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遊》reference_book_ids\":[6511591890037509127,7000312307225988104]}]},\"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1]弄瓦送人,棄故遷新居
月華如洗,冷風凝寒。在一番深思熟慮之後,蕭紅咬牙做下一個決定:將孩子送給某個富裕的家庭。至少送與別人,在未來的歲月中,孩子可以過上安定的生活——不愁吃穿,不怕沒學上,也不用擔心在亂世中顛沛流離。
從此,蕭紅開始不給新生兒喂奶,甚至不願意見孩子。那時,她的內心仿佛充斥著熊熊火焰,壓抑在胸口的痛苦要讓她窒息。可是,現在的她連自己都養不起,哪還有餘下來的錢來養孩子?這個小生命的降臨,明明給她的生活帶來了希望,卻又在一刹那之後讓她陷入昏沉的暗夜中,連一丁點的星光都觸碰不到。
第二天,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突然坐到她的床沿,迂回委婉地表達了抱養孩子的想法。彼時,蕭紅的臉色由悲轉喜,一瞬後,又由喜轉悲。產房裏別的產婦淒然地聽著,她們多想上前勸阻這個年輕的女人,但看到蕭紅噙著淚的模樣時,還是忍住了閑嘴。
終於有人收養她了!
那一刻,蕭紅的心在狠狠地滴血,就仿佛經受著千刀萬剮般的痛。房門關上了,最後一絲光亮也消失在昏沉的屋子裏。不覺間,她的心底發出一聲呢喃,輕輕的,溫柔的,像隨風輕揚的飛絮,於產房中旋轉迂回著:孩子,別怪媽媽狠心好嗎?
當再次見到蕭軍時,蕭紅臉上的淚痕早已擦拭幹淨。她側臥在床榻上,刻意保持著滿不在意的模樣,而後輕描淡寫地告訴他,孩子已經送人了。
蕭軍為之一震,眼神中彌漫著不可思議。縱然有了孩子,他們的生活遍布艱辛,但是,他從未想過將其送人。況且,孩子是蕭紅懷胎九月產下的,曆經了水淹哈爾濱,度過了東興順旅館的饑貧和磨難,不論怎樣,他們的感情肯定是最深的。
然而,蕭軍很快又明白過來。蕭紅是愛他的,愛得很深,愛得癡狂。因此,不管孩子如何康健,如何可愛,終究是她和汪恩甲生的,與他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
這個孩子,是她一生諱莫如深的痛。
曾幾何時,夕陽晚照。
他們坐在湖畔亭中的石階上,蕭紅側靠在他的耳畔軟語,情深意真:總有一天她要為蕭軍生個大胖小子,像他一樣魁梧強壯,同時能拿起筆杆,寫出一手好文章。
時光如水,東逝不見。
那些情話他早已忘記了,但蕭紅仍舊銘記於心。她就是這樣的人,凡事不願掛在嘴邊,喜歡用行動代替所有的甜言蜜語。
事已至此,蕭軍再沒有詢問。他知道,若重提及孩子的事,蕭紅不定有多麼傷心。所以,他隻猶豫了半晌,便半是安慰地說,這一次他們沒有障礙了,眼下最迫切需要解決的是住院費。他們沒有錢,蕭軍想盡了辦法,仍舊拿不出住院費。那段日子裏,院方催得很緊,幾乎天天跟在蕭軍身後索要。他們,像兩隻喪家犬,淒楚地哀求著別人收留。
生活賦予了蕭紅千滋百味。沒了孩子,經受了滿身的疼,如今竟連身邊都不得安寧。她突然體會到處處悲涼,好像肅殺的秋風,一寸一寸劃過她的臉龐。在這裏,不僅僅是床和枕頭,就連一隻蒼蠅也要虐待她。沒過多久,醫院病床緊缺,他們又拿不出住院費,於是,院方決定趕他們出去,讓新到的患者下榻。就這樣,一對苦命鴛鴦,在所有人的睥睨下,踏著夕陽,走向未知的前方。
他們雇不起車子,而今也沒了孩子,身體孱弱的蕭紅,隻得依靠蕭軍寬大的肩膀艱難地往前挪步。秋風吹起,冷氣襲人。即便有刺眼的陽光,有蕭軍厚實的臂膀,仍舊無法阻擋寒氣的侵蝕。
蕭紅略有悲愴地微仰起頭,迷離的眼縫中,似乎看到了光。她捫心詰問一聲:漫漫長路,何處是家?難道要回裴家,再次看那一家人的眼色,過著寄人籬下、連半分自由都沒有的生活?如若不是,而今又該何去何從呢?
一路走來,他們沿途看到了不少難民。
哈爾濱的大水未曾消退,整個城內亂作一團。不少平民的小屋被洪水衝塌了,也有很多人的財產付諸流水。在這亂世之中,那些四處逃竄的流民散落在哈爾濱的大街小巷。生存,成了他們迫在眉睫的事情。有點積蓄的流民會找個旅館暫歇,而沒錢的隻得夜眠街頭,過著風餐露宿的生活。
蕭軍翻遍了整個哈爾濱城,終於找到一處還算滿意的房子。這是一個小旅館,坐落在道裏新城大街(今尚誌大街),名字叫歐羅巴。它是一棟歐式建築小屋,在哈爾濱有很多,樓層不高,條件設施較差。
一個夕陽晚照的下午,他攙扶著蕭紅,走進歐羅巴旅館的大門。由於剛生完孩子,她的身子還很虛弱。因此,即便是上個樓梯,也要蕭軍攙扶著才行。她永遠忘不了那天,永遠記得蕭軍小心翼翼的模樣,記得他鉚足力氣扶著她,時不時問她累不累。那一刻,蕭軍的笑容,像雕刻在她腦海裏的塑像,深刻又清晰。
“樓梯是那樣長,好像讓我順著一條小道爬上了天頂。其實隻是三層樓,也實在無力了。手扶著樓欄,努力拔著兩條顫顫的、不屬於我的腿,升上幾步,手也開始和腿一般顫。”(節選自蕭紅《歐羅巴旅館》)
三個樓層,不算高,她卻吃力地爬了很久。最後,蕭軍實在看不下去,便輕輕將她扛到肩上,一步並兩步爬上樓。第一次依偎在蕭軍的後背上,她居然有種怦然心動的感覺,就仿佛回到了初次見麵時,身畔飛揚著幸福和緊張的氣息。
那一刻,熟悉的感覺,自始至終,未有一刻飄散。
房門打開了,一塊靛青色的紗幔赫然飄於眼前。蕭軍拉開窗簾,任一道刺眼的陽光從對麵的玻璃窗中射出來,隨後漫過昏沉的屋子,遍布遲來的溫暖。
他們終於有了一個家,自由又舒適,再不必過寄人籬下的日子。蕭紅情不自禁地走到床前,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在床上輕輕依偎著。良久之後,眼淚沒來由地落下,浸濕了床單,滋潤了心房。
這份來之不易的幸福,在曆經了無數次艱難險阻後,是要塵埃落定了嗎?如是,明天的朝陽初升,甚至以後的每一個清晨,郎華都要陪著她,萬事都會順著她,對嗎?
幸福的淚痕花了淡妝,她趕忙用袖子擦拭,本想躲過蕭軍犀利的眼神,但那時他已經看到了。
“他——郎華,我的情人,那時候他還是我的情人,他問我了:‘你哭了嗎?’‘為什麼哭呢?我擦的是汗呀,不是眼淚呀!’”(節選自蕭紅《歐羅巴旅館》)
多麼生硬的回答!想來在愛情方麵,女人時常口是心非。但這樣的口是心非未嚐不是一種好,至少她們能體會到情人的愛,也堅定了長相廝守的美夢。蕭軍是懂她的,不然,一個身材魁梧、男人味十足的人,絕不會學個女人哭哭啼啼。可看著蕭紅滿麵掛著的淚花,他亦忍不住感傷,終究是哭了,但眼眶擠出的不是一顆顆珍珠般的淚花,相反,隻微微浸潤了而已,像小雨漫過的街道,看不出積痕。
還好,一切不早不晚,剛剛開始。
蕭軍從感性的世界裏回過神來,才去屋子裏的各個角落查看。蕭紅微仰起頭,眼前掃過他們的“家”。一份喜悅,油然從心底翻湧上來。
這個房子的牆壁很白,若一抔未曾沾染到汙穢的雪花。棚頂是傾斜的,有別於其他房子的構造。屋子裏放著一張床,不遠處有一張桌子、一張藤椅。而且,床和桌椅靠得很近,即使睡在床上,一樣可以伸手開門。
蕭紅滿意地坐在床沿上,又沉寂了一會兒,忽然感覺有點口幹舌燥,想喝水。蕭軍立刻去找水壺、水杯,然而他們的“家”太空蕩了,莫要說盛水的器皿,即便是像樣的家具,也不曾有一件。
蕭軍開始驚慌起來,他的兩條眉毛快要連成一條線了。望著空蕩蕩的房子,聽著窗外路人的喧囂,他突然悲切地自喃,別說喝水了,如今桌子上除了一塊潔白的桌布外,整間屋子裏幹淨得連灰塵都不存在。
走了這麼遠的路,又爬了一會兒樓梯,她的身子有點吃不消。而今,蕭紅像洗了一場涼水澡,全身癱軟在床上。正當她半睡半醒的時候,蕭軍已踏出房間,與門外的茶房聊了幾句。不一會兒,他又走進屋子,神秘地來到床邊。不過,此時的他兩手空空,沒有端來熱水。
蕭紅詫異地望著他,眼神中全是疑惑。蕭軍倒是很隨意的樣子,衝她微微一笑,四處張望一番後,快步走到房門前,將熱水倒進臉盆裏,十分真誠地說:“用臉盆喝吧,涼得快。”
用臉盆喝水?
她笑了,抿嘴不語。這種法子,恐怕隻有蕭軍才能想出來。
他們一人抓著臉盆的一端,相互看了一眼對方,像是比賽一般各自喝起來。一會兒後,蕭紅實在有點憋得慌,才停下來大口喘氣。蕭軍也停下來,兩人就這麼對望著,任拉長的夕陽餘暉灑滿屋子。
旅館的床不算幹淨,不知道曾經有多少人在這裏住過。蕭紅玩弄被單的時候,發現床單上有突起的花紋,在陽光的照射下,白得刺目。她像發現新大陸一樣指給蕭軍看,蕭軍看後很幽默地調侃說:“我想我們是要睡空床板的,現在連枕頭都有。”(節選自蕭紅《歐羅巴旅館》)
在那段窮困的歲月裏,自娛自樂未嚐不是一種解脫。至少他們每天都能笑出來,不管這笑是苦澀的還是哀婉的,也不管笑得多麼無奈,如何放肆。隻要明天陽光普照,他們就有戰勝一切的勇氣。因為他們太需要自由了,就像一隻被囚困很久的鳥兒,等待著某日被人釋放,隨即衝出牢籠,擁抱藍天。
[2]饑寒交迫,無處話淒涼
當美夢化作一縷白雲,在蔚藍的天空飄蕩時,一件不好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不經意間,這件事打破了蕭紅所有的幻想。那天,她被現實狠狠地摔下山崖,就連掙紮呼救的機會也被抹殺得一幹二淨。
他們剛剛安頓下來不久,俄國的女茶房就進來問他們要不要租用旅館的鋪蓋。當他們聽說鋪蓋的租金是每天五角時,蕭軍很快拒絕了。茶房二話不說,順手將房間裏潔白的軟枕和床單都收走了。就這樣,原本淡雅的小屋子,此刻仿佛遭逢了洗劫,頃刻間變得破敗無比。現如今,床上隻有草褥,就連木桌都露出破舊的本相。
曾幾何時,蕭紅傻傻地以為,隻要安穩下來,便再沒有人攪亂他們的生活。而今,她發現有些事並沒有那麼簡單,甚至有時候越害怕什麼,什麼就越會找上門。
禦寒的被子沒有了,好看的床單被洗劫一空,就連一塊看似沒什麼用的桌布,也被那群狠心的“強盜”掠奪得絲毫不剩。
如今,她到底還剩什麼?
蕭紅微仰起頭,嗟歎一聲,無奈地環視周身,自顧自描述著:一件破舊的衣服,一雙露出腳趾的女鞋,還有一個不棄不離的男人。前兩樣是最基本的物質,沒有它們,她便是世人眼中的“精神異常者”。當想到最後一件東西時,她的眼角濕潤了,兩行清淚倏然而下,打在手背上,摔成四分五裂的水晶。
倘若不曾遇到蕭軍,她真不知道這段日子該如何過活。或許,她極有可能會死在陰暗潮濕的東興順旅館裏;或許,她會被漫天卷來的大水淹死;又或許,在某個饑寒交迫的夜裏,她被滿天的大雪包裹起來,堆成一個以真人為依托的雪人。
總之,蕭軍的出現恰到好處,不早不晚,在她最需要之時。
旅館老板聽聞了這對房客的事後,便親自登門收錢。他的語言傲慢,泛白的眼眶流露著不屑。也許,他看出了二蕭的窘迫,又深知兩人不會長住,故而才不留情麵地趕他們離開。然而,這處住所是蕭軍好不容易找到的,他剛許給蕭紅一個家,如今,怎能說走就走?
麵對旅店老板的咄咄逼人,蕭軍唯有從床底拿出用紙包裹的長劍,對白俄經理一陣威脅。貪生怕死的白俄經理以為他手中拿著的是長槍,便慌裏慌張地下樓報了警,說旅店有房客非法持有凶器。
門關上了,外麵的喧囂漸次消散,屋子裏又安靜了。
他們坐在床沿上,各自看著彼此的臉頰,太多的情話,居然一時無法脫口。終於,蕭軍率先打破原有的氣氛,他溫柔地迎上前,擁吻著蕭紅,像一匹乖順的羔羊。
夕陽悄然落下去,最後一抹紅霞也不見了。夜幕中點綴著密雜的星辰,像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珍珠。而遠處的幾縷白雲,則像極了飄動的白紗。美好的夜晚才剛剛開始,放眼天下,萬家燈火於一瞬間整齊綻放著。
蕭紅佇立在玻璃窗邊,望向這座夜色沉沉的城市。她不曾想到,所有的一切,竟如此美麗。若不是蕭軍輕聲呼喚她吃飯,也不知道她要遐想多久呢!
他們的晚餐很簡單,不過是黑列巴和白鹽。在這個飄搖不定的社會中,前有洪水的咆哮,後有政局的動蕩。舉國上下,無數難民流離失所,有的人連飯都吃不上,更別提選擇食物了。好在,他們還能填飽肚子,蕭紅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