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出版的前一夜,朋友們前來拜訪。蕭紅顧不得照應他們,也顧不得斟茶,顧不得說話,隻是一個人安靜地伏在書案上,為明天即將出版的新書做最後的統籌工作。
夜色漸漸深了,朋友們早就走了。屋子裏,隻剩下蕭軍和她緘默著。夏天的蚊子很多,而且成群結隊地飛過來,發出嗡嗡的吵鬧聲。蕭紅沒有時間理會它們,也似乎無力驅趕。因此,沒過多久,她那白皙的手上就爬滿了紅包,而且手指上的骨節也開始腫脹起來。
蕭紅揉了揉眼睛,努力保持清醒的頭腦。她反複告訴自己,一定不能睡,一定要忍住蚊蟲的折磨。因為明天一早,她就能拿到自己的書了,也能在書的首頁,看到愛人和她的名字。如此想來,該是一件多麼值得驕傲的事情!
第二日清晨,太陽像車輪一樣大。
蕭紅和蕭軍一早就來到了印刷局。他們太激動了,就仿佛生怕印刷工人出錯似的,兩人瞪大眼睛盯著,每一個環節、每一個步驟都參與其中。那種快樂,那種幸福,比又饑又餓的時光裏,吃上一頓豐富的大餐還要享受。
“看到折得整齊的一帖一帖的都是要完成的冊子,比兒時母親為我製一件新衣裳更覺歡喜……我又到排鉛字的工人旁邊,他手下按住的正是一個題目,很大的鉛字,方的,帶來無限的感情,那正是我的那篇《夜風》。”(節選自蕭紅《冊子》)
蕭紅太開心了,心間瞬時襲滿了暖意。她笑著看向蕭軍,借著清晨柔和的陽光,如同訴說著此時此刻的激動。蕭軍自然也很開心,他輕輕握著蕭紅的手,像是一個領路人,在茫茫無垠的迷途中,指引蕭紅找到人生的方向。
然而,那又何嚐不是他的方向?
以文字為友,以文字做伴,今生今世,徜徉在文字彙聚的海洋之中。如是,即便生活不盡如人意,即便天空陰沉不定,即便路途艱險坎坷,他們依然昂首挺胸,依然器宇軒昂。
他們被莫大的歡喜追逐著,像是一對歡脫的孩子。遇到這麼令人開心的事情,是要慶祝一番的。他們牽著手走出印刷局,像一對放逐藍天的蒼鷹,舒展開寬大的羽翼,自由自在地翱翔。於是,那天下午,他們再也不顧及錢有多少,以後的日子怎麼過活,也不會精打細算著買東西,貨比三家後再做決定了。兩人到了一家還算奢華的飯館,點上一頓外國包子,又捎帶著要了兩杯伏特加。
暮光下沉,夕陽如血。
他們激動地碰杯,熱烈地飲酒,開心地大笑。為了即將實現的夢想,為了衝破黑暗的希望,為了乘風破浪的新生,也為了此後不再迷惘的歲月,盡情地慶祝。
倘若過去,錢是果腹的資本,那今日,錢便是放縱的快樂。即便他們花光了所有的積蓄,即便從明天開始照舊過著煎熬的生活,他們依然在所不惜。因為彼此的夢想實現了,所有的快樂也便從心間開了花。
[2]跋涉千山,初作行天下
中秋節前夕,天氣慢慢轉涼。
蕭紅和蕭軍抑製不住欣悅,又是一個清晨,急赴飄著墨香的印刷廠。其實,他們的冊子早就印刷完了,因為中秋節放假,所以至今仍沒有裝訂。
希望就在眼前,大功即將告成。
那些跳躍的文字似乎在不停地向他們揮舞,靜候著破繭成蝶時刻的到來。隻是,他們要一直等下去嗎?倘若再過兩三天,也不知道兩人會急出什麼病來。
於是,二蕭決定自己裝訂。
因此,一天的時間,他們完全傾注自己的文本上。看著小冊子從出生到成長,再到被人捧於手心,完成最後的使命,兩個人的內心像吃了蜜,甜得合不攏嘴。
一百本冊子,完整的數字,在兩人的巧手裝訂下,終於圓滿地完成了。他們“叫來一部鬥車,一百本冊子提上車去。就在夕陽中,馬脖子上顛動著很響的鈴子,走在回家的道上”(節選自蕭紅《冊子》)。
夕陽快要落到暗黑色的叢林中去了,遠處橘黃的暮色,逐漸由清晰變得模糊,直到被一抹灰色和慘烈的淡白所取代。他們熱烈地高歌,激動地相擁,視線穿過一排排整齊的樹木,微微抬起頭,遙望碧海藍天處的深邃。
曾經,有多少理想揉碎在浮藻間,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而《跋涉》的問世,無疑是最好的例證。當他們的內心無處宣泄、無處安放時,就仿佛在夜色中遇到了一盞明燈,釋放被囚困、被壓抑的思想。可是,黎明沒有到來之前,黑暗永遠那麼長,永遠看不到光。
這本書在震驚東北文壇的同時,也引起了日本特務機構的注意。不久之後,他們送往書店的書被查收了,而那一顆播下希望的種子,也在沒有沐浴陽光之前,很快枯死,直至埋葬於厚土之中,永不可活。
然而,一顆種子的死亡,不代表另一顆種子不會萌芽。
蕭軍和蕭紅一點也不以為意,他們依舊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依舊滿懷自信、熱情高漲地迎接每一天。直到,牽牛坊的一個朋友被捕,如今有一周未歸了;另外一個朋友則仿佛消失了般,已經三天杳無音信。原來,他躲在自己的家中,被屋外的密探監視著,正想著一遇到時機,就趕快逃跑。
恐怖的消息在天空彌漫著,四周全是黑壓壓的牆,擠得蕭紅喘不過氣來。那一刻,她不害怕死亡,也不害怕被捕,反而為蕭軍擔心起來。倘若一個萬籟寂靜的深夜,幾個特務從小道裏跳出來,把蕭軍生拉硬扯地帶走,該怎麼辦?倘若他們關緊的門被外麵的人踹破,沒來由地進來搜捕一番,而後將他們帶走,又該怎麼辦?
世上總會有那麼多磨難,而今,他們實實在在遇到了。
每當回到家,看著書桌上擺放的《跋涉》,她的臉上卻沒有浮現一絲喜悅。被捕,鞭打,死亡,像三把長長的利劍,駐留在她的心間,讓她隨時有開膛破肚的風險。而蕭軍,生來就很倔強,從來不會向邪惡勢力低頭,也不會說一些柔軟的話。若是日本人下了誅殺令,他定也不會皺一下眉頭的。
嗬,多麼剛毅的男人!在民族大義、國家存亡麵前,甚至可以將生死置之不顧。
隻是,不論他如何英勇果敢,留在蕭紅眼中的終究是抹不去的驚慌。倘若從今而後沒了蕭軍,她該怎麼辦?無數個淒風冷雨的夜裏,又該如何過活?
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逃亡沒有路費,即便有也不知逃到什麼地方去。不安定的生活再次襲來,從前不過是鬧饑荒,還不到丟性命的地步。而今,恐怖像是一塊黑幕布罩下來,四周突然冷寂蕭條得可憐。往昔從未遇到的惡劣傳聞,而今居然毫無保留地漫卷過來:前夜日本憲兵捉去了誰,昨夜誰又被抓了,據說還與劇團的人有關係……
在這生死存亡的時刻,蕭紅仿佛聽到遠方撕心裂肺的呐喊聲。那些昂首挺胸的戰士,那些奔走呼號的同胞,那些在前方奮不顧身、流血就義的中國人。他們高大偉岸的身軀,就像綿延不絕的萬裏長城,有倒下的,就一定有站起來的。隻是,目前她和蕭軍尚且稚嫩,即便空有一腔報國之心,但在日軍鐵騎的蹂躪、炮彈的威懾下,也是無能為力。
死亡,不是這個世上最可怕的東西。反而,死得沒有意義,死得無痛無癢,倒是便宜了那群野蠻的侵略者。
在黑暗的籠罩下,整座哈爾濱城被探照燈所覆蓋,恍如白晝。日本憲兵的“小電驢”突突地咆哮著,沒有限製地穿梭在城中的任意一條街巷之中。他們所謂的巡視治安,不就是捕捉可疑的“罪犯”,帶回監獄審訊嗎?
蕭紅如是想,心裏開始惴惴不安起來。
一大早,孤寂的鐵門震了兩聲,一個人影躥進來。當看到蕭軍後,他臉上的恐慌更甚。他是蕭軍的朋友,戴著一個學生帽子,即便走進屋子裏,也不曾摘下帽子。或許他太緊張了吧,以至於見到二蕭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風聲很不好,關於你們,我們的同學弄去了一個。”(節選自蕭紅《門前的黑影》)
那人說完後,很關心地叮囑一番,又提醒他們防著別人放黑箭。然而,當蕭紅問他是誰要放黑箭時,他沒說,隻是歎了一口氣,關上鐵門揚長而去。在他走後不久,又一個朋友急忙衝進來:“你們應該躲躲,不好吧!外麵都傳說劇團不是個好劇團。”(節選自蕭紅《門前的黑影》)
黑暗的氣氛壓得人喘不上氣,縱然蕭軍天不怕地不怕,但在即將麵臨死亡的那一刻,多多少少還是有點發怵的。
一天清晨,二蕭從外麵回家,剛來到“商市街”門口,就看到一個日本便衣在鐵門外盤旋著。蕭紅怕蕭軍擔心,故而繼續往前走。但走了十幾步之後,那人仍舊沒有挪動,反倒像在盯視著什麼。
那裏可是她和蕭軍的家啊!日本人不走,就一定是有所察覺了!
他們不要家了,他們想逃。那時,兩人眼神中布滿了驚慌。蕭紅想著,倘若被日本人抓了去,倘若像其他同誌一樣經受嚴刑拷打,倘若一別之後再也沒有重聚之日,那她最愛的蕭軍,她為之傾注全部的蕭軍,是否能在死去的一刹那,永遠記住她的容顏?
人的一輩子,假若有來生,她依然願意跟他在一起。不奢求錦衣玉食,不奢求高樓宮闕,隻要一顆溫暖的心,一雙炙熱的手,一個寬大厚實的肩膀。
此生,足矣。
最後,他們沒有回家,反而走進路南的一家洋酒麵包店裏。蕭紅要了一個麵包,眼睛卻死死盯著玻璃窗外的日本人。時間嘀嗒嘀嗒地流逝,她的心也怦然不止。當看到日本人轉了彎走掉時,她才釋然地想著離開。然而,此時老板卻多給她包了一根腸子。
可她沒有要腸子啊,僅僅要了一塊麵包!然而,老板裝好了,她隻得付了錢。縱然從鋪子裏出來時,他們花掉了三角五分錢。但蕭紅仍舊覺得很慶幸,在她看來,倘若因為這點錢而被日本人抓了去,將會是她這輩子最追悔莫及的痛。
幸好,蕭軍還在,他們亦安康。
[3]江南水韻,佼人多風情
有了前些日子的膽戰心驚,他們是再不能留在哈爾濱了。窗外,白絨一樣的大雪,又落滿了人心惶惶的城市。今年冬天,似乎比去年冬天更冷,寒風更刺骨。
他們決心要走了,然而,天下之大,哪裏可以去呢?
朋友們得知二蕭的打算後,紛紛表示讚同。胖朋友更是飽含深情地表示,倘若沒有路費,他願意幫助他們一點。前些日子裏,他天天在××科聽到裏麵問案子,皮鞭子仿佛打雷聲一樣刺耳。他害怕蕭軍也進去,害怕他的朋友們就此經受皮肉之苦,甚至有命喪黃泉的危險。
那一刻,何止胖朋友心裏不是滋味,蕭紅也一樣為他擔心起來。
自從跟了蕭軍以來,有時候,她竟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女人,本就應該得到男人的嗬護。恰恰相反,她對蕭軍的關心無微不至,對他的愛護細心周到。
愛一個人,或許到了最危難的時候,才能實實在在感受到真情與假意吧。
去意已決,他們開始收拾起東西來。但凡帶不走的,基本上都賣給了舊貨商人。而那些既賣不了錢、也無法帶走的東西,反倒成了蕭紅傷感的源頭。望著空蕩蕩的房子,撫摸著灶台和火爐,蕭紅眼角懸掛的一滴熱淚,在不經意間倏然暗垂下來。
她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蕭軍在窗外舞劍時的灑脫;想起了兩人吃不上飯時,圍在一塊喝稀粥的艱難;也想起,某個下大雪的傍晚,蕭軍摟著她裹著被子取暖。而今,所有的往事都隨風飄散了,她回不去,就隻剩碎裂的片段於腦海中往複穿梭。
幾年前,汪家小孩子曾歡歡樂樂地接他們入住。幾年後,小孩子長大了,有了感情,有了思想,眼看著師父要走,熱淚竟不自覺落下來,濕了寬鬆的衣裳。蕭軍不忍作別,便將一把刻著他名字的劍留給了小孩子,算是最後的禮物。
1934年6月,他們在商市街吃完最後一頓飯後,坐上馬車,踏著未落的夕陽,輾轉到渡口。最後,沿著綿延不絕的海岸線,從大連港坐船直達山東青島。
無可爭議,青島也是一座滿目瘡痍的城市。多少年來,日寇橫行,燒殺搶掠,慘不忍睹。而今,它雖然擺脫了陰暗的世界,雖然尚存一席安寧,但二蕭兩人依然感到很陌生。畢竟,席卷天下的災難,正像熊熊烈焰燃燒著。因此,不會因為換了一座城市,認識了一些新朋友,住在了一個陌生的地方,而出現多麼大的改觀。
“在那裏,有鞭撻,有碾軋……有無限際的屠殺……這裏也是一樣?在那裏,有罪惡,有不平……有盈街的乞丐,有漫天的哭聲……這裏也是一樣?”(節選自蕭軍《蕭軍書簡輯存注釋錄》)
到達青島的時候,夕陽已經落到半山腰了。
清爽的微風,劃過波瀾不驚的海麵,悄悄撲到蕭紅的臉上。她茫然地抬起頭,遙望著浩渺神聖的海岸線,幾多憂愁,幾多感傷。蕭軍的手依然很溫暖,即便海風迅猛異常,仍舊無法驅散他們之間的溫度。
船靠岸了,無數遊客像洶湧的螞蟻,沒有一點秩序地往外擠。他們夾在中間,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還好,那雙手正牽著,縱然彼此之間隔著人,也一樣知道對方在何處。
可是,這份溫暖沒有維持多久,蕭軍就被擠來的人潮衝走了。
她焦灼地佇立在原地,或是踮起腳,四下張望,或是抿著唇角,胡思亂想。然而,在摩肩接踵的渡口,找一個人,哪有這麼容易?放眼四周,她看到的是顫抖的頭顱,聽到的是喧囂的呐喊。而她最深愛的郎華呢?郎華到底去了哪裏?
沒有蕭軍的影子,她隻能一個人提著沉重的行李箱,跟著大家往外擠。其實,從輪船到港口,不過很近的一段路。然而,她卻像走了一個世紀那麼長。沉悶,愁苦,似乎沒有一種思緒是快樂的。
當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落到路燈上時,她才隨著前方的一陣大笑聲抬起頭。
多麼熟悉的聲音,是蕭軍的,沒錯!前方的那名男子,正是她最愛的郎華。原來,他沒有拋棄自己,也沒有跟著下船的遊客走散。如今他正完好無缺地站在路燈下,就像第一次見麵時,戳著高大偉岸的身軀。
蕭紅趕忙衝過去,一頭栽進他的懷裏,像一個溫馴的羔羊。今生今世,來生來世,不論他們輾轉何地,不管遇到什麼樣的困難,也不管以後生活如何艱辛,她都不會輕易地鬆開那雙手了。因為一旦鬆開了,就極有可能再也牽不起來了。
在青島迎接二蕭的是舒群,他把二人安排在觀象山山梁上的一座二層小樓房裏。為了陪伴蕭紅和蕭軍,舒群等人還特地從倪家搬出來,與他們一道住在小樓上。
青島的風是溫和的,不像哈爾濱那麼冷;陽光是明媚的,不像哈爾濱那麼晦暗;至於蒼白的遊雲,一樣承載著浪漫和淡雅的氣息。
蕭紅喜歡這裏,也漸次愛上這裏。曾經,生活賦予了她艱辛,所以要跋山涉水,一直在坎坷的道路上漫爬。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結束顛沛流離的生活,也總覺得,那是遙不可及的夢,是要花一生的時間去實現的夢。
而今,她就站在山崖之上,俯瞰茫茫無垠的海岸線,遙望蔚藍浩渺的天際。若不是冷風拂麵,她絕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也唯有夢,唯有不現實的幻想,才會鑄就今時今日之場景。
漫漫紅塵路,於今,可安息否?
蕭紅想長期住在這裏,醒來時有蕭軍的安撫,黃昏時有二人的對歌,傍晚時又有互不幹擾的寫作。如若那樣,這一生,必然像沒有風浪的海岸,永遠純藍,永遠快樂並幸福著。
安居青島,二蕭有了新的生活。
蕭軍因倪家人的幫助,在《青島晨報》正式上班了,而且擔任文藝副刊的編輯,恰合他的心意。他沒想到,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裏,居然還能找到一份與文字有關的工作。從此,蕭軍開始憧憬今後的生活,人生又聚滿了能量。
蕭紅的日子過得很散漫,閑來打掃打掃房子,悶來縫縫補補,或是拿起一本書隨意翻上幾頁。當然,寫作也沒有因為換了地方,而丟得一幹二淨。相反,蕭紅幾乎每天都會寫點東西,零碎的、有趣的、無聊的、煩悶的,隻要能抒發出感情,便都成了她筆下的故事。
至於兩人的愛情,到最後,也應該趨於平淡了吧?
或許,是吧。
[4]忠恕兩難,不忘夫子道
在安逸的歲月裏,他們的感情,仿佛晚間的風,溫柔而恬靜。蕭紅開始變得淑女,像煥然一新般,在每個夕陽漸落的黃昏,總是到觀象路的街口迎接蕭軍。兩人碰麵後,先來一個溫暖的擁抱,而後牽著手,踏著幽草上的殘陽,回家吃飯。若是有了興致,他們還會到山間的小道裏走走,任憑大自然的氣流,在他們身體內如花飛旋。
然而,生活不隻是享受,還要承受負擔。
對二蕭來說,錢是最迫切、最緊需的東西。若是沒有錢,他們就要餓肚子,就要過上以往的生活,甚至隻能以入眠充饑。還好,蕭軍有了份穩定的工作,也拿到了微薄的薪酬。隻是,蕭紅仍舊是無貢獻者。她體弱多病,身體狀況明顯不好。而今,除了寫東西之外,再不會做別的。
當然,蕭軍也不希望她做什麼。
他要讓蕭紅成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即便無法享受到公主一樣的物質生活,也必須擁有全天下最浪漫最詩意的精神追求。也許,愛一個人的最高境界就是付出吧,日日夜夜想著她的不如意,不論自己多麼苦、多麼累,一樣快樂而幸福地承受著。
古時的中國文人,總有一股傲氣和骨氣。
蕭紅和蕭軍也不例外,他們的生計縱然困難,但彼此都活得很有追求。偶爾下班的黃昏,蕭軍會從路邊的攤位上買點花生、瓜子和西瓜,踩著被夕陽拉長的影子,興高采烈地回家。蕭紅喜歡這些東西,尤其是西瓜,每次都吃得嘴上掛滿瓜瓤。熠熠燈光之下,他輕輕為她拂去殘漬,兩人相視而笑,該是多麼愜意和浪漫。
然而,海岸的另一端,東北正進行著激烈的抗戰。
無數的同胞身處水深火熱之中,有的人跌倒了,又從血泊中爬起來,滿帶著傷痕和執著,再次作英勇的鬥爭。這些,蕭紅是從蕭軍那裏聽到的。她愛東北的花花草草,愛她的家鄉,愛冬季浩茫蒼白的雪,愛山頭搖曳輕擺的樹。因此,她絕不會看著炮火燒遍山村,也絕不會容忍日寇殘酷的踐踏、無情的屠殺。
終於,蕭紅拿起筆杆,寫下一篇篇歌頌東北青年抗戰鬥爭的文章。後來,蕭軍也加入到戰鬥中,與蕭紅一起創作,一起咒罵萬惡的侵略者,一起高歌英勇的中華兒女。
有一天,當自己的夢想和情人的夢想交織在一起時,所有的不幸,所有的折磨,都會在長滿鮮草的心穀開了花。一切的安定,如同碧空萬裏的白雲,頃刻消散。
蕭紅是勇敢的,能頂著殘喘的身軀,寫下累累文章。她又是不幸的,因為身體孱弱,無法像戰場上的戰士,拿起長槍,與敵人正麵搏鬥。因此,蕭紅在多年後給蕭軍的信中曾說道:“你亦人也,吾亦人也,你則健康,我則多病,常興健牛與病驢之感,故每暗中慚愧。”
後來,蕭紅看到了魯迅的文章,內心頃刻間燃起熊熊烈火。她開始意識到,沒有魁梧健壯的體格,沒有男人一般的身軀,有一支筆杆子也是極好的武器。就像她最崇敬、最引以為傲的魯迅先生,不正是手握筆杆,像一個戰士一樣活著嗎?
終於,蕭紅懷著惴惴不安的心,給遠在上海的魯迅寫了一封信。
在戰火遍燃的亂世之中,炮聲和槍聲像六月的天氣,隨時隨地都有響起的可能。然而,那封信幾經周轉,最後還是落到了魯迅手裏。
蕭紅從未預料到這一天,而這一天卻實實在在地來了。
曾幾何時,魯迅像活在書本中的英雄,平日隻有讀他、幻想他的份,哪有機會與其接觸,更別說收到他的回信了。然而,二蕭還是在一個陽光尚好的午後,讀到了魯迅給他們寄來的信:“……不必問現在要什麼,隻要問自己能做什麼。現在需要的是鬥爭文學,如果作者是鬥爭者,那麼無論他寫什麼,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是鬥爭的。”(節選自《魯迅給蕭紅蕭軍信簡注釋錄》)
讀罷長信,蕭紅內心久久不能平靜。她仿佛看到了光,一道自天邊射來,彌漫著希望、充斥著廝殺的光。一直以來,她都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因此,所感所看、所思所想,往往以個人的角度出發,進而附加於廣大群眾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