍則與端木蕻良擠一間屋。
二蕭與端木都是東北人,在東北的鄉下,男女老少同睡一張床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了。因此,二蕭並沒有覺得有何異常。唯獨端木蕻良感覺既別扭,又興奮。他開心的是,終於能這麼近地靠著蕭紅,聽著她的呼吸,感受她的心跳,甚至不經意間還能碰到她的身子。然而,他又必須強忍著蕭軍貪婪地抱著蕭紅的行為,像個霸道的帝王,威懾著大殿之下的臣子。
隨後的時光裏,端木和蕭紅走得越來越近。蕭紅心裏很清楚,蕭軍的傲慢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不論她說什麼,甚至做什麼,都無法喚醒他一顆沉睡的心。既然喚不醒,她唯有遁逃,唯有一個人藏匿起來,於慘白的月色下飲酒高歌。
那天,端木約蕭紅去飯館吃飯,兩人興奮之餘,還要了點小酒助興。從餐館出來時,月色已深,浩渺的天空浮動著薄如白紗的雲。舉目遙望,茫茫江麵上氤氳著霧氣,不少漁船穿梭其間,似在每日每夜地忙碌不休。
蕭紅許久沒這麼暢然了,她倚在鐵欄杆上對月當歌,所有的憂愁和心事,都化作涓涓細流,傾注於滾滾的江流中。不論有人懂也好,沒人懂也罷,但至少說了出來,遠比藏匿著要好很多。此時的端木,儼然成了她的情感寄托。那是一種孤苦時帶來希望,黑暗時送來光明的欣悅。
於此,足矣。
回去時,蕭紅不自覺地纏著他的手腕,像一對親密的戀人,又像弟弟和姐姐之間的隨意灑脫。但不論是哪種感情,端木心裏都是溫暖的。今生今世能被蕭紅賞識,想來也是一種幸福。因此,不管這是一場夢,還是一次冒險,他都願意為之擔當。
1938年2月6日,蕭紅一行人顛簸了十餘天,終於到達了臨汾。他們是來這裏任教的,其實亦是來這裏尋找創作素材的。在北風淒然的臨汾,蕭紅認識了丁玲,認識了聶紺弩,也認識了一大批在思想和覺悟上一致的左翼作家。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女作家本就很稀奇,而丁玲和蕭紅的相遇,不得不稱之為文壇上的佳話。兩人初次碰麵就一見如故,而後的日子裏,更是無話不談,無事不說。
1942年4月25日,當蕭紅逝世三個月後,丁玲在悲痛交加之中,寫了著名的《風雨中憶蕭紅》一文:“當蕭紅和我認識的時候,是在春初,那時山西還很冷,很久生活在軍旅中,習慣於粗獷的我,驟睹著她的蒼白的臉,緊緊閉著的嘴唇,敏捷的動作和神經質的笑聲,使我覺得很奇怪,而喚起許多回憶,但她的說話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為一個作家的她,為什麼會那麼少於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純潔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時顯得有些稚嫩和軟弱的緣故吧。但我們卻很親切,彼此並不感覺到有什麼孤僻的性格。我們都盡情地在一塊兒唱歌,每晚談到很晚才睡覺。當然我們之中在思想上、在情感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沒有差異,然而彼此都能理解,並不會因為不同意見或不同嗜好而爭吵,而揶揄。”(節選自丁玲《風雨中憶蕭紅》)
蕭紅的真率和少於世故,給茫茫無垠的華北帶來了活力。那時不隻是丁玲,還有很多文學作家以及共產黨人被她的人格和精神所吸引。他們在高崖上歡歌,在夜幕下排演話劇,在火爐邊跳舞,又在某個嚴肅的晚上審訊“政治犯人”。總之,臨汾儼然成了一個文藝營,集聚著一群充滿熱血、洋溢青春的革命戰士。
[3]與子成說,舟槳索藍橋
轉眼到了2月中旬,晉南戰局發生了決定性的變化。日軍又要打過來了,他們在這裏的20天時光即將結束,朋友們正打算跟著“西戰團”輾轉運城。因為那裏有民族革命大學第三分校,環境相對安全。而恰在此時,蕭紅與蕭軍的觀點發生了實質性的變化。
蕭紅想跟著聶紺弩、艾青、端木蕻良等人趕赴運城,覓得一處安靜、平和的地方,踏踏實實、安安穩穩地寫作。蕭軍卻與之不同,他想打遊擊,想跟著前線士兵和敵人拚死於血海中。他從不會考慮蕭紅的感受,亦不會冷靜下來,用理智的頭腦思考問題。他隻是想憑著個人英雄主義、逞強主義,在凶狠的敵人麵前殺出一條道來,能守多少寸土地就守多少。
蕭紅曾告知他,每個人生下來的責任都不一樣,而他應該多把時間花在寫作上。因為他是一個作家,本來就不適合拿槍。如今即便身在兵營,也殺過敵人,可那遠遠不及他寫出來的文章,號召更多的人投身革命重要。
然而,彼時的蕭軍,耳中早已聽不進去一句。他心意已決,是絕不會輕易改的。
六年的風風雨雨,在一個暮色漸深的黃昏裏,隨著消失的夕陽而逐漸終結。蕭紅隱隱約約意識到,她和蕭軍之間的感情裂痕越來越大,時至今日,已到了無法挽救的地步。她不是不愛了,而是愛得太深,以至於忘乎所以。
每每想到蕭軍身陷敵區,手拿槍支浴血奮戰的畫麵,她就像被人猛擊了腦門,渾身上下一陣酸麻。疆場上子彈無眼,若蕭軍死在那裏,抑或受了重傷,那該怎麼辦?她很想離開,很想追求平淡中抗戰的生活。可蕭軍給不了她安定,亦給不了一句溫如潮水的勸誡。他決定留在這,必然是鐵下心的。
那一刻,有一瞬間,蕭紅打算留下來陪他,心想著,即便是死了,也要與三郎葬在一起。然而,一陣思索之後,她漸漸體會到,自己的時日已經不多了,也不知道哪天會撒手人寰。所以,她還不能輕易地死,她要堅強地活下來,去完成先生的遺願,去創作更多的作品。蕭紅雖然癡情,但她也懂得:愛情縱然重要,可肩上的重擔一樣重要。
人的一生,不就是想著為整個社會做些什麼嗎?雖然她體弱多病,來點風寒就扛不住,但她正值創作高峰期,抖顫的雙手怎能隨意停下?先生在世時言傳身教,讓她多做一些有益於人民的事。而今,國破山河在,日本人的鐵騎踩到了中國人的家門口,她怎能因為兒女私情而棄民族大義於不顧呢?
蕭紅太了解他了,甚至清楚他的每一個心思。她知道這樣的努力勸說根本沒有結果,故而才無不憂憤地表示,他總是不聽人勸阻,他總是固執著自己的固執,他簡直是英雄主義和逞強主義。在炮火紛飛的戰場上,他不會比一個遊擊隊員的價值更大。倘若是犧牲了,曾經的風華正茂,曾經的才華滿腹,曾經的生活經驗,終究會化作飛煙,消失不見。蕭紅想讓他知道,這樣溫和而懇切的勸說,不僅僅是站在愛人的角度上,她不想引起蕭軍的憎恨和鄙視,也不想給這段未果的愛情雪上加霜。她隻是想讓蕭軍明白,一個人在世就要各盡其能,一個忘記自身崗位的人,越俎代庖就是胡來。
然而,這樣的勸說壓根就沒有效果。相反,換來了他冷冰冰的回應。他要與蕭紅分道揚鑣,他竟說出各走各路的渾話,他甚至揚言,兩人若再見時,樂意在一起就在一起,不樂意就永遠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