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輩子,形體上與他捆綁在一起算什麼?若精神上亦能同榻同眠,該是多麼值得驕傲的事情!蕭紅把蕭軍看成了她的驕傲,亦看成她一生活下去的勇氣。這輩子那麼短,若是愛了,就該全力而為,赴湯蹈火。即便是塵俗之中的名姓,也要生生世世地黏在一起。
從愛情的世界裏回過神,她再次沉浸到文學創作的海洋中。那裏有溫風如雨,有陽光傾灑,也有鮮花的味道,有青草的幽香。從此,每一段故事,每一首歌謠,不論是悲是喜,是哀是樂,都成了蕭紅與世界對話的資本。
魯迅先生在《生死場》的序言中曾說道:“然而北方人民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紮,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者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精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惡文藝和功利有關的人,如果看起來,他不幸得很,他也難免不能毫無所得。”(節選自蕭紅《生死場》)
蕭紅從不敢奢望,先生會用高層次的語言來形容她的文章。在蕭紅眼中,不論她在文壇上擁有多麼顯赫的地位,也不管別人如何誇耀,如何謬讚,這輩子,有一個事實是永遠無法更改的——她始終是先生的學生,一個謙虛謹慎、乖巧懂事的學生。而今,聽到先生以一句“生的堅強,死的掙紮”來形容《生死場》,她忽然很開心,整個人像沐浴在爛漫的春光裏。然而,一陣興奮過後,她卻又誠惶誠恐起來。
偌大的上海灘,有那麼多能力斐然的人。他們的作品,他們的創作,其實一點也不比她差。蕭紅很有自知之明,她能掂量出自己的水平,並能客觀地、正確地看待創作。這種精神,這種態度,即便事隔很多年,依然讓人稱道。
每一個作家在創作的時候,都會把自己的經曆和故事摻雜進去。雖然不見得句句屬實,但至少有一些影子和痕跡是揮散不去的。當寫下這些活潑的文字時,蕭紅正與蕭軍住在青島。那時,這本小說還不叫《生死場》,稿件的頂端正顯赫地寫著兩個字——麥場。
青島的天空是湛藍色的,如漆如布。海風是柔和溫潤的,如紗如雨,尤其是金色的沙灘上,夕陽的餘暉傾瀉而下,浪漫了此生的過往。
那時,蕭軍的笑聲是最爽朗的,每當他們走在路上時,她都會示意他放低點聲,免得引起路人笑話。而蕭軍,似乎從未在乎過這些,依舊我行我素,依舊灑脫而為。即便時隔兩三年了,如今回憶起來,還是那麼清晰,那麼深刻。
蕭紅常常思索,倘若沒有遇到蕭軍,她的精神會不會一直活在哈爾濱近郊的小村莊裏?
在那裏生活著的人,沒有一個是自由的,尤其是女人,似乎生來就要被男人“把玩”“品賞”。從小到大,她見過太多這樣的故事了,即便是自己,也曾是最直接的受害者。於是,蕭紅讓麻麵婆在二裏半的吆喝聲中,殘存餘生;讓金枝沉浸在愛情的幻想中,任憑成業肉欲的折磨;讓月英在如花盛開的年紀,帶著恨,帶著傷,被丈夫狠狠拋棄。
這些苦命的女人,曾幾何時,或多或少是她的影子。
沒遇到蕭軍之前,她以為此生最愛的人是汪恩甲。這輩子既然牽過他的手,就能走完餘下不算平坦的路。然而,當她深陷愛情的迷局中時,汪恩甲卻怯怯懦懦,時而對她大呼小叫,時而又在某個刹那間傷了她的心。那種感覺,那種經曆,與《生死場》中的麻麵婆該多麼相像呢!
蕭紅原以為,她和汪恩甲之前存在的是愛情,於是,她奮不顧身,她赴湯蹈火。然而直到最後,汪恩甲終究不給她一個名分,反而卻與她同居,貪婪地索取著肉欲。此情此景,怎能不讓人想到金枝的不幸?
當所有的故事走到盡頭,當殘破的過往在肆意叫囂,當那個愛著的人露出駭人的嘴臉時,她的一切,連同心髒和思想,一並被遺棄。從此,她像一個幽魂一般過活,挺著大肚子,經受著世人的冷言和熱嘲。這一切,又與月英的遭際很像吧?
其實,她們是一樣的,都是在最美好的時光裏,遇到了狠心的男人。她們錯信了男人們的花言巧語,也傻傻地以為,隻要牽了手,就一定能天荒地老。可她們從未考慮過,當分手那天來臨時,男人們都是絕情的,絕不會拖拖拉拉。他們走得一幹二淨,會徹徹底底將那些記憶從腦海裏抹掉。而後瀟灑地,無牽無掛地,再次牽起另外一個女人的手,繼續重複著謊言,繼續上演著海枯石爛。
蕭紅的眼前仿佛看到一個在黑暗中掙紮的女人。她的白眼珠完全變綠,整整齊齊的前齒也完全成了綠色。她的頭發仿佛被燒焦似的,死死地扣在頭皮上。她好像一隻生了病的貓兒,孤獨又無望地靜候著未知的歲月。
孤獨又無望?
一個女人被傷害後,或許都有過這樣的感受吧。而蕭紅,對這種感覺無疑是體會最深、印象最深刻的一個。不然,那種從內心迸發而出的情感,怎可能這麼細膩,這麼真實,以至於讓人看後竟像融進了故事之中呢?
當蕭紅從《生死場》中回到現實時,眼睛睥睨著她最愛的蕭軍。此時,內心的壓抑,竟像五味調料被踢翻一般,她有點不知所措,有點不敢相信,也有點恐懼畏縮。一種不可名狀的孤獨之感,猶如冷流般從腳底躥上來,越過心髒,直達麻木的腦門。
蕭軍的大男子主義,蕭軍的粗獷又桀驁,蕭軍的豪爽與冷酷,無不像冬天裏的寒風,折磨著她的軀體,蠶食著她的精神,隨後,終將消磨完她的所有。一個女人的一生,從愛上一個男人起,開始為愛貶低自己,甘願臣服;開始為愛忍屈受辱,肆意習慣他們的踐踏;開始為愛奮不顧身,而那人卻遠走天涯。
所有的傷害,所有的無辜,倘若拋離男人這個客觀因素,女人又是否應該反省呢?
她們不夠強大,不夠堅強,亦沒有在狂風暴雨中力挽狂瀾的勇氣。最後,她們的所有期盼,所有寄托,全部交付給一個無法與其廝守終身的人。所以,被人遺棄,被人折磨,被人鞭撻,似乎成了理所應當。而實際上,這也是女人懦弱和封建的體現。
蕭紅在心中歇斯底裏地控訴著,她要做一個具有強烈反抗精神的女人,也要做一個自己主宰生活、而不是靠男人替自己主宰的女人。
[2]瀟湘紅淚,悵然歎伶仃
不知從何時起,蕭紅的世界觀開始變得宏偉,思想和人生價值也進一步提高。以往,她把愛情當作一生依靠的夢,不棄不離,隻為生死相許。而今,她的世界裏又多了一樣東西。那就是文學,一個被鮮花和掌聲充斥著,像水晶般剔透,像金子般珍貴,像溪水般活潑的夢。
1935年12月,這個夢實現了。她的心裏像在不經意之間,生長出一棵充滿希望的小樹。這天,上海容光書局第一次將《生死場》印刷出來,讓這部曠世絕作逐漸從晦暗的社會裏抬起頭,攢射出一道又一道耀眼的光。
胡風讀完《生死場》後,被小說中的故事和思想所吸引,不禁拿起筆,這樣讚道:“使人興奮的是,這本不但寫出了愚夫愚婦的悲歡苦惱,而且寫出了藍天下的血跡模糊的大地和流在那模糊的血土上的鐵一樣重的戰鬥意誌的書,卻是出自一個青年女性的手筆。在這裏,我們看到了女性的纖細的感覺,也看到了非女性的雄邁的胸境。”(節選自蕭紅《生死場》)
《生死場》自橫空出世之後,給蕭紅帶來了太多的驚喜。從此,無數的文人,無數的讀者,無數於壓迫和剝削處呐喊的人,無數正在彷徨、看不清出路的人,無數想要救國圖存、一心鬧革命的人,自書中看到了希望,自書中看到了出路。他們像一個個剛強的戰士,用思想和覺悟武裝自己,佇立於血染萬裏江山的沙場上,一個個前赴後繼,一個個英勇奮戰。
魯迅很欣賞這種磅礴的力量,竟笑著稱讚:“《生死場》似乎比《八月的鄉村》更覺成熟些。”(節選自許廣平《追憶蕭紅》)
先生從不會妄誇一個人,他說好就一定有好的理由。然而,如此盛讚對蕭紅來說,雖是一件好事,卻也是一件極其不幸的事。她從未預料到,文學上的平步青雲,居然使她和蕭軍漸行漸遠。兩個人,猶如兩輛並肩而行的汽車,若是到了某個岔路口,便有分道揚鑣的危險。
他們同是寫文,同是創作,同樣崇拜先生,同樣希望得到別人的認可,可到最後,一飛衝天的竟是含蓄內斂的蕭紅,而高調自傲的蕭軍反倒是平平淡淡。
這世上,任憑是誰,恐怕都無法消散嫉妒之心吧。隻不過,有的人能壓抑住,故而顯得淡然。而有的人,卻像蓄勢待發的火山,但凡觸碰到他的底線,必然會頃刻爆發,禍延千裏。看著蕭紅的成就一天勝似一天,聽著身邊的人沒完沒了地大讚特讚,不知為何,蕭軍除了抿上一絲微笑之外,卻高興不起來,反而,有種說不出的哀傷、難以言表的無奈。
“每逢和朋友談起,總聽到魯迅先生推薦,認為在寫作前途上,蕭紅先生是更有希望的。”(節選自許廣平《追憶蕭紅》)
許廣平先生如是說,胡風如是說,就連魯迅先生,也說她的作品比自己的好。難道蕭紅真的這麼有才華,以至於令大家爭先恐後地卒讀,津津有味地評讚嗎?如是,他這一生是要日日夜夜活在她的陰影中,走不出,也逃不掉嗎?
蕭軍的內心開始猜忌起來,橫亙在他和蕭紅之間的愛意,也在強烈的嫉妒心的驅趕下,逐漸消散,直至破滅。但凡世上的婚姻,似乎總逃不過“七年之癢”的魔咒,縱然蕭紅和蕭軍曆經磨難,肝膽相照,也一樣不例外。
《八月的鄉村》和《生死場》出版後,銷路很好,他們賺到了人生中最豐厚的一筆錢。一夜之間,二蕭成了大上海炙手可熱的作家,無數的讀者和文學圈的朋友紛紛前來道賀,盛況持久一時。
然而,名聲的大噪並沒有給兩人帶來美好的生活,相反,他們之間的隔閡越來越大,甚至越來越看不透對方,直到某天彼此再也無法容忍,進而開始了漫長的吵鬧和冷戰。
這一切的不幸,要從一個人說起。
1935年暮春時節,蕭軍以自己和蕭紅的名義,給遠在哈爾濱舉行婚禮的陳涓發去祝賀信。兩人的分離,就在那一刻起,有了死灰複燃的念頭。
陳涓的老家在上海,一座繁華又充滿故事的城市。
如今,蕭軍定居於此,怎能不心生懷念呢?況且,當年的匆匆一別,他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以至於每個下雪的傍晚,每次走在冗長的小道上,腦海裏都會浮現那個南方女孩的音容笑貌,就像柔和的清輝,沒有來由地灑過來。
蕭紅當然不滿二人的往來,尤其怨恨蕭軍,竟然用他們二人的名義給陳涓寫信。對一個女人來說,這是多麼大的侮辱,甚至可以說是明目張膽的“出軌”。
1935年5月,蕭紅完成了《商市街》係列散文的創作。其中,有一篇名叫《一個南方的姑娘》的文章,恰好反映了她當時的心緒。文中詳細記載了陳涓和蕭軍的交往,也把她多年來壓抑的愁苦,多年來滋生的不愉快,以文字的力量,幻化作一汪清泉肆意地湧上來。
《一個南方的姑娘》,寫下了兩年前的舊事。
“我慢慢地看著她,大概她也慢慢地看著我吧!她很漂亮,很素淨,臉上不塗粉,頭發沒有卷起來,隻是紮了一條紅綢帶,這更顯得特別風味,又美又淨……程女士要回南方,她到我們這裏辭行……她終於帶著‘愁’回南方去了。”(節選自蕭紅《一個南方的姑娘》)
然而,兩年之後,所有的鬱悶,所有的愁苦,隻是剛剛開始。
當我們翻開史料,尋找到一篇名為《蕭紅死後——致某作家》的文章時,那些被時光塵封的故事,像撥雲見日般,在記憶裏逐漸明朗。於是,我們看到了一個真實的蕭軍,一個敏感的蕭紅,還有一個不知所措的陳涓。
據文章中描述,陳涓再次見到蕭軍,恰是1936年春。
當年剛做母親的陳涓準備回上海省親,而她的家人就住在薩坡賽路16號,距離二蕭所在的薩坡賽路190號很近。
這是命運的巧合,還是自然而然的相遇?
從此以後,陳涓常常帶著幼妹來二蕭家,有時會玩很久,直到傍晚才離去。在陳涓看來,她是一個早已結了婚的女人,以目前的身份拜訪,二蕭應該不會有芥蒂之心了吧?然而,她哪裏預料到,蕭紅的防禦心是如此強烈。
陳涓南歸的用意和登門拜訪的頻繁,不論是誰看來,都會覺得有些反常。更何況是蕭紅,她本能地恐懼,本能地感受到一點一點的傷疤被揭開,而後還被人在傷口上撒了鹽。
一天傍晚,陳涓帶著幼妹依舊來了二蕭家。臨回去時,她提出要蕭軍送她們回家。當時蕭紅正在場,她是極不願蕭軍單獨與陳涓在一塊的,即便有幼妹夾在中間,也是不願。然而,三個人僵持了很久,蕭軍礙於顏麵,還是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他或許害怕蕭紅不樂意,或許不知如何開口,也或許心中帶著惴惴不安的歉意,總之,一路上蕭軍很沉默,一直低著頭輕邁步伐,像一個丟了魂魄的野鬼。
不知為何,“愛情”兩個字,在那時竟突然失去了魔力。
蕭軍已難以分清,到底與蕭紅在一起是愛,還是與陳涓在一起是愛了。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他的心裏是裝著陳涓的。不然,時隔兩年再次見麵,他的內心為何仍舊怦然不止呢?
為了追尋那份美好,也為了不引起蕭紅的猜忌,蕭軍開始時常一個人出入陳家。有時,他隻是在客廳稍坐一會兒;有時,便約陳涓出去吃些東西。時間久了,蕭軍炙熱的情感一如火山爆發。陳涓特別害怕,甚至於每次看到他,心髒都會狂跳不止。
他們兩個,本就是各自有家庭的,即便彼此溫存著過往,即便那些回憶如繁花錦簇,而今也是不可能回去了。在感情方麵,陳涓比蕭軍看得開。然而,蕭軍的固執是任憑誰都挪不動、也搬不走的。
他以為躲避了蕭紅,就能躲避一個人的眼睛。可他哪裏知道,這麼多年的相處,這麼多年的共患難,蕭紅心中早已長出一雙眼睛。因此,她不必知蕭軍去了哪裏,也不必知他做了什麼,單憑一兩句話,一個眼神,就能洞悉所有的一切。
搬家!
二蕭來到上海以來,已經搬了數次。而這一次,卻是蕭紅搬得最窩心,也最苦惱的一次。他們住在了北四川路上,那裏距離陳家所在的法租界很遠。蕭紅這麼做,無疑是想斷了蕭軍的念頭。
然而,有些距離是隔絕不了的。
蕭軍對陳涓的感情,像最初的愛戀,一如潮水般洶湧。他不辭勞苦,寧願跑很久的路,也必須到陳家一坐;他為了見陳涓一麵,即便向蕭紅撒謊,明知她會看出破綻,明知她會傷心,也在所不惜;他成名後常去應酬,若逮到一個空當的機會,一定跟陳涓出去吃頓大餐。
曾經,蕭紅給了他一個家,從家徒四壁,到舉家殷實。
可是,有些愛,並沒有隨著物質的富足,恰如其分地好轉起來。他也不知自己怎麼了,隻是再也不能像當初一樣愛起來了。
[3]草盡紅心,鍾情相思路
一天夜裏,大醉之後的蕭軍突然闖入薩坡賽路16號。敲門進去後,竟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整個人陰沉沉的,不願說話。那時,陰沉的氣息讓陳涓有點恐懼。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因為近段時間以來,蕭軍的行為的確匪夷所思。
夜色漸沉,蕭軍準備起身離開。陳涓送他到門口,本能地駐足觀望。然而就在此時,他一個轉身,像當初一般在陳涓的額角輕輕一吻。隨即,一陣略帶悲傷的笑聲,伴隨著不可望穿的黑夜,消失在永遠的記憶裏。
蕭軍終究是忘不掉,如今已然發了瘋、著了魔。
陳涓開始驚慌失措起來,她心中想得最多、念得最多的就是蕭紅。此時,那個苦命的女人應該在房中翹首期待著吧。她的男人,一生之中唯一深愛的男人,如今正想著念著別的女人。即便他回去了,即便仍舊擁她入懷,或許內心也沒有那麼溫暖,沒有那麼幸福了吧?
5月1日,陳涓就要北上了。
臨走前,蕭軍仍舊送她。他們坐在一家咖啡屋,相互對望了半天。最後,蕭軍點了一瓶伏特加,陳涓隻要了一杯咖啡。她想快點離開,不想再糾纏下去。而蕭軍卻不依不饒,反而一杯又一杯地灌自己,嘴裏還喃喃地說,從明天開始他就不再喝酒了,為了陳涓,這一杯他要痛痛快快地喝個精光。
兩人離開的時候,已經是晚上11點了。蕭軍執意送她回家,陳涓硬是不肯。
在費了很大力氣支走蕭軍後,她找到了正在融光戲院門口等候多時的男同事。陳涓說了些致歉的話,兩人便一同往靶子路走去。然而此時,蕭軍早已在電線杆後麵靜候多時,他突然跳出來,對著陳涓獰笑兩聲,也不說話,竟憤憤而去。
那一刻,蕭軍定然想多了。麵對他的誤解,陳涓內心有種說不出的難過和心塞。可再難過,再心塞,也總比將這份“夭折”的愛情持續下去要好很多吧?倏然,她希冀蕭軍能記住她的“壞”,能將那份痛埋於心間,直到永遠都不要明白過來。如是,在以後的歲月裏,他才能一心一意待蕭紅,才能過上踏實安穩的生活。
蕭軍和陳涓的故事,蕭紅或許無從得知,但她能感受到愛人的不正常,能感受到那種“溫柔”的出軌。對於這件事,她是沒能抓到證據的。可即便抓到了,又能怎樣?難道一走了之,從此老死不相往來?還是聽之任之,在彼此之間築一堵高牆?
然而,不論結果是哪一個,都是那麼痛苦,那麼讓她心碎。所以,倒不如從此做一個“傻人”,裝作什麼都不知、什麼都不懂的樣子。隻要他還在自己的身邊,還能幸福地擁自己睡覺,溫柔地叫一聲“親愛的”,又何須問清楚,此時他心裏想的是誰呢?
1936年,蕭紅為這時的感情寫下一首組詩。想來,這也是對當時蕭軍的控訴、對愛情的呐喊吧。
“已經不愛我了吧!
尚與我日日爭吵,
我的心潮破碎了。(其四)
敵人的攻擊,
愛人的傷悼。(其五)”(節選自蕭紅《苦杯》)
然而,1936年上半年,蕭紅遠不止經受著蕭軍與陳涓的折磨。這一年,一個名叫Marie(本名李瑪麗)的女人也來到上海。她是當年上海灘名噪一時的名伶,有無數的追求者和粉絲,即便是蕭軍這樣的新近成名的男作家,也絲毫沒有逃脫暗戀的厄運。
從此,一首首情詩再不為蕭紅而作,一句句肉麻的情話,也不隻是對她訴說。往昔,從時光的牆壁上剝落的故事,隻得靠她自己拾起來,自己慢慢品味了。那個男人,那個幫她脫離苦海,即便成名後仍舊癡癡不忘的男人,如今是真的變心了嗎?還是,他隻是一時新鮮,等過了成名後的膨脹期,一切又會如昨日明朗?
蕭紅想用“新鮮”兩個字來安慰自己,可安慰來安慰去,唯有淚痕伴她入眠,唯有剪不斷理還亂的傷痛陪她哭泣。曹格成在《我的嬸嬸蕭紅》中提到過這件事,還說舒群曾替蕭軍親自登門拜訪過瑪麗,一訴蕭軍的相思之苦。然而換來的,卻是瑪麗淡然的笑聲:你們都是我的好朋友。或許正因如此,蕭紅悲痛難消,故而在《苦杯》的幾首組詩中留下證據。
“帶著顏色的情詩,
一隻一隻是寫給她的,
像三年前他寫給我的一樣。(其一)
昨夜他又寫了一隻詩,
我也寫了一隻詩,
他是寫給他新的情人的,
我是寫給我悲哀的心的。(其二)
他又去公園了,
我說:
‘我也去吧!’
‘你去做什麼?’他自己走了。
他給他的新的情人的詩說:
‘有誰不愛個鳥兒似的姑娘!’
‘有誰忍拒絕少女紅唇的苦!’(其六)”(節選自蕭紅《苦杯》)
當我們看到這些組詩的時候,先不去過問蕭軍到底愛上了誰,那些情詩是寫給現實中的人,還是想象中的人,但就二蕭而言,此時兩人的情感危機,正像一枚炸彈般轟然爆發。蕭紅壓抑不住被冷落的怒火,更忍受不了愛人情寄他處的傷害。
因此,無休止的吵鬧,無休止的冷戰,突然像六月的雨,沒有絲毫征兆、沒有任何預料地降臨。他們彼此傷痕累累,每次見到對方,都有種難以言說的痛。
麵對這樣的生活,蕭紅忽然想起了幼時的父親。而今的蕭軍,居然在某種行為上,已變成了他的父親,一個冷酷暴戾,又無比自私的男人。
“我幼時有個暴虐的父親,
他和我的父親一樣了!
父親是我的敵人,
而他不是,
我又怎樣來對待他呢?
他說他是我同一戰線上的夥伴。”(節選自蕭紅《苦杯》其七)
不知從何時起,蕭軍開始變得暴虐起來。蕭紅從未想到,十幾年前的昏暗歲月,直到她長大成人時,仍舊會反複上演。雖然兩人嘴上吵鬧,但到了正事上,她依然會忍著疲憊不堪的眸子,振作起精神來給蕭軍整理和謄寫文稿。
愛一個人,或許就是源自內心的依戀吧。
即便說著分手,說著永不再見,甚至說著老死不相往來,可一轉念之後,又在某個陽光明媚的早上重歸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