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斷地告訴自己,一定要走出去,哪怕咬牙挨過一夜,也不能停留了。因為隻要熬到破曉時分,就一定能沐浴到新一天的陽光。她是如此執著,又是如此堅韌。
如今,外麵仍舊是漫漫長夜,但她不再懼怕。因為有些人遠比黑夜更可怕,他們潛在某個角落裏,在你最困難、最筋疲力盡的時候,不僅不伸出援助之手,往往還要狠心推你一把。於是,你便從巍峨的高山之巔摔下來,急速地翻滾著,流著血,弄得渾身上下遍布傷痕。
但是,他們永遠不會同情你,甚至還會在旁冷言冷語,像看一場無關緊要的電影。
“我沒有家,我連家鄉都沒有。”(節選自蕭紅《苦杯》)
迷茫中的蕭紅,拿著陸哲舜為她買好的火車票,一個人又回到了北平。她本想繼續在北平求學,依靠一路走來的朋友,度過最艱難的時光。但現實很殘酷,她沒有積蓄,即便朋友想要幫助她,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就這樣,美麗的夢在醒來後,又碾碎成千千萬萬塊無法拚湊的玻璃晶體。
從北平回來後,走投無路的蕭紅再次邁進家門,卻被父親軟禁在福昌號屯。其實,當她做下這個決定時,她就已經想好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俗話曾有雲,好死不如賴活著。縱然此刻的家雖不成家,但至少不會讓她餓著肚子,至少有一席之地供她入眠。相較之在外漂泊流浪的生活,蕭紅總算有一塊喘息之所了。
此時的蕭紅,又過起了小時候昏天暗地的日子。父親仍舊動不動就打她,繼母也經常沒事找事,當麵羞辱她。家族裏所有的人似乎都恨透了她,對待她就仿佛對待一個花錢買來的奴隸。七個月的日子轉瞬即逝,她再也受不得壓製,再也不想如此苟活下去。於是,逃離福昌號屯的念頭伴隨著親人的欺壓,變得越來越強烈。
又是一個漫長的夜晚,她躲進一戶長工家的柴火堆裏。北風淒嘯,月華如刀。蕭紅瑟縮在一隅,直挨到第二日清晨,才藏在一輛裝載大白菜的車中,跟著緩緩升起的旭日,永遠離開了生活了十幾年、仍舊不留一絲溫存的張家。
晦暗的天空終於射出了太陽,大地如是溫暖,空氣如舊清新。
離開了,是不是就解脫了呢?
蕭紅不曾想到,離家出走的事情還是惹怒了父親,為了給家族一個交代,他當著所有族人的麵,不留情麵地將她開除了族籍。
一聲令下,無思無念。
他,是如此狠心!
難道血肉相連的親情,有時會脆弱得這麼不堪一擊嗎?
要知道,在那個腐朽的封建大家庭裏,若一個人被開除了族籍,也便意味著終身無依無靠,永生永世不得踏入家門。
如此,從今而後,她真的隻有自己一個人了嗎?
猶如一隻振翅高飛的燕雀,想飛往哪裏,就飛去哪裏,不必擔心身後有捕捉它的獵人,也不用擔心驟變的天氣、狂風暴雨的洗禮。
蕭紅驀然抬起頭,看著柔和的暮光思忖著:時至今日,家是再也回不去了。
一個人的流浪,一個人的遠行。聽起來那麼浪漫,而走起來,卻如此沉重。
天又黑了,月牙高懸,北風化刀。
偌大的哈爾濱城,到底哪裏才是她的家?哪怕有一塊暫歇之地,暖暖身子,喝一口熱湯,烤一下火爐也使得。然而,她沒有家了,普天之下,再沒有一席容身之所。
雪花伴隨著冷風落下來,撒在蕭紅單薄的披肩上。她顫抖著搖搖頭,目光掃過街道上華麗的彩燈,忽而想起幾年前的一個夜晚,汪恩甲牽著她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彼時他們剛看完電影,腦海中還溫存著電影裏的情節。蕭紅怕冷,常常把腦袋縮進寬大的衣中,每次和汪恩甲交流,隻聞其聲,不見其容。每當這個時候,汪恩甲往往笑著摘下自己的圍脖,輕輕包裹住她的腦袋,像保護一個未滿月的嬰兒。
愛情,那一刻很美。
如今,從夢境中回歸現實,一切又是漫長的寒夜。她凍得無地安身,隻得一個人再次走在往昔走過的街道上,回憶著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故事。
倏然,一顆熱淚落在雪地中,很快被冷風凝結成冰。
她驚詫著繃緊神經,自問:是不是還未忘記他,還是,初戀在一個人的一生中,永遠是最美好、最難以割舍的記憶?
蕭紅不知如何回答心中的疑惑,那一刻,她突然很想很想汪恩甲,想馬上見到他,一頭紮進他的懷裏,像一個受了莫大委屈的少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於是,在昏沉的路燈下,她與汪恩甲見了麵。
這個男人仍舊很懦弱,見到她時不斷左顧右盼,生怕被人撞見了似的。然而,那時的蕭紅已經見怪不怪了,她隻盼望著汪恩甲能為其提供一處住所,從此衣食無憂,寒風不侵。
當天夜裏,他們住進了哈爾濱道外區正陽十六道街的東興順旅館。終於,她有了一個還算安穩的家,也告別了一段漂泊流浪的生活。
玻璃窗外的大雪肆無忌憚地下著,哈爾濱已經完全步入深冬。無數流浪在外的他鄉人,此時或許正尋找著回家的路。好在,她可以喘口氣了,不必挨凍,也不必露宿街頭了。
蕭紅坐在靠近窗台的書桌前,任柔和的旭光籠罩住一張平靜又失落的臉。望著昔日走過的小道,聽著循環往複的叫賣聲和喇叭聲,倏然,一種奇怪的感覺油然而生,伴隨著內心的波動,越來越強烈:如果有種感觸叫物是人非,那她會不會是最不幸的一個呢?
即便現在的她有汪恩甲陪在身邊,還能感受到寒風中的一絲溫暖,但蕭紅心裏很清楚,這樣的日子不會持續太長,總有一天汪恩甲會再度離開,兩人終將永不可見。
因而,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亦不是她所追求的愛情。
美好的時光隨著波瀾不驚的日子一頁頁翻過,蕭紅和汪恩甲也在一天天的相處中逐漸產生分歧。他們偶有吵鬧,互相看不慣對方,彼此的缺點像噴泉般源源不斷地往外冒。
那是怎樣的一段日子呢?
沒有出路,沒有前途。
不知道接下來前行的方向,也不知道該不該放棄,該不該再次離開。
曾經她想過離開,但當得知自己懷孕後,一盞被希望點燃的光明之燈,再度暗沉下去。陷入絕望中的蕭紅,像大海中的一葉浮萍,有風的地方,就有她的蹤跡。
然而,精神上的折磨太令人痛苦了。她何曾想到,兒時做過的白雪公主的夢被摔得粉碎,而且還未成親便與一個自己並不愛的人同居了,甚至懷了他的骨肉。
生活,果真是生下來、活下去嗎?
為何,她竟喪失掉所有活下去的勇氣?即便如今有了孩子,有了能夠延續生命的希望,照舊無法擺脫現實的厄運,無法使她抵達夢想的彼岸。
蕭紅睥睨著燈火輝煌的遠方,長噓一口氣,閉上眼,一切又暗了。
[3]暮色黃昏,不負相思意
窗外皎月似水,竹影斑駁。
又是一個昏沉沉的長夜,她躺在沒有陽光、沒有希望的床榻上,落寞孤寂地睡著了。直到醒來的一刻,那件令她擔驚受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汪恩甲不再見。
狹窄的房中彌漫著被遺棄的味道,她挺著大肚子,艱難地四處尋找。
寒風凜冽地吹著,大雪漫過高聳的建築物,與遠處的馬路連成一片。寬闊的街道上穿梭著形形色色的人,他們走得匆忙,或是在躲避大雪,抑或是在躲避麻煩的事情。大概汪恩甲也混在了那匆匆而去的人潮中,慌慌張張,生怕被人抓了去。
蕭紅艱難地走下樓梯,跑遍了很多地方,也詢問了一些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她多希望在一個轉身的刹那,汪恩甲正笑嘻嘻地躲在她的身後,輕輕獻上一個溫暖的擁抱,為她驅逐盡暗黑長夜中的冷風,還有內心的孤獨和不安。
然而,既定的結果猶如狂風驟雨,來得洶湧,來得澎湃。
良久,一張淚痕未幹的臉上,淺溢著傷心和不平。她一再追問,一再靜候佳音,然而卻換來大家一致的答案——沒見過汪恩甲,未曾聽說此人任何事跡。
於是,那個昨日還麵掛笑靨的男人,而今終究消失了,走得幹淨利落。
哈爾濱的冬天真冷,尤其是現在,居然比她流浪時還要砭骨淒然。
蕭紅一直都很明白,他鐵了心地遠遁,一定是不想再回來了。然而,她仍舊傻兮兮地勸慰自己,汪恩甲之所以這麼做,一定背負著種種不得已的苦衷。
即便沒有,也或許隻是短暫的離開,假以時日,終究有回來的一天。畢竟她懷孕了,有了他們的骨肉。試問世上哪個男人能狠下心,遺棄一個在旅館挺著大肚子、每日每夜還要承受妊娠和房租煎熬的女人?
或許,這個世上除了汪恩甲,已別無二人了吧。
隨著時光的流逝,她的肚子變得越來越大。而沉重的身軀也使她走不了遠路,有時就連下個樓梯都很困難。然而,這還不算是最悲催的。旅館的店主依舊天天來催欠款,使得原本狹小的屋子,經常被嘈雜的聲音侵擾著。
深夜裏,熠熠閃爍的煤油燈,發出歇斯底裏的呐喊。蕭紅吃力地坐在書桌前,鋪開一張白紙,或是畫幾幅簡筆畫,或是寫下一首首略帶悲涼的詩句。
哈爾濱的冬天還沒過去,至於春天,真不知何時能到來。
“去年的五月,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時節,今年的五月,我生活的痛苦,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節選自蕭紅《偶然想起》)
五月來臨,天氣變暖了。
由於蕭紅遲遲交不上房租,旅店老板隻得將其關在地下儲藏室。老板還放出狠話,倘若過段時間,仍舊不付房租,就將她賣進妓院抵債。
這是怎樣的世道啊?真是混亂又醃臢。有些人除了看重權力和錢財之外,再沒有什麼可追求的了。不過,她不是俗人,不會就此沉淪下去。因為在她的心中,一直氤氳著一個崇高的理想。因此,她太需要別人的幫助了,也急需脫離這段昏天暗地的歲月,從此踏上一個人尋夢的征程。
然而,渺小的抗爭,是否能取得最後的勝利呢?
遙望玻璃窗外的悠悠白雲,蕭紅陷入綿延不絕的沉思之中。不覺間,一抹陽光灑進來,攜來一襲溫暖的清風,將她帶入似真似幻的夢境中。
須臾,她緩緩閉上眼睛,任薄紗般的清風拂過蒼涼的臉龐,輕輕的,柔滑的,像是從哪裏感受過。沒錯,那是生的渴望,她一直掙紮著的夙願。
儲藏室的書桌前總是放著一遝《國際協報》,蕭紅喜歡報紙中傳達的思想和文學氣息,也喜歡看裴馨園的《老斐語》專欄。那些或砭或隱晦的話,說出了她太多的心聲。若不是如今被困,她恨不得立馬去報社拜見。
而今,寫信求助於報社,是否有用呢?
“難道現今世界還有賣人的嗎?有!我就將被賣掉……”(節選自葉君《從異鄉到異鄉——蕭紅傳》)
這樣觸目驚心的文字,不論是誰看到,恐怕都會為之震驚吧。況且,裴馨園是一個文人,身體裏本就流淌著感性的血液。很快,他將此信拿給編輯部的記者們傳閱。得知事情的原委後,義憤填膺的記者們紛紛表示要幫助蕭紅。此時,唯獨有一人躺在沙發上,默不作聲,像是喝多了酒,兩眼無神地凝望著天花板。
當大家都表完態後,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他的身上。蕭軍見躲不過,才滿麵木訥地抽一口煙表示,他現在什麼都做不了,倘若幾個月未剪的頭發能連根拔起,他願意拿著它們去換錢。聽了蕭軍的話,大家都被逗樂了,還笑著說:“蕭軍醉了。”
然而,他哪裏是醉,他的意識恐怕比在場的任何人都清醒。四百元錢,多麼巨大的數目!即便報社所有人的錢彙在一起,也恐怕拿不出來啊。當蕭軍問及如何湊錢時,大家天真地回答,希望他能賣文章換錢。
聽了這些話,蕭軍有些哭笑不得。在哈爾濱寫文章?多麼可笑的謬論!更何況他那麼清高孤傲,是不會寫能賣錢的文章的。當蕭軍說明意願後,所有人都緘默了。眾人紛紛垂頭歎氣,悻悻然散去,似乎都沒了主意。
一個陽光尚好的午後,蕭軍叼著一根煙,正在編輯室整理外來的稿子。須臾,一陣清脆的電話聲打破了原有的寧靜。他漫不經心地拿起話筒,沉默了一會兒,才第一次聽到蕭紅纖弱又怯懦的聲音。
那是怎樣的一個女人?說話輕柔客氣,言辭謙遜有禮。
蕭軍有點意外和好奇,真想與她見上一麵。在一陣簡短的交流之後,他們還是掛了電話。裴馨園回來後,蕭軍把蕭紅來過電話的事情告知了他。然而,他還沒有籌到足夠的錢,一時半會兒營救不了蕭紅。於是,裴馨園希望蕭軍去一趟旅館,權當安撫一下蕭紅的情緒。
就這樣,他見到了她。
那是一個黃昏,晚霞像一條紅綢帶,從南到北,自由自在地飄在蔚藍的天空中。
房門打開了,夕陽漫進來,照在潮濕的家具上。蕭紅才從逆光中看到蕭軍的模樣,高大偉岸,像一尊精心雕刻的石像,又像一艘停靠在岸的船舶,載著她駛往遙遠幽邃的遠方。
兩人四目相對,眼波流轉,就似曾相識。
然而,寸光停留片刻之後,又各自落荒而逃,彼此矜持起來。
蕭軍見她不知所措,方拿出一封裴馨園寫的信。蕭紅顫抖著手接過,一字一句讀完,內心的猜忌漸次釋然。她客氣地引蕭軍進屋,本想為其斟上一杯熱茶,才發覺自己很久沒喝過茶了。無可奈何,她隻得倒上一杯白開水,一步一搖地遞給蕭軍。
夕陽的餘暉透過玻璃窗,映在她那一襲烏黑亮麗的秀發上。晚風漫過窗台吹進來,帶來夜幕低垂的訊息。蕭軍趁著她忙碌,便仔仔細細地望著這個苦命的女人。
或許,一個人一生中最美好的畫麵將永久封存於腦海,而那天恰是他一生之中最浪漫的記憶,今生今世,永不可忘。蕭軍清晰地記得,那天蕭紅隻穿著一件褪了色的藍色單長衫,開氣有一邊已經裂開到膝蓋以上了。她的小腿和腳都是光著的,隨性而灑脫地趿拉著一雙變形的女鞋。蕭軍未曾想到,借著一縷殘光,他竟然看到蕭紅散亂的秀發中藏匿著明顯的白發。她還那麼年輕,正是如花的年紀,怎麼會變得如此狼狽?歲月到底賜予了她怎樣的經曆,竟然會讓一個女性變得如此剛強,如此獨立?
蕭軍思索著:這麼年輕就有了白發,也不知她曆經過什麼,想來一定是不好的遭際。倏然間,他的內心有點不是滋味,尤其當他的視線掃過那張蒼白的臉龐、毫無血色的唇角,以及臃腫有孕的身軀時,整個人更猶如跌落進穀底,憐憫之心不可遏製地泛濫起來。
天色漸次暗下來,夕陽不知何時躲到高樓大廈之後了。
蕭紅劃著一根火柴,點亮一盞企圖籠罩整間房子的燈。然而,微弱的燈光是渺小的,就仿佛此時的她,隻得委身於狹窄的一隅。
初次見麵,兩個人的心中蕩開了久違的漣漪,淺淺的,柔柔的,像小船劃開的縠紋,又如蜻蜓點水般的輕盈一吻。蕭軍幾次想起身離開,又在觸碰到她落寞的眼神後,不自禁地坐下來。
[4]愛如潮水,執手踏平川
夜晚的星辰明滅可見,清輝落了一地,恍若暗湧的潮水。
天實在是太晚了,即便他不想離開,也該早些讓蕭紅休息。畢竟她懷有身孕,不可熬夜。終於,蕭軍站了起來,頓了半晌,才伸出手向蕭紅提出告別之意。
他們第一次握手,第一次感受對方的溫度。
蕭紅的內心是炙熱的,有點像觸碰了高壓電,心跳怦然不止。至於蕭軍,何嚐沒有感覺呢?迷離的清輝與燈光交織在一起,在這個夢幻的夜晚之中,他的麵前站著一位似曾相識的女子。縱然挺著大肚子,縱然一身臃腫,但所有的一切並沒有削弱那人的美麗,反而伴隨著不自然的微笑,跳躍著獨特又高貴的氣質。
倏然間,她的呼吸不再順暢,他亦然。
來勢洶洶的愛情,流過他們體內的每一個血管、每一處組織,直到再也壓抑不住,居然像火山爆發般噴湧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