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千裏孤墳,先生薦軒轅
12月中旬,蕭軍的信又寄來了。
陽光正好,樹深林靜。
在那綿延不絕的海平麵上,蕭紅沒有看到大海的無垠,沒有感受到海風的柔暢,也沒有體會到放縱的閑適。
在信中,蕭軍洋洋灑灑地寫了許多的字,隻是催促著她回來。關於蕭軍寫這封信的原因,其實另有隱情。1979年9月19日,蕭軍在給這封信作注釋時曾表示,蕭紅在日本期間,他曾經邂逅過另外一個女人。在蕭軍的心中,這種短暫的感情糾葛就是所謂的戀愛。然而,蕭軍的心中是有分寸的,不論是出於道義的考量,還是潛意識的揣度,他與那名女士是沒有結合的可能的。為了盡快結束這段感情,他決定催促蕭紅歸國,從此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關於這一切,蕭紅一開始並不知情。那時的她很單純,還像當初一樣,傻傻地念著蕭軍的好,傻傻地想著患過的難,傻傻地期待著破鏡重圓。於是,在給蕭軍回信時,蕭紅曾勸慰他:夜深了不要吃東西;喝酒前應吃點下酒菜墊肚子;天涼了多蓋些被子,若是怕冷,就花三元錢買一張棉花,讓朋友幫忙加進被子裏。
我們不知蕭軍看到這封信時作何感想,會不會心中有愧,會不會潸然而泣,又會不會在某個無人的夜裏暗自懺悔?畢竟他們經曆了生與死,經曆了寒與饑,經曆了洪災,也經曆了戰火。他們在亂世中顛簸,在廢城中求生,又在破屋中相擁。他們擁有共同的理想,一起為革命和文學赴湯蹈火。他們半世流離,也曾因各自的代表作氣貫蒼穹。
那麼多熠熠閃耀的過往,那麼多刻骨銘心的記憶,豈是一兩句“對不起”就能徹底劃清界限的?況且,蕭紅也不想聽那三個字,她隻想得到一個真實的答案,而那個答案,必須是蕭軍親口告訴她。
從蕭紅的回信中我們不難看出,她的愛一如當初,生怕蕭軍照顧不好自己,故而像個母親一樣對他噓寒問暖。而他呢,僅在半年的時間裏,就耐不住寂寞,竟與許粵華發生了一段不倫之戀。這件事於黃源,於她,該是多麼可笑,多麼寒心啊!
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在漫上來的時光潮汐裏,她還是知道了這件事。蕭紅本來身子就弱,時而犯頭疼,時而胃疼,有時於漫漫長夜裏,往往一夜不眠,在痛苦和掙紮中徘徊。她常把自己比作林黛玉,一個既有才情又短命的女人。可她又不甘死去,不甘被命運耍弄,不甘喪失抗天鬥地的自信。
隻是,每當想起蕭軍魁梧強壯的身板,每當想起自己日趨衰弱的模樣,冥冥中,她就會暗自垂下淚來。還曾想著,倘若自己提前走了,他總該有個伴吧,而今呢,自己還沒有走,蕭軍就變了心,而且對象竟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的妻子。這怎能讓她心安,怎能裝作若無其事,進而置之不顧?那時的蕭紅,恨不得立馬站在他的麵前,神色肅然地問一聲:當初的誓言還記得嗎?
漫長的深夜又到來了,無數的星辰發著淒冷的光,即便是朗朗的月色,也沒有片刻的溫暖。她瑟縮在被子裏,戰栗的雙手不停地抖動,沉寂很久,直到眼淚再也流不出來時,寫下一首接一首穿腸破肚的詩:
“我本一無所戀,
但又覺得到處皆有所戀。
這煩亂的情緒呀!
我詛咒著你,
好像詛咒著惡魔那麼詛咒。(三十三)”(節選自蕭紅《沙粒》)
世上的真與假、愛與恨,在看破後,其實也沒那麼重要了。可是,不重要就代表不想了嗎?不重要就能泯滅掉傷,忘記了痛嗎?
當然做不到,她也不奢求做到。於是,一人踏上輪渡,遙望碧海藍天,帶著無法言說的淒涼,從日本輾轉上海。海陸近了,人聲越發熟悉。荒涼的高山之巔,應該葬著先生孤傲的魂靈吧?白霜凋葉的深秋中,是否有一人凝望海岸,遙寄思念呢?怕是沒有了,他的心如此狠,既然能愛上別人,又何曾對她念念不忘?
1月13日,上海彙山碼頭近了。
她站在甲板之上,一眼就看到人群中陡然而立的蕭軍。他的臉上如舊飛揚著英氣,如舊帶著期待和欣喜。然而,蕭紅卻高興不起來,甚至沒有上前擁抱他的勇氣。即便兩人碰了麵,相互間凝望良久,一樣說不出話,一樣不知如何開口。
回到上海,二蕭住進了呂班路256號。這裏是流亡上海的東北籍作家的聚集地,也是生長著理想、充滿著希望的沃野。當天晚上,黃源為蕭紅接風洗塵,許粵華也一塊來了。大家仿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像往常一樣說說笑笑,臉上的笑容,若是真的該多好?
蕭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希望有人挑起事來,彼此說明白也是好的。但沒有一個人說,更未有一個人敢說。她凝望著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麵孔,臉上掛著“勝似往昔”的笑容,一口一口飲下幾大杯花雕酒。或許,大家都心知肚明,隻是不想說,她又何必問呢?
她一直如此,即便受了很大的傷害,即便時常淚流滿麵,也會藏著掖著,不願輕易在別人麵前流露。她活得很痛苦,可沒有一個人能體會到她的痛苦,縱然是蕭軍,也未曾有所察覺。就這樣,二蕭之間的距離,隨著日漸沉淪的月色,漸漸疏遠,漸漸迷離,直到再也看不透彼此的內心,直到閉上眸子各自淚垂。有些難以割舍的牽掛放下了,是否真的放下了呢?蕭紅不願,卻又無可奈何。
在上海安頓下來後,蕭紅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謁魯迅先生的墓塚。從遙遠的東京好不容易來到上海,她是該好好大哭一場了,不然枉負先生的一番栽培。
上海的冬天總是那麼冷,無情的北風猶如一把利劍,猙獰著劃破長空,卷來攝人心魄的淒寒。蕭紅緊跟著蕭軍的步伐,穿過鬆柏林立的小道,放眼衰草和落葉交織的墳地。
前方就是先生的“家”了吧?她認識長條桌上擺放的花瓶,明明是先生家裏栽種萬年青的器皿。而今,它也來陪先生了,像一個忠誠的衛士,替先生接下來自四麵八方的人的拜謁。在長滿雜草的一隅,先生的石碑赫然而立。挺拔的鬆柏伸展開長枝,以其磅礴的臂膀,為先生擋住風雪,阻隔暴雨。
世上的萬物都在保護著先生,她的心裏應該稍稍放鬆了吧?可是,為何那戰栗的心房久久不能平靜,竟在蕭軍放上他們買來的花後,不自覺地從眼眶奪出淚來呢?蕭紅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是悲傷,就該肆無忌憚地表現出來。於是,在任一滴熱淚湧上來後,一股股熱淚倏然都躥上來,帶著往昔的回憶,帶著不可割舍的敬重,也帶著對先生的思念,滴滴答答止不住地往下垂落。
蕭紅像個孤獨的孩子,迷失在沒有方向的叢林裏。曾經,先生是她的指明燈,每當迷失在陌路上時,先生總會對她諄諄教導,孜孜不倦。而今,燈塔熄滅了,黑夜又襲上來,以後的路該怎麼走,未來的中國該怎麼辦?那時,蕭紅的淚不隻為自己流,也為這個滿目瘡痍的國家而流。
從墓地回來後,蕭紅不但沒有停止悼念,反而在一個夜裏,緊握沉重的筆,寫下一首傳達綿延痛意的小詩:
“我們走出墓門,
那送著我們的仍是鐵鑽擊打著石頭的聲音,
我不敢去問那石匠,
將來他為著你將刻成怎樣的碑文?”(節選自蕭紅《拜墓詩——為魯迅先生》)
在蕭紅眼裏,她對魯迅先生的感情,早已超出了師徒之間的陌生,倒像一種骨肉相連的父女之情。她從小就是沒人疼、沒人愛的孩子。母親去世早,父親也狠下心,與她斷絕了任何血緣關係。若不是遇到蕭軍,她或許至今仍是一個人。
魯迅先生的出現,恰恰給她的世界打開了一扇門。
有無數的光芒射進來,有無數的希望漫上來,也有無數的溫暖和尊敬悄然而至。
如今先生作古,她是該哭的,可又不該無休止地悲傷。
因為這個世上,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她去做。
從今而後,肩扛先生的重擔,帶著對新中國的期許,緊握手中沉重的筆,為革命而戰。
[2] 一夢三生,微雨燕雙飛
1937年7月7日,一個令所有中國人都銘記於心的日子。轟隆的炮火聲,滾滾的硝煙,冷風中撕心裂肺的呐喊,構成了那個時期中國人民反抗日本侵略、保家衛國的英勇畫麵。這時的蕭紅,像一名拿著刺刀的戰士,即便每日每夜都沉浸在廝殺的戰場上,身體和心靈受到重大的衝擊,也不曾皺一下眉頭,也不曾產生任何放棄或逃亡的念頭。
8月,在胡風的邀請下,蕭紅和艾青、蕭軍、曹白等一大批進步作家相聚一起,共同商議著創辦一本專為報道抗戰、提高中國人民戰鬥信心的刊物。
而這一天,恰恰使她認識了一個男人。
他就是端木蕻良,來自遼寧,是蕭軍的老鄉。
因為大家都是東北人,所以三人很聊得來,尤其是端木蕻良,當時還是個不算知名的作家,在蕭紅和蕭軍的麵前,不免有些拘束,甚至,他看蕭紅,總是以仰視的目光,言語小聲恭敬,像個需要被人照顧的小弟弟。
這次會上是蕭紅第一次見到端木,而對端木來說,蕭紅早已出現在他的視線中很多次了。那是1936年的夏天,二蕭和黃源等四人在上海法租界的一個公園裏散步。端木蕻良正坐在柳蔭下的石凳上看書,驀然轉首間,餘光剛巧瞥見河岸上邊走邊聊、灑脫不羈的四人組。
在端木蕻良的眼中,蕭紅是最迷人的。她穿著一件大紅色的衣服,任柔和的夕陽灑在臉上,露出如花開般爛漫的笑容。晚風吹起,掠過她的秀發,而後往四周蔓延,仿佛飄進每個人的鼻息中。這時,他緩緩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似乎想捕捉她身上散發著的氣味。可就在睜開眼的一刹那,蕭紅不見了,連同那幾個與她同行的朋友,也一塊消失在灌木蔥蘢的樹林裏。
而今再見到蕭紅,端木蕻良的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欣喜和忐忑。他沒想到這麼快就見到了她,更沒想到兩個人居然可以麵對麵坐著,甚至說上一句話,像朋友一樣互開玩笑。這樣的機會他期待許久了,而今居然在不知不覺中實現,多少有點意外。那時,端木蕻良的眼前仿佛浮現著朦朧的錯覺,既無比真實,又伸手便可觸摸。
然而,短暫的邂逅,隻是蜻蜓點水般輕盈。
1937年9月,因為戰事吃緊,上海即將淪陷,朋友們不得不另覓他所。自此,黃源去參加了新四軍,舒群趕赴延安,羅烽和白朗遷往武漢,端木蕻良則去了浙江蒿壩。9月中旬,二蕭永遠地離開了上海,帶著滿腔熱血,轉移到大後方武漢。
當《七月》再次創刊的時候,胡風、蕭軍分別給正在浙江蒿壩養病的端木寄了信,並催促他趕快來武漢,幫著大家一塊辦《七月》雜誌。
不看這封信還好,當看到後,端木蕻良心中驀地泛起波瀾。他仿佛看到月光下楚楚動人的蕭紅在衝他傻笑,仿佛聽到一陣陣喃喃的呼喚,輕盈得像不忍醒來的夢。在浙江養病的那段時光裏,端木蕻良已想不起有多少個合不上眼睛的夜晚了。隻記得,蕭紅的模樣一直在他的腦海裏影影綽綽著,猶如顫動的燭光,懷揣著企圖籠罩整間屋子的渴望。
10月下旬,端木蕻良抵達武漢。
不久之後,在二蕭的幫助下,他終於住進了小金龍巷。那是蕭紅和蕭軍住的地方,他和蕭紅的距離又近了一大步。從此,小金龍巷裏活躍起來。從原先隻住著二蕭和蔣錫金,到端木蕻良也加進來,四個人歡樂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那時,所有的美好,在某個瞬間鋪展開來。蕭紅或許怎麼也想不到,那個像弟弟的男人,正在慢慢靠近她的生活,占據她的內心,直到所向披靡地摧毀她內心所有的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