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亂世浮萍,囚居幽禁(1 / 3)

《生死場》reference_book_ids\":[6885615123394726919,6906757583466400776,7267090249216429111]}]},\"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1]漫卷訴狀,空留餘恨生

風輕輕搖,雲悠悠飄。

那些沉澱又執著的夢啊,如今到底飛去了哪裏?蕭紅感覺自己就是一葉浮萍,唯能在浩瀚無垠的江麵上孤寂又落寞地漂遊。她不知道江岸在何方,也不知道風往哪裏吹。從今而後的歲月,她隻能如是遊蕩,並等待著靠岸那天的來臨。

回家的路費還沒有寄來,蕭紅名義上的未婚夫汪恩甲卻悄悄來到了北平。當得知蕭紅將要回東北的消息後,汪恩甲沒有絲毫猶豫,即刻買了車票,趕往她當時的住所。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傳來一陣陣叫賣聲,汪恩甲望向暗下來的天空,淺淺唏噓一聲,唯有隨著顛簸的汽車,忐忑又欣喜地駛往前方。

許久不見了,她過得還好嗎?也不知道帶著她私奔的男人長什麼樣子,會不會高大帥氣,沾染一身的文人氣息,抑或是風度翩翩,滿腹才華和學識?

縱然蕭紅是厭惡他的,但汪恩甲卻從未忘記蕭紅。自從她走後,多少個日子裏,汪恩甲一直穿著那件單薄的毛衣,天熱如是,天冷如是。朋友們說他傻,像一個為情著迷的渾小子。哥哥說他蠢,永遠不知道為家族的聲譽著想。

可他就是執著著自己的喜歡。每天獨坐在高高的屋頂上,遙望遠處的碧海藍天,幻想著翩躚而來的女子,恰巧坐在他的旁邊,再度說起兩人初見時的故事。

然而,對於蕭紅的出走,汪家覺得很沒有麵子。他們巴不得趕快解除婚約,另為汪恩甲覓一段姻緣。正因如此,汪恩甲才千裏迢迢趕往北平,隻為再見一眼蕭紅,拾起那段未曾泯滅的情感。

在一間狹窄的小屋裏,汪恩甲見到了蕭紅。她依舊婉約動人,說起話來輕輕的,生怕驚嚇到周圍的人。而汪恩甲,也從未改變囁嚅的模樣,有時說話斷斷續續,有時又沉默寡言。

眼前這個男人,至少是她的合法丈夫。比起陸哲舜的冷酷無情,汪恩甲居然變得甚是通情達理。蕭紅知道,她不愛汪恩甲,就連過去的那一丁點的喜歡,也在曾經的一次次傷害中煙消雲散。可是如今,她沒有更好的選擇,因為除了汪恩甲,再沒有人能許給她一個堅定的承諾——幫她完成在北平的學業。

猶豫再三,蕭紅再一次投入汪恩甲的懷抱。彼時,她沒有笑容,沒有欣悅,隻有一顆千瘡百孔的心,尋找一個可以停泊的港灣。愛情,不知從何時起飛離了她的世界,從今而後,她再也愛不起來了,也不願去愛了。

在一個鵝毛飛雪的寒冬,蕭紅跟著汪恩甲回到了哈爾濱。他們並沒有回家,隻是在一家旅館住了下來。縱然哈爾濱距離呼蘭城很近,但她仍舊不願回去。因為每當想到父親的神色,每當憶起繼母的眉梢,她的心就像暗下去的燈光,永遠都衝破不了被壓抑著的黑暗。

他們來到哈爾濱沒多久,便順理成章地同居了。蕭紅答應嫁給他,汪恩甲也許諾,等家庭矛盾緩和後,立馬迎娶她入汪家。然而,當看到唇角微揚的汪恩甲時,蕭紅突然一怔,眉頭不自覺地皺了一下。

這個男人的話可信嗎?

當初陸哲舜也說陪她在北平念完書,可一轉眼的工夫,彼此居然分道揚鑣了,恐怕今生再沒有相見的可能。而汪恩甲會不會成為第二個陸哲舜,又會不會在她最需要溫暖、最需要人關懷的時候悄然離開?

蕭紅說不清楚,也不願再去深究。眼下她隻是單純地認為,隻要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就能順利完成去北平求學深造的夢。因此,在哈爾濱的數個日夜裏,她一直沉浸在安定的生活中。倘若閉上眼睛,總能看到一群學生笑著向她走來。

清輝如雪,圓月高懸。

蕭紅欣慰而笑,希冀著從今而後的浪漫生活。

新年快要來臨了,哈爾濱下起了大雪。放眼望去,朱紅色的屋頂上冒著白煙,而橙色的牆壁又像是藝術家精心繪製的一幅版畫。清晨一早,哈爾濱的馬路上也熱鬧起來。當視線劃過摩肩接踵的鬧市時,可見一輛輛馬車在人潮中穿梭往來,還有奔跑在大街小巷的黃包車夫,也有一群群行色匆匆的路人。

汪恩甲說過要帶她去吃一次西餐,兩個人就坐在靠近窗戶的位子上。冷寂的哈爾濱呼嘯著北風,大雪就這麼肆無忌憚地下著。當熱騰騰的飯菜端上來時,蕭紅沒有等汪恩甲開口,居然一股腦兒地投入到瘋搶食物的戰鬥中去。她太久沒有吃到這麼好的食物了,在北平的那段日子裏,每天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至於吃上西餐,簡直是一種奢望。

汪恩甲不說話,兩隻眼睛漸漸暗了下去,像是喪失了精神的屍骸。他看得有點呆,以至於體會不到肚子的饑餓感。或許,這是他們在一起吃的最後一頓飯了,因為過了今天,他就要回到那個沒有人情味的汪家,還要央求哥哥和母親能多資助些錢。

蕭紅哪裏知道,這頓飯已經花光了汪恩甲所有的積蓄。他們不知道吃了多久,當起身離開餐館時,天早就黑了。那一刻,寬敞的街道上斷了人聲,隻有一抹清輝灑在潔白的雪花上,於黑暗處閃爍著熠熠光澤。

回到旅館後,兩人匆匆洗漱完,沒有說太多的話,隻是彼此背對著背側躺在床上醞釀睡意。良久之後,她安詳地睡著了,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而汪恩甲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當聽到蕭紅的輕鼾聲飄來時,他才側翻過身子來,從口袋中掏出一根火柴,輕輕劃著,借著若明若暗的光亮,想籠罩住蕭紅整個瘦弱的身軀。

然而,火光是短暫的,黑暗是無窮的。渺小的微光隻持續了十幾秒鍾,火柴就這麼燃燒殆盡了,狹窄的屋子裏再次被黑暗充斥著。

第二天一早,汪恩甲不見了。

蕭紅在旅館癡癡地等著,一天,兩天……直到信任被時光磨平,悲傷於心口翻湧。砭骨的冷風卷到屋子裏,她走到窗台前,點了一支煙,遙望樓下各懷心事的人們,倏然間沉沉地歎了一口氣:難道他真的要變成第二個陸哲舜嗎?在她最需要一個人依靠、最需要一個人關心的時候,就這麼毫不猶豫地離開了?世人都道男人是負心漢,而今看來,也不算冤枉。倘若不是,試問他當初口口聲聲說的愛、口口聲聲念的情,果真如此輕賤嗎?

蕭紅咽不下這口氣,她思忖了很久,決定到汪家問個究竟。然而,令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她剛來到他家門口,就被汪恩甲的妹妹和母親堵個正著。她們絲毫不留情麵地指著蕭紅破口大罵。汪恩甲想衝出去帶她走,卻被大哥汪大澄死死攔住。即便他拚盡了渾身所有的力氣,依然掙不開半分,隻得看著眼圈紅潤的蕭紅,一個人默無聲息地走向門外。

大門關上了,連最後一點希望也泯滅了。汪恩甲聲嘶力竭地哭著,一滴滴熱淚像傾盆大雨般落在地上。家人罵他懦弱無能,哥哥則毫不客氣地上前踢打。然而,旁人的話早已飛不進他的耳朵裏了。

汪恩甲明白,即便他身上正乍隱乍現著疼痛,依然無法取代蕭紅適才所經受的折磨。

既然如此,那就任他們打、任他們罵吧。

倘若傷痕累累的身軀能讓這段記憶刻骨銘心,倘若所有的疼痛能替代蕭紅的絕望,他寧願一個人沉默著承受,如此至少可以證明他真真正正地愛過。

北風依舊在呼嘯著,旅館門前的枯樹搖曳著老枝。

蕭紅坐在旅館裏的窗台前,一個人癡癡地望著樓下川流不息的過客。曾經說好不要墜下的眼淚,而今卻再也控製不住了。彼時,汪恩甲的模樣像碎裂的鏡片,她明明可以記得清清楚楚,卻又在一個刹那間,隨著心中的憤恨逐漸模糊。

因為那個人,終究欺騙了她。

生活之於蕭紅,已然成了一種折磨。親情的冷漠,愛情的迷失,友情的茫然,使得每一次經曆於她都是致命一擊,每一次回憶於她都是綿延不絕的傷害。

時至今日,蕭紅才漸漸明白:汪恩甲所做的一切,僅僅隻是想與她同居。

倘若不然,他不會在明知他的家人對她恨之入骨的情況下,仍舊毅然決然地說出那些密不透風的謊話,亦不會單純地以為隻要稍加努力,向他的父母和哥哥委婉地哀求幾分,所有的心結便都能化解。

然而是與不是,已沒那麼重要了。蕭紅在心底暗暗告誡自己,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為他辯護,因為汪恩甲的懦弱和膽怯,也不值得她為之辯護。

從夜幕到白晝,她沒能閉上眼,隻是側躺在床上,任眼淚浸濕了枕頭。當陽光穿破薄紗般的窗簾時,她才從悲傷中振作起來。一時間,內心的不甘和憤慨,倏然間幻化成了一股抗爭到底的力量。

白天的奇恥大辱,汪家的冷漠無情,“封建惡勢力”的頑固不化,儼然成了蕭紅心中的針和刺。她下定決心,這次勢必要反擊。數日後,蕭紅托律師擬了一卷訴狀,用來控告汪大澄代弟休妻之行徑。

按照當時的法律條文,汪大澄代弟休妻屬違法行為,所以蕭紅極有可能勝訴。與此同時,張氏家族為了挽回自己的顏麵,也打算與蕭紅暫時講和。至於張廷舉,則動用在哈爾濱的豐富社會關係為蕭紅保駕護航。

所有的一切,即將塵埃落地。

開庭的前一晚,那個無法合眼的夜裏,隻有冷風和清輝伴她入眠。蕭紅立在窗台前,幾分愴然地捫心自問著:張家希望她勝訴,隻是想挽回自己的顏麵。汪家希望她敗訴,一樣是為了所謂的顏麵。這個世上,難道顏麵真的有那麼重要嗎?以至於讓父親犧牲女兒的終身,讓哥哥斷送弟弟的幸福?

如是,即便勝訴了,前途又該是怎樣黑暗呢?

庭審的日子很快來臨了,原本可以結親的兩家,還是成了白眼相對的仇敵。蕭紅在人頭攢動的陪審席上看到了父親張廷舉、繼母梁亞蘭,還有一群並不怎麼熟知的族人。

溫和的陽光穿過透明的玻璃窗,漫在父親晶瑩剔透的眼鏡片上。他的臉上沒有泛起笑容,也未曾流露出關心。麻木的臉上仍舊是冰刀似的冷,就仿佛哈爾濱的冬季,永遠也不會有溫暖舒心的一天。

在陪審席的另一端,蕭紅也看到了汪恩甲。他的麵容蒼白,臉上的肌肉抖動著,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曾經,這個男人說要許她一生一世,亦說要陪她走完在北平求學的時光。他還說等到風景都看透,兩人就遁居起來,過鄉村野夫的生活。

而今呢,往昔的諾言去了哪裏,為何在他那驚慌失措的眼神中竟看不出一分?

蕭紅有些絕望了,甚至心中流過一絲惶恐和不安。

在接下來的開庭審判中,果真應讖了蕭紅內心的揣想。就在汪大澄將要敗訴時,藏匿在牆角一隅的汪恩甲突然站了起來,用怯懦又沙啞的聲音開始指控她。他終究背叛了蕭紅,像是世間的惡魔,挖空了她的心髒,一點一點吞噬著她那瘦弱又無助的身軀。

沒錯,汪恩甲當庭做了假證。他說一切都是自己的決定,哥哥汪大澄沒有橫加阻攔,亦沒有代弟休妻之說。直到話音落下時,蕭紅才難以置信地望向他,慌亂之餘,或驚或悲的淚痕自眼眶簌簌地往下垂。此時,她內心的悲痛是壓抑不住的,甚至越想平複,就越鑽心地疼。

官司敗訴了,婚姻取消了,就連最後一點溫存的親情,也在法官的敲錘定音下,消失在漸次模糊的人聲中。蕭紅愕然地抬起頭,餘光中的父親走得匆忙,憤然甩了甩衣袖,便湧進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這個冰冷的大家庭,即便在她最無助的時候,仍舊未有人送上半分關心,大家反而像躲災避難般對她指指點點,永遠不會考慮她有多麼傷心。

世上最親愛的人,就這樣,一個又一個地離開了。

而朋友,她有過嗎?至於愛情,更是不敢奢望了。

從此之後,蕭紅變得越來越寂寞,她漸漸不知自己想要什麼,亦不知應該給予別人什麼。多少年來,她的心底一直藏著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夢,在風雨飄搖的亂世中,支撐著她一路漂洋過海,披荊斬棘。因此,不論翻越多少高山,曆經多少艱辛,她終究會堅持不懈地走下去。

因為她是蕭紅,這個世上最獨一無二的蕭紅。

庭審後的一個黃昏,蕭紅又見到了汪恩甲。這次,他理直氣壯的模樣徹底不知所向,隻餘一雙充滿乞求的眼神,在夕陽餘暉的映射下閃爍著淚光。他像是一個令人可憐的嬰兒,又像是一個受了莫大的委屈、意欲懇請別人諒解的罪犯。

夕陽漸沉,於狹窄的巷子裏,兩人默然相對著。曾經掉進時光中的諾言,如今居然又一次被他拾起,而後反複咀嚼著說出來。不知怎的,如今的蕭紅並未感受到過往一分一毫的甜蜜,甚至覺得麵前的汪恩甲很惡心,亦覺得他的懦弱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時至今日,蕭紅是再不會相信他了,因為她一旦被人傷害了,就絕不會重蹈覆轍。

然而,瀟灑的轉身縱然容易,但以後的漫漫長路,又該何去何從呢?

[2]天涯魂斷,放逐風和月

哈爾濱依舊下著大雪,寬廣的大道上蒼白如錦,亦有冷風盈袖。在這淒冷的夜色裏,徒餘殘弱的燈光還能送來零星的溫暖。不過,也隻是零星的、微弱的溫暖。若是風再大些,人再少些,她那一身單薄的衣裳,是再難抵抗砭骨的寒風的。

蕭紅佇立在白雪中,眼淚與哭腔交融在一起。順著冗長的幽徑往裏,姨母的家裏還亮著燈。她快步跑過去,一邊用手套抹淚,一邊賣力地敲打著門。或許太冷了,手套上幾乎結了冰,門扇上很快起了小小的黏結。

這麼晚了,而且又下著鵝毛大雪,姨母一家應該入眠了吧。沒有人開門,蕭紅願意這樣想,也隻有如是想,她的內心才會宛如蕩開的漣漪般漸漸平複,而後,向著深不見底的遠方散去。寒風仍舊呼嘯著,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少。漸次熄滅的燈光,是否也忍不住寒冷,居然在冰雪的摧殘下,逐漸屈服於黑暗?

蕭紅感覺到腳下有針紮似的疼,她一個人落寞地走在路上,豔羨著一幢幢臨街亮著燈光的樓房。倏然間,她開始對每個窗子憤恨起來,她相信屋子裏一定彌漫著溫暖,而這種溫暖恰恰是她所感觸不到的。當想到屋子裏有一張酥軟的眠床時,她忽而想到家鄉的馬房,又忽而想到往昔不曾去的狗窩。如今,隻要有一處茅草就可以了,給她暖暖腳,躺下休憩一會兒。她哪敢還有別的奢求?

多年之前,祖父曾給蕭紅講過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沒想到多年之後,她竟也會落魄到這種地步,甚至她還不如賣火柴的小女孩。至少小女孩手中還能握著帶來溫暖的火柴,而今窮困潦倒的她卻隻能喘著一口口乍寒乍暖的粗氣了。

在零下二三十度的雪地裏,她穿著一雙通孔的夏鞋,踩著冒著寒氣的白雪,腳下猶如千刀萬剮。流浪街頭的日子太煎熬了,她不僅要想著如何生存,還要時時刻刻提防著藏匿於暗處的一群小人。

那晚,走投無路的蕭紅遇到一名老妓女,並跟著她去了家中。然而,當蕭紅看到眼前的一切時,心底又是一陣悲涼。老妓女家中不僅養著十二三個童妓,就連她自己也扮演著老鴇的角色。蕭紅遇到她,自然不會有好下場。

疲憊了一夜,她沉沉地睡著了。等醒來時,老妓女正貪婪地注視著她,從身上的衣服、首飾,一直打量到褲子、鞋子。若是淪落風塵,蕭紅自是不允。老妓女見她執著,便無來由地向蕭紅索取報酬。

可是,她的身上除了幾件衣服、一雙皮鞋、一雙襪子外,哪還有值錢的東西?況且當她想要找鞋子穿時,才知道那雙皮鞋早已被同屋住的童妓拿去當了,如今她全身的家當就隻剩幾件還能禦寒的外衣了。

蕭紅悵然地歎了一口氣,餘光裏瞥見老妓女的眼角泛著冷色,若不答應她,以後還不知會發生怎樣讓自己措手不及的事情。迫於無奈,蕭紅隻得將身上的單衫脫下來給她,算作一夜的住宿費。之後,她便迎著寒風,穿著通孔的夏鞋邁進雪地裏。

“兩天沒有見到太陽,在這屋裏,我覺得狹窄和陰暗,好像和老鼠住在一起了。假如走出去,外麵又是‘夜’,但一點也不怕懼,走出去了!”(節選自蕭紅《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