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亂世浮萍,囚居幽禁(3 / 3)

她太久沒有用力愛過了,而這一次的心意相通,是否應該牢牢抓住呢?蕭紅還在沉思,不料紅唇立刻被暖流封住。終於,她的熱淚奪出眼眶,她雙手緊緊攬著蕭軍的脖頸,一麵迎合,一麵暗暗告誡自己:是這種溫度,她再不必多想,今生今世,願為這個男人放手一搏。

一夜歡好,旭光鍍金。

清晨的鳥鳴聲打破了夜的寂靜,柔和的陽光灑進來,漫過兩人睡意惺忪的眼睛。

蕭軍很清楚,他現在必須馬上離開,必須努力籌夠錢,因為最心愛的女人正被囚困著,一時半刻都是煎熬。況且,這裏並非纏綿之地,愛錢如命的老板還在虎視眈眈地注視著他們,報社的那群朋友也在焦灼地等著他回去想辦法。

終於,他走了,房門再次關閉,又是一個人的屋子。

然而,此時的蕭紅是歡悅的,內心的黑暗也被朝暉一掃而光。她亢奮地坐在書桌前,望著蕭軍一顧三回頭的模樣,提起筆深情地寫道:

“三郎,我並不是殘忍,隻喜歡看你立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立起,這其間,正有說不出的風月。你美好的處子詩人,來坐在我的身邊,你的腰任意我怎樣擁抱,你的唇任意我怎樣的吻,你不敢來在我的身邊嗎?……他說:愛慣就好了,啊,可珍貴的初戀之心!”(節選自蕭紅《春曲》)

墜入愛河中的蕭紅完全迷失了自己。她記不清被困的無助,也忘記了妊娠的艱辛,隻記得那日的黃昏,他矗立在逆光的門口,眉毛上揚,露出孩童般燦爛的笑容。如此迷人,如此灑脫,竟有沉醉山色之態。當蕭軍為籌錢之事四處奔波時,這首《春曲》猶如一束被清風吹起的蒲公英,輕盈盈地飄進他的腦海裏。

如是浪漫,如是溫暖。一輩子,有個對他這般念念不忘的女人,何言憂愁?

然而,蕭紅欠下的債,數目實在太龐大了,報社一幹人想盡了辦法,依然無力償還。流逝的時光像回歸自然的野馬,向著未知的前方瘋狂飛奔。轉眼數月,蕭紅的生活仍舊沒有改觀。但她並不怨恨蕭軍未籌到錢,也不喟歎一貧如洗的生活。

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期盼著蕭軍每天能早些過來,或是陪她說說話,或是給她講故事。

他們的愛情,在沒有沃土的沙漠中生長了,炙熱又激烈地存活著。不久之後,旅館老板斷了蕭紅的三餐供給,蕭軍立刻擋在前麵,用零星薪水負擔她的生活。然而,籌錢本就是一件特別困難的事情,而今又要多一個人吃飯,他的生活開始捉襟見肘起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解救蕭紅。此時,蕭軍的內心是恐慌的,他害怕,他彷徨,甚至不知所措。

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常常來旅館看她,用自身的行動換來蕭紅臉上揚起的微笑。在蕭軍的眼中,她就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永遠以飽滿的熱情圍著他蹦啊跳啊,不去想出不去怎麼辦,也不去考慮從今而後將如何過活。

其實,這輩子能彼此心意相通,他成了她的支柱,她變成他的依靠,似乎也沒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了。於是,蕭軍也陪著她瘋,陪著她傻笑,陪著她曆經從前未做過的任何事。好的壞的,蠢的憨的,一應俱全。

或許,他們的愛情征服了上天,也或許,蕭紅悲苦的生活使蒼天動了惻隱之心。總之,一場史無前例的狂風驟雨,像咆哮的洪水般淹了哈爾濱城。那年五月,雨季剛剛過去,六月的下旬,整個鬆花江流域上空又布滿了烏雲。哈爾濱一向少雨,但在七月份竟足足降雨二十七天。

這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跡,也使得嫩江、第二鬆花江和拉林河三路的洪水相互衝擊,哈爾濱江段則出現決堤,大水像沒有任何征兆的雪崩,僅僅用了一夜的時間就淹了整座城市。

東興順旅館未能幸免,大家都搬到了二樓。但隨著洪水的來勢洶洶,二樓明顯不是安全地帶。於是,整個城市的人開始逃亡,旅館老板也攜帶一家老小遷居外地。

全城開始動蕩了,人越來越少,世界也變得越來越安靜。蕭紅坐在玻璃窗前,俯瞰著樓下匆匆劃船而過的行人,心中不免掠過一絲悲涼。

他們都要走了,喜歡的、不喜歡的,厭惡的、不厭惡的,現在都顯得沒有那麼重要。況且,旅店老板的離開,也意味著她再不用交食宿費了。

然而,大家都在逃命,她又能做什麼呢?

蕭軍還沒有回來,她那笨重的身軀根本走不了遠路,更別說攀爬跳躍了。難道她沒有被餓死,沒有被累死,卻要被洪水淹死嗎?

她不甘,也不願坐著等死。

終於,蕭紅又開始與死亡抗爭起來。她倚靠在窗沿上,想大聲疾呼,尋求別人的幫助。然而當唇角開啟後,卻又不得不緩緩合上。

原來,大家都在自顧自逃命,沒有誰會抬起頭看她一眼,更沒有誰會於黑暗中伸出一雙手來。她有點絕望,也有點心力交瘁。直到看見一條小船慢悠悠地劃過來時,她的世界才被光明和希望點亮。蕭紅再度賣力地呼喊,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還未等小船停穩,就艱難地抓住玻璃窗,鉚足力氣跳了上去。

天似乎放晴了!

在一片漆黑的烏雲中,她好像看到了陽光,一道衝破種種束縛、帶來希望的光芒。她終於逃離了東興順旅館,終於重獲了自由,也終於可以去裴馨園的住所找蕭軍了。從此,她願做一隻掙脫囚籠的鳥兒,與蕭軍過比翼雙飛的日子。

裴馨園把蕭紅安排在自己家中,沒過多久,蕭軍也搬了進來。他們未曾想到,幸福會在不經意間悄然而至。當別離的痛苦過去之後,他們有了在陽光下牽手的機會,有了在暗夜中相擁的一瞬。萬事滄桑,此情不變。誠然,愛情如此美好,她開始慶幸得到。

清晨,朝陽漫延到波光粼粼的水麵上。他們一早起了床,攜手來公園散步。投射到樹冠上的陽光,散落成碎碎的金片。茂密的灌木叢,任柔和的清風輕輕撫摸。那時,兩顆歡悅的心,伴隨著爽朗的笑聲自由自在地翱翔。

無拘無束,無牽無掛,一種釋然的解脫。

有多久沒有這麼開心了?

蕭紅想不起來,也懶得去想。而今,蕭軍的出現,成了命中注定的緣分,她覺得他們“就像兩個從前線退回來的兵士,一離開前線,前線的炮火也跟著離開了,現在,他們隻顧坐在大傘下聽風聲和樹葉的歎息”(節選自葉君《從異鄉到異鄉——蕭紅傳》)。

日子不溫不火地過著,蕭軍常常外出工作,裴馨園也很少在家。大多數的時候,屋子裏隻剩她和女主人黃淑英。蕭紅向來不善言辭,更不會說那些令人聽起來舒服的話。所以,白天她往往以看書讀報打發時間。

漸漸地,蕭紅的孤僻引起了裴家人的反感。縱然他們嘴上不說,行動上也很內斂,但一向敏感的蕭紅早已感受到了。從此,每天一早,她便一個人去中央大街閑逛,直到吃飯的時間,或是睡覺的時間,才從外佯裝著還算歡樂的情緒回來。

[5]懷胎十月,清輝了如雪

夜幕降臨,繁星點綴。

每當蕭軍下班回家時,他總是要到大街上接蕭紅回來。他們牽著手往回走,任月華和路燈交織的光芒打在身上,拉成長長又孤落的影子。那一刻,蕭紅很自然地感受到,他們不過是被主人收留的兩隻野狗,在別人家隻有吃飯和睡覺的權利,甚至有時還要看臉色行事,活得一點尊嚴都沒有。

城市裏的大水仍舊高漲,他們常去的公園被淹了,公園四周的街巷也沒了通路。漫天大水在耳畔咆哮著,周遭的冷嘲熱諷,也在追逐著兩顆相敬相愛的心。沒過多久,他們厭倦了這種生活,突然極想有一個家。那裏沒有冷漠,沒有塵俗的嘈雜,隻有醒來時溫柔的安撫,入眠時幸福的親吻。如是,該有多好呢?

而今,他們在別人家裏沒有一點自由。即便想互相表達一下愛意,也在看到一雙冷漠的眼神後,漸次散落在漆黑的夜色中。

不過,每個旭日未升的清晨,還是留給他們不少獨處的機會。或是蕭軍早些起床,躡手躡腳走到蕭紅床前,輕輕推醒她;或是蕭紅偷偷來到蕭軍蜷臥的藤椅前,用手指緩緩撓他的腳趾。每當看到蕭軍像一隻被嚇醒的鴨子,驚慌失措地四處張望時,蕭紅就禁不住笑起來。她刻意壓低聲音,生怕驚擾了正在沉酣的裴家人。

然而,玩笑的時間總是短暫的。一會兒後,蕭軍不得不去上班。她隻得出門相送,而後一個人鎖在屋子裏,漸漸挨過孤寂又落寞的白晝。

隨著時間的推移,蕭紅的產期不斷臨近。她的肚子變得越來越大,肚子裏的孩子也很淘氣,偶爾不自覺地舒活舒活筋骨。有時她剛剛進入夢鄉,還未做完一個夢,又在一陣劇疼之後,驚出一身冷汗,便再難入眠。

大水過後的城市,潮濕中氤氳著霧氣。每當黃昏時分,蒼蠅蚊子便成群結隊地飛進屋子裏,蕭紅吃力地驅趕,仍舊起不了太大的作用。隻幾個小時的時間,她的腿上就被叮滿了包。疼癢難忍的蕭紅常常跑到蕭軍床前,像個特別需要別人照顧的小女孩,癟著嘴挽起褲管,逼著蕭軍給個說法。

每到這個時候,他常常心疼地撫摸著蕭紅的細腿,或是輕輕地揉,或是溫柔捏一下。總之,隻要她不再感到痛苦,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清澈的月光下,她抬起頭,剛好撞到他的眼。

沉沉的呼吸,淺淺的呻吟,勾起兩個人濃濃的愛意。欲望的潮水忽然漫上來,洶湧澎湃地擊打著兩人的心胸。蕭紅似乎早已忘記肚子裏還有一個未降生的嬰兒,極力迎合著蕭軍的愛撫。恰逢此時黃淑英帶著女兒小榮路過門口,孩子看到房中的畫麵很好奇,便揪著媽媽的衣服非要讓其看。

無形中的矛盾,倏然間被放大到千倍萬倍。那一刻,蕭軍憤怒的眼神中跳躍著火光,恨不得立馬上前給她一拳。然而冷靜下來後,他又不得不屈從於現實的無奈。

畢竟他們寄人籬下,過著無家可歸的生活。如今除了裴家,是再沒有地方可以去了。況且蕭紅正懷有身孕,本就受不得風寒,也經不起顛簸。因此,他目前不能鬧事,即便很委屈,很不是滋味,也要伴著淚水強咽下去。

蕭紅明白他的感受,也深知一個男人的自尊心到底有多麼強大。然而,她現在還不能全身心投入到這些事上,因為肚子裏的孩子早已榨幹了她全部的精力。

原來,對一個女人來說,十月懷胎如此艱辛!

陽光朗照的晌午,清風拂麵,溫柔多情。蕭紅坐在柳樹下的石凳上,抬起頭看向迷離交織的光耀,不覺間,幼時的記憶像燦燦金光揉碎在裏麵。她詫然閉上眼,猶如回到了從前。過去的時光裏,隨便一個場景都那麼美。或許小時不懂得珍惜,故而如今才深深癡醉在曾經的光影裏。她不是戀舊,隻是覺得有些故事演繹過了,便再也回不去了。

“房後草堆上,狗在那裏生產。大狗四肢在顫動,全身在顫抖著。經過一個長時間,小狗生出來。……暖和的季節,全村忙著生產。大豬帶著成群的小豬喳喳地跑過,也有的母豬肚子那樣大,走路時快要接觸著地麵,它多數的乳房有什麼在充實起來。”(節選自蕭紅《生死場》)

這是動物生產的方式,十分原始,也十分痛苦。每當想起大狗四肢顫動、全身顫抖的模樣,蕭紅就會聯想到自己。她也是一個母親,肚子裏懷著自己的骨肉。然而,在這個亂世之中,孩子的降生無疑是一個莫大的累贅。

很多時候,她被生活逼迫著四處逃亡。

至於孩子,倘若安全降生了,又是否會過著顛沛流離的日子呢?

如是,或許會吧。

一陣感傷之後,她的眼前倏然浮現出五姑姑的姐姐生孩子的情形。那時五姑姑的姐姐不能坐穩,便把席子卷起來,在草上爬行。一個光著身子的女人,好似一條躍著的遊魚。黃昏漸近,屋子裏點起蠟燭。女人快要生產時,接生婆和另外一個婆子扶著她,讓她緩緩坐起來,在炕上輕輕地挪動。然而,孩子總不出來,直鬧到大半夜,窗外的雞開始打鳴了,她依然痛苦地慘叫,臉色灰白,一瞬後臉色轉黃。全家人開始焦躁不安起來,也不問孩子能不能生產,卻為她準備起葬衣。恐怖的蠟燭照耀著昏沉的屋子,若不是有一襲月華照進來,竟讓人感覺像是走進陰曹地府,不由得打起寒戰。

這是生孩子的痛,不隻是肉體上的負擔,還有即將麵臨死亡的精神折磨。自古以來,女人就是幫男人生孩子的機器,常常為此賠了性命。她不知道當初自己為何會留下這個孩子,倘若一開始就選擇墮胎,如今會不會好過一些?

蕭紅不是不愛這個孩子,但想到他的父親汪恩甲,鑽心的疼就從未消散過。那是一個軟弱無能的男人,也是傷她害她最深的人。而今,精神上的迫害還未摒除,又遺留下肉體上的疼。對一個正沉溺在愛情旋渦中的女人來說,該是多麼大的屈辱呢!每每想到這裏,蕭紅都會濕了眼眶,她在為過去的事情懊悔,也為蕭軍心疼。

精神上的折磨使得蕭紅愈加虛弱。她的臉色漸次蒼白,一雙白皙的手也開始變得焦黃。而且,每個將要入眠的夜晚,總會被無來由的夢驚醒,之後,她便一直睜著眼,有時居然半醉半醒地挨到天明。

不久後,她的身子垮了,甚至再也堅持不下去了!

還沒有到產期,蕭紅的肚子就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蕭軍分外害怕,連夜帶著她去醫院就診。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她不是早產,也不是動了胎氣,而是生病了。醫生建議她盡快住院接受治療,不然生產時會有生命危險。

有生命危險,是不是很容易死?又會不會像五姑姑的姐姐一樣,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走?

小時候的那段經曆,讓愛幻想的蕭紅浸入無盡的悲傷之中。她不是畏懼死亡,也不是害怕疼痛,她隻是很不甘心。而今好不容易才抓住幸福的尾巴,還沒有來得及好好體會,就在下一個分岔口,即將麵臨生死訣別。如是,該多麼令人惋惜!

眼下的情況使得蕭紅必須在醫院住下來,而高昂的醫藥費卻令人咋舌。盡管蕭軍每天都跑出去借錢,可如此龐大的一筆費用,仍舊像一個怎麼填都填不平的大坑。

沒過多久,蕭紅出現了臨盆現象。她是要生了,就像五姑姑的姐姐一樣,拚盡全力掙紮著求生。那一刻,劇痛在她的肚子裏猛烈地攪動著,猶如一團熊熊烈火,炙烤著她身上的每一處血管和肌膚。

“啊——”

一陣淒慘的叫聲劃破空寂的產房。

她的視線開始模糊,直至再也看不清燈光和醫生的模樣。倏然間,嬰兒的啼哭聲隨之而來,像是把春天喚醒的鳥鳴,攜來生命的氣息。產房之外,陰暗的雲層射出陽光,驅散盡彌漫大地的陰霾。她終於躲過一劫,是早產,並順利產下一個女嬰,而且母女平安。

新生兒的降臨,沒有給蕭紅帶來快樂。相反,她的心緒無比沉重,胸口像壓著數十塊巨石,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變得十分緊張。她終究不喜歡這個孩子,仿佛隻要看到孩子的模樣,就會想到汪恩甲種種令人厭惡的行徑。況且,即便她有一顆身為人母的心,也想把孩子拉扯大,但現在她連自己都養不活,又拿什麼來養孩子呢?

清冷的月華映在潔白的瓷磚上,夜深了,繁星在淺薄的雲層中熠熠閃爍。

病房中再次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這是她每天晚上都能聽到的聲音,淒慘、哀婉,像餓壞了肚子,又像被冷風侵染了全身。

自打孩子出生以來,就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而今,這淒絕的哭聲,又會不會是她的呢?

清輝落了一地,了如雪,掛滿相思。

蕭紅顫抖著起身,扶著床沿走向牆邊,而後,輕輕垂下頭,耳朵貼向嬰兒啼哭的方向。在清白的月光下,蕭紅仿佛來到孩子的身邊,緩緩將她抱起,像蕩秋千般逗她玩笑。多麼可愛的孩子,多麼美好的生命!

然而,當聽到孩子的咳嗽聲後,蕭紅才漸漸從夢境中緩過神來。她清楚地意識到,她是一個多麼失敗的母親。且不說從今而後自己的生活都是問題,就單單住院花費的十五元錢,她和蕭軍都湊不出來。如此下去,又談何以後給孩子一個溫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