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魯迅恰好為她指明了一條路。那就是,希望她能衝破黑暗的囚籠,像一個熱情高漲的戰士,像一個揮劍斬麻的英雄,像一尊屹立不倒的豐碑,為中華民族,為勞苦大眾,為了打破罪惡的舊體製,為了驅趕走冷血的日寇,盡最大的努力,做最後的拚搏。
從此而後,二蕭經常與魯迅通信。在文學的海洋中,他們無話不談,無理不說。但凡有能將文字化作利槍長劍,直插敵人胸膛的機會,他們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在思想戰鬥方麵,蕭紅和蕭軍有不一樣的分工。白晝,蕭軍以報刊為媒介,大量收集最新最真實的國民消息。隨即,當天趕出一篇直擊人心的文章,意圖讓所有活在理想化生活中的人,體會到戰爭的殘酷,體會到流離失所的無奈。
蕭紅與蕭軍不同,她整天待在家裏,除了平時做些家務之外,大多數時間都是坐在書桌前回憶。她想從點點滴滴的往事中挖掘出適合鬥爭文學的故事,而那些故事,一定是最真實、最動人,也最能深刻反映戰爭和侵略的。
終於,蕭紅爆發了!筆下的每一個人物、每一個故事,都伴隨著她的情感、她的思想,源源不斷地向外迸發。以至於後來,讀者從她的作品中讀出鮮血,讀出熱淚,讀出命裏抗爭,讀出萬丈光華。
皓月當空,竹影搖曳。
觀象山山梁的二層小樓上,時常洋溢著熱烈又澎湃的聲音。蕭紅蕭軍常常與舒群夫婦,還有一些其他的革命文學作者聚在這裏。他們或是談論創作,或是暢聊人生,抑或是,於茫茫的黑夜中,尋求一縷攜來希望的光。
他們不管彼此在思想上是否一致,也不管彼此的創作風格有多麼大的差距,但凡有一個聚會之所,有一群高談闊論的朋友,就遠比世上任何的奇珍異寶都彌足珍貴。那是蕭紅除了愛情之外最重要的東西——理想和文友。
然而,老天總愛捉弄她。
所有的事還沒有塵埃落定,一件令人惋惜的事又發生了。
舒群夫婦在倪家大宅被捕了,這是一個多麼令人震驚的消息!蕭紅從未想到,原本平淡的生活會在不經意間被破壞掉,就像六月隨時會下雨,冬天隨時會飄雪。
那時,青島的地下黨組織正麵臨滅頂之災,所有黨員和文學工作者都隱匿暗處,在為接下來的鬥爭保存實力。他們也不能逞強,必須保護好自己。倘若大家都被抓走了,都在為所謂的“大義”獻身,而那些死去戰士的夙願,又由誰來為之承擔呢?
逃亡,在所有人眼中,恐怕是最不屑的兩個字。可是,當危難降臨之時,若總想著以身殉國,總想著拋頭顱灑熱血,未免死得不值,死得有些愚忠。要知道,這個世上,但凡能取得偉大成就的人,都是能屈能伸、心懷坦蕩。
而二蕭,恰恰也在其中。
此後的數日,蕭紅和蕭軍開始為好友的安危擔心起來。然而,他們除了擔心之外,又能做什麼呢?難道去劫獄?可他們不是俠士,沒有高超的武藝,也沒有縝密的部署。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接過舒群夫婦身上背負的沉重的擔子,讓革命發光發熱。
隨著蕭紅與魯迅先生頻繁的書信來往,兩人之間越來越熟悉。他們暢聊文學,共談人生,不知不覺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所以,當魯迅寫信提出,想在上海見他們一麵時,二蕭既慌張,又受寵若驚。他們倆像吃了蜂蜜,久久揮散不去內心的興奮。
[5]橫眉冷對,自有千夫指
十月,一個秋葉凋零的季節。
大地披上了白霜,秋風送來了涼意。潮濕溫潤的海風,猶如跳躍著音符的歡歌,似在催著他們離開,向著另一塊充滿鬥爭、灑滿激情的熱土邁進。
天空是藍色的,深邃又無從觸摸。
而他們的心情,卻是灰色的,摻雜進土地裏,與奔流到海的溪水融為一處。
有多少個夜晚,聽著杜鵑啼血,看著月上梢頭,蕭紅幻想著長相廝守,幻想著耳鬢廝磨。然而,幻想終究是幻想,即便如今睡在一起,即便同吃同穿,依然算不得永久。
蕭軍的心裏隻有革命,隻有鬥爭到底的愛國熱情。至於蕭紅,縱然也裝著抗日救國,縱然也有一腔熱血,但她更清楚地知道,無法給予身邊的人解脫,就無法解脫更多的人。蕭軍的執著與莽撞、豪爽與野性,注定了他這一生必然困死一隅,無法大放異彩。
這些,蕭紅心知肚明。但她不能說出來,因為說出來,就意味著無休止的爭吵。今生,她隻願蕭軍快樂,所以便陪他演下去,一天、兩天,一個月、一年,甚至一輩子。隻要他能健康地活下去,她也就沒有什麼好糾結的了。
十月的一個黃昏,蕭紅和蕭軍收拾好行李,像當初離開哈爾濱一樣,再度從一個熟悉的地方離開。他們猶如流浪在外的大雁,不知道家在何處,也似乎不願回家。從此,哪裏有鬥爭,哪裏有壓迫,他們就往哪裏走,就往哪裏去戰鬥。
縱然蕭紅的身體纖弱,幾年下來,經常害病,但她的鬥誌卻從未銳減,所以每一篇文章,每一次落筆,都讓看過的人印象深刻。一個作家的最偉大之處,或許莫過於此吧。
臨走的時候,他們又把家裏的東西都賣了。於是,衣櫃、水壺、木床、木凳等家具,以很低的價格成交。以至於坐上輪船的時候,蕭紅仍舊耿耿於懷。畢竟,她是一個女人,對家庭有無限的依戀。如今,就這樣走了,像一陣清風,不帶走一片雲彩,怎能不為之一顫呢?
當海船駛往海域中心時,遙遠不見頭的海平麵,由蔚藍色變成了暗黑色。波濤在前方咆哮,冷風在天際回旋。蕭紅依偎在蕭軍的懷裏,靜靜地佇立在桅杆前。她有點彷徨,有點不安。前往上海,本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畢竟能見到魯迅,能結識越來越多的文學工作者。況且,他們在青島待不下去了,舒群等人已經被抓,若是再留下,必然也會被關進監獄,甚至,很有可能像蕭軍的胖同學說的那樣,被日本人吊起來,拿著皮鞭無情地抽打。
蕭紅不怕疼,她是自小過來的,肉體上的折磨不會讓她畏懼半分。隻是蕭軍,一個錚錚漢子,也要與她一道遭罪嗎?不知何時,在蕭紅眼裏,蕭軍早已不是一個男人,反倒成了她保護的對象。
亂世之中,雙手相握。
她的心,貼近他的胸前。隻希冀著,下船之時,雙方不再走散。
上海,浮華的大都市,十裏洋場,千裏煙波。
然而,下船後的兩人根本無心欣賞。那一刻,他們隻想著快些找到魯迅的住所,見一見他們敬仰許久、一直想拜見的恩師前輩。至於別的,他們沒有奢求,也不敢奢求。
上海的局勢太複雜了,社會上的不少勢力多彙聚於此。因而,每路過一個巷口,每到達一家店鋪,甚至每看到一個與自己擦肩而過的人,都會讓蕭紅的腦門冒著寒氣,就仿佛在哈爾濱時被日本特務跟蹤一樣。
蕭軍的心裏也不是滋味。當他牽著蕭紅,走在狹長的小道上,眼前看見的是喧鬧的街市,鼻子裏嗅到的是各色的小吃氣息,就連抬起頭望見的店鋪門匾,也是五顏六色,奢侈豪華至極。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陌生到他們待不住,甚至很快就要離開。
蕭紅隱隱約約覺得,他們就是兩隻土撥鼠。上海這座國際大都市,終究不是他們的長居之地。在這裏,他們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依靠,也沒有事業。他們手中僅僅剩下十八元五角錢,不多,隻夠當兵用的路費。
浮華的上海,恍若是海上的一艘巨輪。他們是兩隻海鷗,壓根就掀不起多麼大的浪花。於是,在上海賣文章謀生的夢想破滅了,他們突然變得手足無措起來。不過在臨走前,二蕭還是很想見一見精神上所依賴的人。然而誰曾想到,見這一麵居然變得那麼艱難。
蕭軍口中說的“精神上所依賴的人”,其實就是魯迅。在當時艱險的條件下,魯迅一直是敵人重點調查的對象。倘若不是最親近的人,不是見過麵的人,魯迅絕不會告知外人他的住所。然而,蕭紅和蕭軍,還是於精神上即將崩潰、身心上萬分疲憊之下,終於見到了魯迅先生。
1934年11月30日,蕭紅和蕭軍滿懷期待地來到內山書店。他們剛走到門口時,還沒有進去,就從透明的玻璃窗中望見先生的模樣。他手中夾著一根煙,神情專注地睥睨著某個方向。直等二蕭駐足很久之後,他才從餘光中發現門外站著的兩人,然後示意他們進來。
在書店的一個咖啡屋中,蕭紅、蕭軍與魯迅和許廣平相對而坐。
柔和的燈光,伴隨著漸沉的暮色,增加了幾分朦朧。咖啡店裏不知何時飄起了悠揚的音樂,輕緩的,溫和的,像遠方波瀾不驚的海麵。然而,此時二蕭的內心一點也不平靜,仿佛被人挖空了所有,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開口。
曾幾何時,先生的音容笑貌是活在記憶中的。倘若不是那一封封信箋,倘若沒有這次見麵的機會,他們從不敢想象,今生今世,竟能見到先生。而且,還能像學生一樣坐在他的對麵,謙遜有禮地聽著先生的諄諄教導。
曆史的故事,隨著遠逝的雲,向蔚藍的天際飄去。
二蕭初見先生的細節,早已被曆史洶湧的潮汐衝散了。然而,從許廣平所寫的某些隻字片語中,我們仍能感受到當時的氣氛。
“大約1934年的某天,陰霾的天空吹送著冷寂的歌調,在一個咖啡室裏,我們初次會著兩個北方來的不甘做奴隸者。他們爽朗的話聲把陰霾吹散了,生之執著,戰之喜悅,時常寫在臉麵和音響中,是那麼自然、隨便,毫不費力,像用手輕輕拉開窗幔,接受可愛的陽光進來。”(節選自許廣平《追憶蕭紅》)
魯迅一家生在南方,長在南方。他們對於北方的人和事,往往通過文學作品和待人接物感受。如今,二蕭的出現,恰恰給他們帶來了一種活力,像陽光,像春雨,像世間美好的歌,又像叢林裏奔騰的小溪。魯迅有點訝異,他未曾想到,兩個年紀並不大的人,渾身上下居然充滿了與黑暗抗爭的勇氣。一個含蓄內斂,一個熱情奔放。其實,都是極好的,但又都有各自致命的弱點。
亂世之中,飄蕩著多少血雨腥風?
他們牽著手穿過槍林彈雨;牽著手躍過盛滿血泊的戰壕;牽著手站於山麓下,仰望“精神上所依賴的人”。彼時,浮遊於眼前的彷徨和無奈,揮散到空氣中的懵懂和無知,居然會像黎明時射過來的光芒,那樣刺眼,那樣溫暖。
先生的博學和思想,永永遠遠激勵著二蕭。他們看到了自己的不足,明白了肩上扛著的責任,懂得了一個人活著的價值。從此,兩人似乎在創作之路上找到了一盞明燈,於茫茫的黑夜中,於風雨交加的亂世中,於千千萬萬的敵寇中,衝開一條血道,邁向光明和希望。
滾滾紅塵中的二蕭,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來意。他們於破舊的旅館中邂逅,隨著時光的腳步,經曆著瞬息萬變的滄桑舊事。如今,驀然回首,他們才從先生的教化中稍稍頓悟,世上的疾苦,世上的黑暗與光明,早已在不經意間遨遊了一個遍。
然而,這段時間裏先生一直在與病魔抗爭,二蕭不想打攪他太久,故而說了幾句勸慰的話後,便起身要走。先生和許廣平也起身,四個人相互對視著,活像許久不見的親人。
從咖啡屋出來時,天空早已暗沉了。蕭紅像過去一樣,緊緊牽著蕭軍的手,倚著他寬大的肩膀,沿著灑滿燈光的長街往前走。
舊時的大上海,到處是糜爛的歌聲,到處是錯雜的人情。她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從這裏牽過手,又有多少人帶著恨,帶著傷,揮舞著折翼的翅膀遠去。浮生若夢,她終究是一葉浮萍。即便如今手心殘存著他的溫暖,額頭倚靠著他的肩膀,但到下一個轉角時,誰又能保證一直如此,而不會揮手作別呢?
夜,冷得讓人發怵。
回到家後,她安靜地睡了,還是像往昔一樣枕著他的胸口。然而,曾經那炙熱的溫度,如今卻仿佛冷卻的熱水,漸次歸於常溫。
在繁華的大上海,錢是多麼重要的東西!他們從青島匆忙而來,本就一貧如洗,而今哪裏還有錢呢?況且,蕭軍沒有工作,她亦無生計來源。因此,受人接濟,成了二蕭活下去的唯一的經濟支柱。而在當時,給予他們幫助最多的,當屬魯迅先生。
他們住在上海的地方很寒酸,由於背光,整個冬天都生活在陰冷的環境之下。相比較哈爾濱的冬天,南方還好吧,至少沒那麼冷。然而,即便兩人經常寬慰對方,也仍舊無法驅散盡體內的陰寒。於是,她希望蕭軍攬著她睡,想依靠彼此的體溫,化解冷風和孤寂。
可是,風依舊在吹,心依然低沉。又是一夜,瑟縮而過的一夜。
在上海,縱然二蕭距離魯迅先生很近,但他們仍舊依靠寫信維持關係。有時,二蕭還會躲過敵人嚴密的搜查,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與先生相聚在安靜祥和的咖啡室。文學上的惺惺相惜,促使三個人相見恨晚。所以,還是那間初見時的咖啡屋,還是那個熟悉的座位,熟悉的味道,熟悉的一切,隻是,他們來的時間不一樣了,談論的話題也自然發生了變化。
先生經常在老靶子路的一家小吃茶店會客,這裏雖然設座,但是座相對較少。茶店的老板或許是一個猶太人,也或許是白俄人,總之生得白白胖胖的,每次對他講中文,他都會露出溫和的笑容,也不知他聽不聽得懂。
二蕭與先生的會晤,並沒有因為僅是三個人的談話,顯得不自然、不協調。相反,他們由原先的拘謹、約束,進而演變成無話不談、無話不說。所以,不論是文學上的交流,還是人生目標上的指引,都像天邊上的星耀一樣清晰。
蕭軍和蕭紅是有差別的,他們的文學天分也有所不同。隨著與先生之間的交流加深,蕭紅的思想高度不斷提升,寫作技巧也隨之變化。因此,許廣平才會用這樣的語調稱讚蕭紅:“有人說,這是‘左翼文化界一方麵的主帥’和‘遊擊戰士的會師’,毋寧說這是中國現代史上‘父’與‘女’兩代人的會合。他們之間整整相距了30年,但卻有著最親密的文學的血緣關係。”(節選自許廣平《追憶蕭紅》)
在蕭紅看來,魯迅先生亦父亦師。相比較魯迅的老到,蕭紅反而像一個初出茅廬的孩童。她天真稚氣,紮著兩條小辮子,每次走起路來,小辮子都會搖擺不定,仿佛兩個被蕩起的秋千。正因如此,先生才會笑著說:“稚氣的話說說不要緊,稚氣能找到真朋友……這位太太,到上海以後,好像體格高了一點,兩條辮子也長了一點了,然而孩子氣不改,真實無可奈何。”(節選自《魯迅給蕭紅蕭軍信簡注釋錄》)
自從來到上海以後,蕭紅是無比幸運的。她得到了先生的賞識,擁有了一次又一次與先生交流和暢談人生的機會。因此,當胡風的兒子慶祝滿月時,先生恰好以此為借口,叫上蕭軍和蕭紅。在梁園豫菜館,他們第一次認識了茅盾、葉紫等一大批左翼作家。
上海是一座繁華的大都市,而二蕭卻如同斷了線的漫天飛舞的風箏,他們隨著即來的清風,漂泊不定地遨遊。然而,在最迷茫、最失落的時候,先生的一次召喚,竟讓兩人看到了希望,猶如即刻沐浴到黎明後的陽光,溫暖、舒適、愜意,還夾雜著小小的激動。
很快,他們的熱情被點燃,高昂的鬥誌,堅定的信念,仿佛熊熊的火焰,燃燒不止。不久後,蕭紅、蕭軍和葉紫組成了三個“小奴隸”,成了“奴隸社”光榮的一員。他們擁有崇高的理想,擁有進步的理念,擁有反抗鬥爭的精神。他們不是舊時任人宰割的弱者,反而在最黑暗、最冰冷的一隅,大聲疾呼,爭取光明。
在三個“小奴隸”眼中,壓在國民頭上的“大山”是沉重的包袱,必須馬上根除,而後向著自由和解放的新生活前進。他們要做第一個拿起武器、反抗鬥爭的人,也要帶領更多的人起來反抗,摒除壓迫和剝削,做自己的主人。不論時隔多少年,曆史的年輪終會把此刻最美好的畫麵銘記住。
唯願,時光不老,理想不散。
此後的一段歲月裏,《奴隸叢書》開始從文壇慢慢浮上岸。其中,邁出第一步的,恰恰是他們的二師兄——葉紫。作為《奴隸叢書》的第一部,葉紫的創作和成就是斐然的。他將二十年來的所見所聞,二十年來的滄海變遷,寫進《豐收》之中。這部奇書,正如魯迅在序言中說的那樣:“這裏的六個短篇,都是太平世界裏的奇聞,而現在卻是極平常的事情……作者還是一個青年,但他的經曆,卻抵得太平天下的順民的一世的經曆,在輾轉的生活中,要他‘為藝術而藝術’,是辦不到的……這就是作者已經盡了自己的義務,也是對壓迫者的答複:文學是戰鬥的!”(節選自葉紫《豐收》)
二師兄的腳步鏗鏘穩健,所取得的收獲也是喜人的。《豐收》在半年內加印三次,贏得了文壇一陣又一陣的掌聲。如今,外麵戰火喧囂,廣大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因此,這樣的戰爭文學,應該像天下爬滿的綠草,多一點生長的土地,多一點春雨的澆灌。所以,魯迅等人披著《豐收》的戰衣,乘勝追擊,又重磅推出了蕭軍的名作《八月的鄉村》。
這是一部充斥著黑暗和抗爭的作品,也是一部作者親身經曆之後,煥發出萬丈光芒的作品。那些錯落在時光中的故事,那些奔走在求生與抗爭之間的故事,那些被冷風吹散、仍舊毅然不倒的故事,如今,被蕭軍生動地描繪出,宛如一幅波瀾壯闊的曆史畫卷。
然而,但凡作品,都是有好的一麵,也有欠缺的地方。《八月的鄉村》縱然在思想和藝術上頗有成就,但在結構和人物描寫上,未免有些單薄和不足。不過,瑕不掩瑜,作為《奴隸叢書》的第二部作品,它仍舊以飽滿高亢的熱情,屹立於戰爭文壇之中。所以,魯迅在寫這本書的序時,嘴角依然喃喃著讚譽:“我見過三種說述關於東三省被占的事件的小說。這《八月的鄉村》,即是很好的一部……然而嚴肅,緊張,作者的心血與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難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蟈蟈,蚊子,攪成一團,鮮紅地在讀者眼前展開,顯示著中國的一分和全部,現在和未來,死路和活路……如果事實證明了我的推測並沒有錯,那也就證明了這是一部很好的書。”(節選自蕭軍《八月的鄉村》)
師兄們都很勤奮,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裏,筆耕不輟,佳作連連。而蕭紅,難道就此放棄,不再寫任何作品了嗎?當然不是,她的作品似乎更謹慎,更有力道。所以,她一點也不急,一點也不想趕快寫出來。但凡是好作品,都要經得起時間的打磨。因此,她必須耐得住寂寞,必須在每晚熟睡前,完成既定的目標。
她的文字是有生命的,紮根於舊時農民和受壓迫者的內心深處。她的呼籲,她的呐喊,源自最原始、最質樸的鄉村,源自最根本、最現實的生活,而不隻是局限於政治和經濟上的剝削與壓迫,也不局限於生硬的救亡、刻意的悲觀。
試想,在那個風雨飄搖的亂世中,這樣的作品該有多麼可貴呢?
或許,基於蕭紅千錘百煉的結果,《奴隸叢書》的壓軸長卷,一部震撼人心靈的作品,《生死場》橫空出世了。它不僅成就了蕭紅,也成就了“奴隸社”,成就了千千萬萬在黑暗深處掙紮、絕望中求生的人。
一個清輝如雪的晚上,蕭紅坐在書桌前,對著寂夜長歎了一口氣,那支寫了一半的筆驟然放下。窗外樹影婆娑,風聲漸緊。黑暗的世界裏,有些東西分明看不清楚,而有些東西又似乎能看得清楚。在晚風的吹拂下,她微揚起頭,餘光裏仿佛捕捉到什麼,而又在一個刹那間,眸子暗沉下去,隨即陷入延綿的沉思中,活像一尊精美無瑕的石雕。
遠處浩渺無垠的天空,如今依然彌漫著黑暗。
至於那繁星點綴的銀河裏,也被殘破的雲層充斥著,透露著無比淒冷的光。
蕭軍睡著了,陣陣沉酣,仿佛暮間鍾鼓聲。她也想睡去,可眼睛閉上了,又被腦海裏的喧囂強迫著睜開。
那是什麼聲音?
在沉淪的月色中呐喊,像刀子一樣劃開三個血口。如若不是有昏暗的燈光,她或許會被嚇得瑟縮到被子裏。然而,伴隨著一陣深深的呼吸後,她還是清醒了過來。於是,緊緊拿住鋼筆,像傾瀉而下的瀑布,爆發出攝人心魄的力量。終於,蕭紅要突破了,像她的兩個師兄一樣,訴說著現實的殘酷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