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路遙人遠,相思成疾(3 / 3)

她是愛得深到骨子裏了,故而不會記恨蕭軍如何傷害她,如何給她難堪,如何在一個無法入眠的夜裏罵她打她了。

愛,是會讓人迷惘的。

縱然最後一絲尊嚴,亦深深埋葬。

[4]誠惶誠恐,不語亦匆匆

在許廣平看來,蕭紅太篤信於愛情了。她幾乎把所有的一切都孤注一擲,隻為換取一個男人的不棄不離。然而,感性大於理性並非一件好事,甚至可以稱得上糟糕透了。

當整個上海灘在為二蕭歡呼喝彩的時候,她的眼裏卻隻有蕭軍,似乎除了他以外,別的一切都是虛設。然而,在蕭軍眼裏,突然之間的成名,讓他擁有了財富,得到了地位,甚至可以出入大大小小的社交場合,認識很多男女朋友。蕭紅早已不是他唯一的守候,亦不像當初對她那般,捧於手掌小心嗬護了。

於是,蕭軍的疏遠,情感的危機,讓蕭紅沉浸在一片蒼茫的世界裏。沒有了當初的蜜語甜言,沒有了往昔的患難與共,餘下的,隻是苟延殘喘的呼吸,沒完沒了的爭吵。她強撐著虛弱的身軀,於無數個夜裏泣然,又於無數個夜裏,寫下流淌著鮮血的詩句,將那些話說給自己聽,又仿佛是說給他聽。

“說什麼愛情,

說什麼受難者共同走盡患難的路程,

都成了昨夜的夢,

昨夜的明燈。”

(節選自蕭紅《苦杯》其十)

世上最鑽心的痛,莫過於最愛的人對你的冷漠。當他的世界無限廣闊、無限豐富的時候,你卻瑟縮在陰冷的一隅,看不到光,嗅不到氣味,甚至長時間地沉淪。

倘若愛情是這個世上的解藥,那它也是最毒的一種毒藥,能於茫茫人海中救你,亦能於情海深處摧毀你。因此,到最後,昨夜的夢化作了輕盈的蒲公英,微風吹來,全部衝上雲霄,消失在黑夜的迷途中。至於那曾經華光萬丈的明燈,而今,卻像晦暗的蠟燭,燃燒著最後的身軀,隨時隨地有滅亡的風險。

滅亡了,是不是不再擁有?

他帶給的快樂,帶給的記憶,帶給的美好,帶給的傷害,帶給的苦痛,在一瞬間消失殆盡,連同他自身也遙不可見了呢?如是,人這一輩子該是多麼淒涼,又多麼孤苦啊!

蕭軍曾是蕭紅唯一活下去的希望,若是希望破滅了,她真不知以後該如何過活。於是,她不願待在家裏,仿佛隻要嗅到家的味道,她就會想起蕭軍,就會感受到一陣陰寒。因此,但凡有空,她便去先生家坐坐,而且一坐就是很久,最後引起了許廣平的煩言。

在許廣平的印象裏,蕭紅天天來他們家,一坐就是半天。或許,許廣平有些厭煩了,又或許她沒有時間,總之,陪伴蕭紅的隻有年幼的海嬰,還有那一堵遍布爬山虎的牆。

從此而後,蕭紅的身心受到極大的衝擊。她的臉頰開始泛黃,身上的肉一天少過一天,即便兩隻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也在悲傷的摧殘下,趨於暗淡,直至瀕臨死亡。

那是莫大的痛,一種無法用言語訴說、無法用情感表達的痛。白朗曾說蕭紅“是一個神經質的聰明人”,所以,在某些方麵,她比任何人都出類拔萃,又在某些方麵,倒不如普通人看得開,反而越陷越深,最後推自己入火坑。

黃源見不得蕭紅受難,便向蕭軍提議,讓她去日本住一段時間。沒想到,當蕭紅得知這一訊息時,竟有幾分心動。她是再不能如此下去了,因為越是想念,就越是愁苦,文章的出路也便隻能被阻塞到死胡同裏。自從完成《商市街》係列散文以來,她再沒有創作出好的東西,最多隻是寫了幾篇《手》之類寥寥可數的稿子。

終於,她下定決心,前往日本。

如是離開,是臨時的主意,又何嚐不是如少女般的賭氣呢?她或許想讓蕭軍挽留,想聽一些甜言蜜語,想感受失而複得的溫暖,想知道她獨一無二的地位,然而,最後,她不得不離開,因為那聲挽留,終究沉甸得像一枚枷鎖,永永遠遠鎖住蕭軍。他難以啟口,其實也是不想啟口吧。

走是必然的了,但她一定帶著全新的自己離開,絕不能把大上海的愁苦、大上海的哀怨、大上海的頹靡一塊帶走。於是,蕭紅決定改頭換麵。她將兩個垂於肩前的小辮子剪了,燙成卷發;又脫下樸素平淡的衣服,穿上一身俊武的西裝。

她知道,外形上的改變,終究無法驅散心中的痛、纏綿的恨。可即便驅散不盡,也總比每日每夜縈縈環繞要好很多吧?至少,如今她渾身上下全是“新”的事物,這就是最強烈的安慰,也是逃避蕭軍最好的方式。

1936年7月15日,魯迅為蕭紅餞行。他怕蕭紅一個人到東京不知所措,便強撐著燒到三十八度五的身子,於飯後告知她日本的風土人情。先生的每句勸慰都很溫暖,像清晨漫下來的陽光,讓蕭紅在感動的同時,內心也有小小的酸楚。

蕭紅何曾想到,那晚一別,成了她和先生的最後一次見麵。從今而後的歲月,先生當真成了回憶,成了一種痛,也成了一個活在書本中、活在中國人心中的人。

1936年7月16日,蕭紅與蕭軍吃了最後一頓飯,陪同的還有黃源。午飯後,三人特意去了照相館,拍下一張彌足珍貴的合影。

從那張照片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蕭紅穿著一件格子布的旗袍,頭上頂著一團類似蘑菇的卷發,唇角微微揚起,勉強擠出一抹似喜似愁的笑容。不消明說,她的眼神和舉手投足間,必然混搭著對大上海的留戀,還有對日本的惶恐。

若不是無可奈何,若不是無計可施,她怎會去那個國家、那座城市?而今,中華民族正被熊熊烈火灼燒著,中華大地上,亦有無數同胞被殘忍地殺害。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恰是來自大洋彼岸的日本人。當然,她並非一個極端的愛國分子,也知道戰爭的發生與廣大人民無關。然而,每當聽到遠方襲來的一些話,看到一些畫麵,又怎不會令她心生愁思呢?

不過,照片中的蕭軍卻顯得意氣風華,興致盎然。

他攬著蕭紅和黃源的肩膀,露出淺淺的笑容。

隻是,他的整個身子是明顯傾向黃源的,與蕭紅之間仿佛總保留著似近似遠的距離。

那或許就是心的距離吧,縱然是拍照,縱然是作為最後的留念,蕭軍依然無法留給她一片希冀,也無法留給她一份既有的美好。

[5]一葉浮萍,異國他鄉夢

當天下午,聽著悠長的汽笛聲,望著天際招搖的夕陽,蕭紅終於踏上輪渡,從此開始一個人的生活。遠方赤紅的雲、縹緲的夢,以及泯滅不掉的曾經,如今,是否都隨著她的離開而逐漸形神無蹤了呢?

那些葬送於過往的痛,一如波瀾不驚的海麵,並沒有因為狂風暴雨的到來而掀起多麼大的漣漪。反而隻是微小地浮動著,就像投進湖中的小石塊暈開的縠紋。或許,這就是重傷後的“平靜”吧,比起之前的大起大落,而今的釋然竟顯得那麼生硬,又那麼直入人心。

她終於要離開了,坐上夢想的輪渡,像一隻躥入九霄的大雁,張開自由的翅膀,擁抱整個蔚藍色的天空。然而,即便她如今可以俯瞰全天下的盛景,即便可以隨心所欲地遊蕩,卻依然無法尋覓到一處落腳點。她隻是想要一個家,一個溫暖的、不需要多大、但有人陪的家。

然而,從今而後,茫茫天涯,何處安家?

冰冷的海風劃過剛硬的甲板,一個迂回,淹沒於暗黑色的浪花中。她佇立於碧海藍天之下,遙望愁雲凝重的遠方,半分淒然,半分滄桑。那些被時光遺忘的話,居然會在不經意之間躥上來,像月夜下的星耀一樣清晰。

蕭軍曾很坦然地說,他愛史湘雲和尤三姐那種女人,不喜歡多愁善感的林黛玉,不喜歡不善言語的妙玉,亦不喜歡工於心計的薛寶釵……

他是一個如風一樣的男子,飛來時可以溫柔似水,飛走時又砭骨淒寒。他說他愛史湘雲和尤三姐,不就是愛那種敢愛敢恨、骨子裏有股傲氣、為情甘心一死的人嗎?這麼多年來,她對蕭軍的愛已然很深,任何艱難的事情,也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隻是,她不是史湘雲,也不是尤三姐。在蕭紅的內心深處,醞釀著林黛玉的多愁善感,薛寶釵的英武幹練,妙玉的墨守成規。她從不會說多麼驚天動地的情話,也不會轟轟烈烈地要死要活。她會哭,隻是在某個無人的夜裏暗自垂淚,怕蕭軍看見,也怕別人看見。她會難過,常常躲在某個大樹底下,長時間緘默,長時間沉淪。她為愛瘋狂,每當看到蕭軍與別的女人一眼相對,眉目傳情,便是一陣心痛,徹夜不寐。

而今,海岸線那麼悠長,從南到北,從東到西。人類飄搖其中,該是多麼渺小!恍如飛來的一隻海鷗,還沒有看清它的模樣,就隨著暗下來的暮光,永久消失於水天一線。可是,她也會像那樣嗎?於滾滾紅塵中,來得很輕,走得也很輕?蕭紅說不清楚。她隻知道人的一生大抵如此,沒有誰能主宰世上的一切。有活著,就會有死去;有磨難,必會有順坦。

自從蕭紅走後,整個上海灘嘩然一片。有些小報刊,為了出些花邊新聞,增加銷售量,不惜濃墨重彩地報道二蕭的訊息。其中,有一家報紙就寫了一篇名為《愛侶變成怨偶 蕭紅一怒走東京 田軍預備追蹤前往》的報道:“田軍與蕭紅,這被稱為‘東北’作家的一對,以往是有過一番熱戀的,但蕭紅的心情很高傲,而田軍則又是一個秉性倔強的人,於是,兩下裏慢慢地有了意見,甚至於發生了口角,結果是蕭紅一怒而出國。在這一種情形之下,田軍是覺得有一點兒後悔的,他在考慮之下,以為這樣的決裂畢竟是甚可惋惜的事情,第一是居住的無聊與寂寞,使他十分地不慣。因此,這幾天的田軍,也預備摒當行袋,向東京走一趟,去尋找他的愛侶去了。”(節選自葉君《從異鄉到異鄉——蕭紅傳》)

世人總會以捕風捉影的目光,將全天下能搜求到的新奇故事囊獲其中。8月初,蕭軍並非去了東京,他不過也離開上海,前往青島尋找好友周學普去了。或許,蕭紅的憤然離去,的的確確在他心中埋下了陰影。故而,他想一個人幽居起來,開始漫長的寫作計劃。也或許,他想找個無人的一隅,一邊寫文,一邊靜候蕭紅的歸來。

蕭紅在東京的住所很幽僻,山上有茂密的鬆柏和白楊,一派碧綠,從近處綿延到天際。她喜歡綠色,那是恍如生命的顏色,每每看到,都會讓她有重生的錯覺。

離開蕭軍的無數個夜裏,陪伴她的是一隻隻飛入叢林的鳥兒,還有灌木叢中長流不息的水波。如果天涯海角不曾牽掛一人,她或許會蟄居於此,像陶淵明一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了。隻可惜,她做不到,即便心向往之,也隻是奢望。

終於,在某個夜深人靜的夜晚,她伏在案上又開始寫信了。

“那地方的書局很多,也很熱鬧,但自己走起來也總覺得沒什麼趣味,想買點什麼,也沒有買,又沿路走回來了。覺得很生疏,街路和風景都不同,但黑色的河,那和徐家彙一樣,上麵是有破船的,船上也有女人、孩子。也穿破衣裳,並且那黑色的氣味也一樣,像這樣的河巴黎也會有!”(節選自蕭紅《第五封信》)

以往,她習慣有一個人攬著入眠,所以,任何發生在白晝中不愉快的事,都無法阻擋住濃濃的睡意。而今,那個人去了隔海相望的青島,且不說無法相擁,即便見上一麵都是難事。從此,寫信成了她想念蕭軍的方式,也成了彼此互相溝通、一訴衷腸的唯一渠道。

客居他鄉,一個人的世界,怎會沒有孤寂和落寞?

好在她的生活還不錯,遇到了一個溫和的房東,還有一群要好的鄰居。所以,她不會感到壓抑,反而清閑自在得很。蕭紅住在一個民房的二樓,房間麵積不算大,僅僅隻有十來平方米。然而,屋子裏的裝扮卻大大出乎她的預料。那分明像一幅精美的壁畫,四處點綴著藤椅、竹簾、長桌和隔板,似乎每一樣東西,每一個角落,都那麼精致,那麼讓人喜歡。

每當清晨醒來,陽光總是溫柔地灑在她的窗子上,伴隨著外麵泉水叮咚和鳥獸嘶鳴,居然讓她忘記了吃飯,忘記了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她愛這裏的夜晚,愛這裏的寧靜,又在每個夜裏醒來好幾次,恐怕是無數次想起兩人曾經的回憶吧。那些蕭軍陪她度過的、一段段從磨難中開出花的過去。

因此,即便這個地方再美,再難以割舍,一樣無法使她深深地愛上。不知為何,她寧願去過曾經艱難的日子,也許吃不上飽飯,也許經常挨凍,但有蕭軍抱著她沉酣,有一個溫暖的胸膛。彼時,所有的不幸,所有的重擔,在一刻之間,煙消雲散。

在又冷又餓的時候,他們依靠睡眠趕走寒冷,也趕走肚子裏不停的叫囂。他們偶爾會挑逗對方,說各自的忍耐力差,還要較個高低。夜深了,蕭紅會躺在被窩裏看會兒書,蕭軍則披著長大褂挑燈寫作。那時,沒有人打擾,沒有世俗羈絆,他不會出去應酬,她亦不用愁苦不堪。蕭紅天真地以為,他們是貧民窟裏的王子和公主,像個文人一樣高傲地活著,也像個乞丐一樣卑微地求生。

“你近來怎麼樣呢?信很少,海水還是那麼藍嗎?透明嗎?浪大嗎?勞山也倒真好?問得太多了。……你等著吧!說不定哪一個月,或哪一天,我可真要滾回去的。到那時候,我就說你讓我回來的。”(節選自蕭紅《第七封信》)

蕭紅是想他的,一分一秒都在想。她寫信的時候都是晚上,有時十九點,有時淩晨,有時是半夜,仿佛天隻要暗下來,腦海裏浮現的便是蕭軍的好。可是,她不能回去,即便很是想念,每個夜晚輾轉難眠,每次回家踽踽獨行,也必須熬過這段孤寂的時光。不然,等到蕭軍再次見到她,又會不會像當初一樣不加珍惜?所以,她應該給他一個教訓,一年也好,兩年也罷,總該有的教訓。

孤單的歲月,開出了安逸的花。遠方的藍天,飛翔的白鷗,動聽的銅鈴,每一處的景物,都被披上了一個人的印記。她是蕭紅,出生在寒冷的哈爾濱,輾轉過繁華的上海,又流落到沒有生機的東京。清輝似水的流光中,她帶著天真的笑靨,像小時候一樣狂奔在開滿鮮花的院子裏。與花草為伴,與時光為鄰。

然而,閑逸的生活,並沒有因為無人打擾而變得習以為常。蕭軍,終究是她忘不掉的傷疤。一對精光閃耀的眸子,若不是因為愛上了他,絕不會任其輕易地垂下淚來。可是,異國他鄉的歲月裏,她根本無法遏製那份想念。

終於,炙熱的暖流,席卷全身,恍如一團燃遍天涯海角的火焰,跟著綿延不絕的思念,追向水天相接的故土。

驀然回首間,她隻願早已踏上回家的路。

再見蕭軍,一切康健。

1936年10月20日,一聲悲號從海岸傳來。數天裏,蕭紅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心裏還在想著念著,先生身體還算硬朗,不可能說走就走。大抵是他在哪裏講學,引得報刊的注意故而發了一篇采訪報道。可是,縱然蕭紅在心裏這樣安慰自己,但每當從有關魯迅先生的報紙中看到“偲”和“逝世”的字眼時,她的心還是會莫名地酸楚,像是提前知道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一樣。

清晨的陽光格外刺眼,天空一片蔚藍。

然而,蕭紅說不明白,為何恍惚間總能感受到陰沉的霧霾,像是聚集眼前,又像是隨風飄散。果然,中午時分,天空飄起了小雨,她撐著傘回住所,就在邁進屋子時,卻很意外地夾在了門縫中,無論如何都進不去。若不是房東提醒,她或許仍舊撐著傘往屋子裏擠。

如是看來,一定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了!為了驗證心中的猜忌,她跑遍了長街,尋訪了很多認識日文的中國朋友。縱然,她從朋友那裏得來的答案消滅了忐忑,可蕭紅始終感覺那是不真實的,就仿佛,朋友是在欺騙她。

1936年10月22日,蕭紅從一張中文報紙上看到了先生離世的訊息。驀然間,她的世界像塌陷的城池,無數的塵埃和瓦礫墜落,無數的狂風怒號,亦有無數的眼淚和悲號竄動。一時間,那個待她如父親的男人,居然會駕著仙鶴,帶著對中國的愛與恨,永遠地別離了人世間。

蕭紅不會想到,在寄居日本的中國留學生眼中,魯迅竟是那麼不值一提。當她一天天為先生落盡眼淚時,很多學生卻帶著冷嘲熱諷的語調,圍在一起議論先生的舊事。她若不是一個女人,若像蕭軍一樣魁梧,生得一身結實的肌肉,或許會上前給他們一拳,打醒這群目無先輩的學生。

然而,她終究下不去手,因為先生的離去,已經花光了她的氣力。如今,即便走在路上,即便想邁開大的步伐,也竟然成了一種奢侈。她太累了,以至於每天晚上以淚洗麵;她又太痛了,仿佛一生中的光明之燈破滅了,未來的路又陷於茫茫無垠的黑暗之中。

1936年10月23日,蕭紅伏在案上,顫抖的手抖了許久,終於落下筆,給蕭軍寫了一封長信:

“軍:

關於周先生的死,二十一日的報上,我就渺渺茫茫知道一點,但我不相信自己是對的,我跑去問了那唯一的熟人,她說:‘你不懂日文的,你看錯了。’我很希望是我看錯,所以很安心地回來了,雖然去的時候是流著眼淚。

昨夜,我是不能不哭了。我看到一張中國報上清清楚楚登著他的照片,而且是那麼痛苦的一刻。可惜我的哭聲不能和你們的哭聲混在一道。

現在他已經離開我們五天了,不知現在他睡到哪裏去了?雖然在三個月前向他告別的時候,他是坐在藤椅上,而且說:‘每到碼頭,就有驗病的上來,不要怕,中國人就專會嚇唬中國人,茶房就會說:驗病的來啦!來啦!……’

我等著你的信來。

可怕的是許女士的悲痛,想個法子,好好安慰著她,最好是使她不要靜下來,多多地和她來往。過了這一個最難忍的痛苦的初期,以後總是比開頭容易平複下來。還有那孩子,我真不能夠想象了。我想一步踏了回來,這想象的時間,在一個完全孤獨了的人是多麼可怕!

最後你替我去送一個花圈或是什麼。

告訴許女士:看在孩子的麵上,不要太多哭。

紅 十月二十四日”

這封信穿過汪洋大海,飛越高山丘陵,最終落到蕭軍手中。後來,他還曾以“海外的悲悼”為名,發表在《中流》半月刊“紀念魯迅先生專號”上。當時,該報的編輯在文章前麵加了一條按語,內容大體是:這篇文章是蕭紅女士在日本得知先生逝世後,寫給她的愛人蕭軍的信,因為路遠天遙,所以無法邀她給《中流》專號寫稿了。這封信的發表,希望能讓她的哭聲與我們的哭聲混在一起吧。

混在一起哭,該是多麼傷悲的事情!

先生活著的時候,蕭紅常常去拜訪他。在每個赤霞染天的黃昏裏,兩人往往麵對麵坐著閑聊。有時,先生會委婉地說出她的缺點,有時則含蓄地帶出作品創作的技巧。蕭紅理解先生,也無比尊敬先生,甚至先生說的每句話、做的每個動作、表現出的每個表情,都會被蕭紅捕捉進眼睛裏,而後於腦海中反複打轉。

曾經的往事,伴隨著滴落的淚,漸次淹沒眼眶。

窗外起風了,夜是如此黑,沒有明滅可見的月華,沒有漫天閃爍的星耀,亦沒有一道能穿破長夜的光芒。隻有呼嘯不止的狂風,蹂躪著一排排高可參天的樹木。

那時,她就站在窗台前,遙望樓下的萬家燈火。興許,那是這世上唯一的光了。因為除此之外,再沒有一分光能讓她看在眼中,記在心裏。終於,秋雨在一陣歇斯底裏的呐喊聲中,悄然落下來,順著整齊的磚瓦,一滴一滴往下墜落。

蕭紅的心緒,也在雨水的衝刷下,半分模糊,半分清晰。

她漠然抬起頭,對著刺眼的燈光,幻想著先生在世時的模樣。那時,他常坐在木椅上,抽著一根香煙,身上穿著一件深藍的舊棉襖。先生的背影不算高大,不過在陽光的朗照下,卻顯得異常挺拔,異常高貴。

蕭紅很喜歡聽他的笑聲,似乎唯有他的笑聲,才能挽救自己幹涸的心房。而今,先生就這麼走了,她沒能見上最後一麵,沒能說上最後一句話,亦沒能悲慟地為其送行。因此,不論出於何種原因,蕭紅的內心都充塞著滿滿的歉意。

曾幾何時,先生說喜歡吃她包的餃子,於是,蕭紅常常跟著許廣平下廚,兩個人忙碌很久,才做出一鍋熱氣騰騰的水餃。偶爾,蕭紅也會親自下廚,為先生做北方獨有的韭菜合子以及荷葉餅。其實,做飯並非蕭紅的強項,但先生喜歡吃,她便樂意做。

每個夕陽西下的黃昏,長條桌上往往落滿淡黃色的殘光。蕭紅像剛出師的廚子一樣,興高采烈地端來做好的飯菜,靜候先生品嚐。那時,先生的臉上掛滿了笑容,一撇濃黑的胡子猶如跳動的小人。而今,所有的畫麵在一瞬間摔得粉碎。她再也看不到先生的模樣,再也嗅不到他身上的煙草氣息,再也無法給他做拙劣的飯菜,甚至再也聽不到他輕哼一聲“蕭紅”。

彼時,那鑽心的疼,從胸口肆意炸裂開,以至於她每次呼吸,都像有千斤巨石壓著,憋悶煎熬得很。

東京,這個陌生又孤獨的城市是再不能待了。

於是,她下定決心要回去。

而後,踏著溶溶月色,沿著冗長的街道,看看先生住過的老房子,追尋那一道永不可滅的光,也去追尋那一個愛了一輩子、仍舊念念不忘的男人。

她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