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越是美好的事物,就越容易麵臨被毀壞的風險。
兩人勞累了一天,原本打算早些休息,誰承想,門外突然衝進來四人,他們手執帶刀的長槍,身著黑色警服,每個人臉上都掛著莊嚴和肅穆。很快,兩名警察架住蕭軍,另外兩名在室內搜索起來。不一會兒,有人在床底找到了長劍。
那不是長槍,僅是冷兵器時代的餘孽。
警察見是虛驚一場,便沒有為難蕭軍。他還語重心長地勸誡蕭軍,在哈爾濱,長劍最好藏起來,不能在外麵太過招搖。不然,若是被憲兵隊的人發現了,吃虧的肯定是他。
這場頗為意外的風波,在幾句簡短的對話後,慢慢化解掉了。
房間裏再次安靜下來,沒有白俄經理的叫囂,沒有警察們的野蠻搜查,隻有蕭紅驚悸後的釋然之笑,還有傾灑進房間裏潔白如洗的月光。然而,此時蕭軍的內心一點也不平靜,甚至像被人猛擊了一下,立即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一般。那一刻,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祖國正曆經著腥風血雨,而他的家鄉、他的村莊,也漸次成為日本人鐵蹄踐踏下的一隅。
愛情固然是美好的,他可以為之付出全部的生命,在所不辭。然而,愛國之情更是無比崇高的,因為那是一個男人自生下來就應該肩負起的責任。他,蕭軍,流淌著中國人的鮮血,滿懷一腔報國熱忱,如今又有何詞言怯懦呢?
蕭紅看不穿他的心思,自然也無從知曉他在想什麼。畢竟,她隻是一個女人,一輩子的要求,不過是長相廝守,白頭到老。在她的世界裏,愛情的地位遠遠比理想高一層。
夜色已深,清輝灑滿了草褥。
蕭紅輕輕依偎在蕭軍的胸前,聆聽著他的心跳,感受著獨一無二的溫暖。那一刻,她的腦海裏反複湧現著初見時的畫麵:一個高大健碩的背影,一張逆光若現的臉,還有一陣溫柔又男人的呼喚。她太著迷了,太沉醉了,以至於幸福得閉不上眼睛。然而,蕭紅何曾想到,如今蕭軍的淺笑已不隻為她,還為那崇高的、遙不可及的夢。
或許將來,他終究是要走的。
一覺醒來,天色微明。
蕭軍一大早就出去了,他打算先找一份工作幹著,掙些錢支付旅店的房租,也為了維持平時的生計。在草褥上睡了一夜,蕭紅真有點不習慣,而且,她身上的傷還沒有好利索,全身竟又是一陣疼痛。不過,好在今天的陽光分外溫暖,倒為她驅散走體內的不少陰寒。
太陽從東方抬起頭來,柔和的光芒落滿空寂的屋子。蕭紅坐在木椅上,一個人怔怔地發呆。她不知道要做些什麼,或是微仰起頭看會兒天花板,或是站到窗台邊,俯瞰樓下來來往往的人。蕭軍還沒有回來,從早上到下午,果真煎熬!
曾經,她在東興順旅館也等過一個人,那人叫汪恩甲。當初,他說出去籌錢,走時眼眶溢著淚痕。蕭紅以為他會回來,便不分白天黑夜地等。然而,許多個日子過去了,汪恩甲仍舊杳無音信,而房租問題卻迫在眉睫。
轉眼又是一年,她遇到了另外一個男人。同樣的情節在上演著,同樣的故事在進行著。然而,現在的蕭紅依舊沒有把握。她心裏一直惴惴不安地想著:蕭軍會不會變成第二個汪恩甲?在她最孤單、最落魄的時候,還要像惡魔一樣補上一刀,隨後掛著一臉奸笑一走了之?
蕭紅拚命地搖頭,拚命使自己保持清醒。在模糊的餘光中,她瞥見窗外徐徐而下的雪花。溫柔輕盈的雪,伴隨北風優哉遊哉地飛著。歐羅巴旅館對麵的高樓,漸漸被一抹煞白覆蓋,於蒼穹之下,流露出聖潔高貴的氣息。
然而,此時蕭紅眼中看到的不再是柔情,也不再是浪漫。她在審視自己的懦弱,在歎息生命的匆匆。有時也會抱怨,為何別人能工作養活自己,她卻要坐在木椅子上,一個人無來由地胡思亂想。
一個問題還沒有想完,門外便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她聽得真切,知道是蕭軍回來了。於是,顧不得身上的疼,顧不得眼角的淚,顧不得沒穿好的鞋,她快步衝過去,一頭栽進他的懷裏。蕭紅不曾想到,愛情有一天會變得那麼真實。就像蕭軍溫暖的胸口,一直噴湧著炙熱的氣流,又像窗外飛舞的雪花,有落在掌心的冷意。
此後的日子裏,蕭軍常常不在家,徒餘蕭紅一個人寂寞地待著。然而,家中的冷清,還是在某天被打破了。原來,蕭軍為了能多掙些錢,便在旅館門口貼了一張廣告紙,上麵寫滿各種各樣他所會的絕活。隨後,一大波人像趕集一般,天天來旅館尋他。
有一個大胖子,特別熱愛寫作,時常拿著文章找蕭軍修改,還打算一周一篇請他改正。蕭軍看過那人的文章,寫得不是很好,然而為了掙那一筆零星的錢,他還是答應了。不久後,一個身染疾病的人來找蕭軍,說是想學些武術強身。由於那日蕭軍外出給別人補課,他左等右等等不來,便留下請先生少收些學費的話,揚長而去。
不過,除了上述的人之外,家裏也來過一個特別的客人。他沒有說明來意,也沒有在家中閑坐,隻是目光輕掃過床上的破被褥、床下的舊鞋子,便匆匆離開了。興許在他的眼中,這家住著的應該是乞丐吧。
蕭紅送走那位客人後,並沒有急著回去,反而手扶石牆,站在狹長的小道口,悵然地歎了口氣。多年以來,她的自尊心一直很強,有時寧可自己受苦,也決不讓別人落下一句壞。然而今日,她曾經的強勢不見了,就連過往的一絲掙紮,也被現實磨得圓潤起來。
不久之後,家裏來的人越來越多,而且近乎莫名其妙。若是蕭軍不在家,她便承擔起應酬的任務。因此,有些簡單的問題,她可以代蕭軍處理。但比較複雜的,就隻得等蕭軍回來再行決議。蕭紅一點也不清楚,蕭軍到底在外如何做的宣傳。但就目前的成果來看,他確確實實將自己包裝成無所不會的“天師”了。
原來,在找上家門的大多數人中,有的想學“飛簷走壁”,練就一身“絕世武功”;有的想要通曉莊子,於是沒完沒了地沉吟《逍遙遊》;還有的人幹脆當著蕭紅的麵打了一套拳,並說想與蕭軍切磋切磋武藝。
倘若在從前,蕭紅遇到這麼多有意思的人,還不笑掉大牙?然而如今,她和蕭軍竟淪落到賺取他們錢的地步,如是想來,她的心裏塞滿了苦澀。
哈爾濱的冬天,蕭索的北風呼嘯,雪花隨著聖潔的燈光飄然落下,鋪滿了悠長安逸的小道。又是一個冷夜,然而這次她的心似乎沒那麼冰冷了,相反,卻無比高興和溫暖著。因為,自從占據了蕭軍的愛以來,她的世界從未駐留過一絲嚴寒,反而一年四季,如春蔓延。
美好的愛情,給予了她活下去的勇氣。隻是,艱辛的生活,又是否因為愛情而變得回味無窮呢?倘若是,為何她現在依舊能感覺到饑餓,依舊有一種長夜漫漫的淒然呢?
[3]否極泰來,舉杯慶鬻財
清晨,陽光像金子一樣刺眼。蕭紅看著他走出家門,任一道柔和的光,灑在情人偉岸的身上。她看得有些癡癡的,直到蕭軍消失在幽邃的小道時,依然掩埋不住殘餘的欣悅。
那麼多個日日夜夜,蕭軍一直任勞任怨,而今是否要犒賞一下他呢?
蕭紅在內心盤算著,最後決定給他買點好吃的。她在家翻了很久,一共隻搜索出十個銅板。燦燦的旭光落在銅板上,恍如一塊黃澄澄的麵包,她真想咬一口!然而,當想到蕭軍在外努力掙錢的模樣時,她又從饑腸轆轆的幻境中回過神來。於是,一個人挎上籃子,往賣黑麵包和列巴圈的店鋪走去。
在店鋪裏麵,蕭紅挑了好久,又比對了價格,最後隻買了一塊黑麵包。然而,那麼小的一塊麵包別說給蕭軍吃,單單是她自己也無法填飽肚子啊。可填不飽肚子她也要買,曾說好的要犒賞一下蕭軍,怎能半途改了主意?
回來的路上,冷風裹挾著饑餓,讓她每走一步都感覺沉甸甸的。籃子裏的麵包涼了,早已沒了剛烤出來時的香味。即便如此,蕭紅還是能嗅到麵包的味道,那是一種讓人垂涎三尺的清香,真恨不得立即咬上一口。隻是,她現在不能吃。縱然很餓,肚子不停地咕咕叫,肚皮貼到了胃上,仍要一直忍著。
沒過多久,天空飄起了白雪,在陰沉的天際中,孤傲地飛舞著無數片六棱銀花。然而,此時的蕭紅一點也沒心情欣賞,更不會像往常一般,佇立在大雪中一個人緘默。
蕭軍頂著風雪回到家中,還沒來得及脫衣服,眼睛就瞄到了桌子上的黑麵包。他像個剛放學回到家的孩子,趁著媽媽不注意,偷偷在麵包上摳一個小洞,頗為享受地咀嚼起來。一會之後,也不忘叫上蕭紅一塊過來吃。
可是,僅僅有一塊麵包,如何能填飽兩個人的肚子?況且,一開始她就是為蕭軍買的,如今看著他吃得很歡悅,目的也算達到了吧。狹小的屋子裏,時不時回蕩著蕭軍輕柔的呼喚,蕭紅閉上眼醉心聽著,一邊淺然而笑,一邊滿不在意地回應一聲“就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的肚子開始抗議了,整個胃像極了幹癟的氣球。然而,她依然選擇巋然不動,偶爾會透過門縫,借著微光,靜靜窺探著那個她最愛的男人。
當蕭軍吃得差不多時,她才佯裝渾然不知的樣子,從廚房趿拉著鞋走出來。其實,她不是不想吃,也不是不敢過去,她隻是怕蕭軍為了她不舍得吃。而今,看著飽滿的麵包隻剩下空空如也的軀殼,蕭紅的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意。
蕭軍大眼掃視了桌子上殘餘的麵包,才下意識地感覺到,剛才隻顧一個人享受,忘記給蕭紅留了。於是,他開始沒完沒了地責備起自己來:怎麼能吃得這麼快,真自私,男人就是這麼照顧女人的嗎?雖然嘴上說得好聽,但他的手依然伸向麵包,似乎還想大吃一頓。
又是一夜,天空放晴。
蕭紅許久沒有吃東西了,饑餓像魔鬼一樣纏著她。一大早,樓下的叫賣聲便開始了。而今醒來,她才聽得真切,原來是賣麵包的老板,操著一口流利的方言。蕭紅仿佛嗅到了麵包上飄來的麥香,隻是她吃不到,如今隻有咽口水的份。
“對麵包,我害怕起來,不是我想吃麵包,怕是麵包要吞了我。”(節選自蕭紅《提籃者》)
蕭紅之所以害怕,是因為昨天她以沒有零錢為由,在老板那裏賒了幾個列巴圈。然而,她越是害怕什麼,就越容易發生什麼。果然,老板真來敲門了,聲音清脆,節奏緩慢。蕭紅不敢起床,隻得怯怯地瑟縮進被褥中。最後,尚在沉酣中的蕭軍被驚醒,他快步跳下床,像一隻身手靈活的兔子。
蕭紅不敢動,看著蕭軍光著腳,穿著一件短褲走到門口。一塊黑麵包大約一角錢,她還要五分錢的列巴圈。眼看著蕭軍快要“得手”了,她仿佛一隻趴在桑葉上的蠶,做好即將開吃的準備。然而,老板突然厲聲一變,伸手搶過蕭軍手中的麵包,就連那五個列巴圈也毫不客氣地搶了過去。原來,他們早先欠老板半角錢,而今不僅沒有撈到吃的,反而把所有的銅板也都帶走了。
沒有希望了,就連最後一扇門也被關上了。
蕭紅又累又倦,躺在床上不斷變換著姿勢。如今,她太餓了,眼前仿佛蒙著一塊黑幕布,周遭喪失盡陽光,流散完溫暖。
在沒有食物的日子裏,一天又一天,真是難熬,真是艱辛!那時,蕭紅的內心是惆悵的,她突然想出去找份工作,以掙些錢來貼補家用。然而,蕭紅每每提出這個想法,都被蕭軍無情地拒絕了。
現實中的無可奈何,驀然幻化成涓涓清溪,一股股流過她的血管,滋潤著一顆求生尋愛的心。麵對生活的苦澀、前途的迷茫,蕭紅沒有怯懦而退,反而始終堅信著,一片蔚藍早晚會降臨,大地到時如舊灑滿明媚的陽光。
也許,上天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
冷夜寂寂,寒窗冰涼。
一輪圓月發出淒然的清輝,寸寸掃進屋子裏,居然像農家人去世時布置的奠堂。她仿佛嗅到了死亡的氣息,那麼近,那麼讓人膽寒。沒有人陪她說話,亦沒有人抓住她的手,在她最寂寥難挨時給予溫暖。床榻上,蕭軍沉睡過去,一陣打鼾聲恍如悶雷。
一切,在冥冥之中模糊,又在冥冥之中漸次清晰。
黎明破曉,旭日朗照。
天邊射出刺眼的光,遙不可及的遠方,遊動著蒼白多變的雲。蕭紅終於熬過一夜,本想著睜開眼的那一刻不再經受饑寒,然而,她的肚子還是喧囂起來,呐喊聲快要衝破肚腩,企圖告訴世上所有的人。
蕭軍出去找工作了,踏著清冷的晨曦,邁開堅定的步伐。
如今,空落落的房子裏,又隻剩她一個人。悵然、無助、彷徨,似乎沒有什麼好的情緒找上她,但凡睜著眼睛,就有述不盡的憂愁和無奈。
午時過後,一個好消息突然而至。
蕭軍找到一份家庭教師的工作,雇主付給他整整二十塊錢。那是多麼巨大的一筆資金,對一個連飯都吃不起的家庭來說,真可謂雪中送炭。回到家後,蕭軍抑製不住歡悅,便馬不停蹄地跑到麵包店,買了很多列巴圈和黑麵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