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5章 代跋:詩歌的南方與北方(2 / 2)

這種飄忽不定的感覺,是我們時常處於焦慮之中的根源。有時候,我們會到文明路上的那座教堂去度過周末。一對年輕的夫婦是教堂唱詩班的,他們發誓要將我們引上正途。當我試圖要糾正他們引用《聖經》時的錯誤時,他們微笑著說,基督教的最大敵人就是“知識”和“傲慢”,要放下那些東西。說得我背脊冒汗。但我們並不打算屈服。每到周五下午,我的BP機就響起來了。我說你看,“上帝”又在呼我了。這種情形持續了整整3年,最終,“上帝”失敗了,生活勝利了,我們幾乎就要幸福地成為廣州的夜茶和靚湯的俘虜。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張賁思“秀龐幺”(小朋友)高興地來到了人間。他成了我們歡樂的最大理由,也成了我們投降的最大理由。為了歡迎他,為了保證“尿不濕”的檔次,我們白天黑夜地為小資本家炮製偽劣書稿,為小報寫口水文章,為廣告商出謀劃策。周末經常到上下九路去瞎逛,參觀老騎樓和十三行舊址,吃“雞公欖”和“豬油雞仔餅”,欣賞相貌醜得可愛的“西關女”,到沙麵的榕樹下去聽退休老人唱粵曲。在古老曆史、西來信仰和現實生活的多麵夾擊之下,我們依然頑強地生活,內心還在頑強地抵抗。書籍、詞語、詩歌成了抵抗的工具,當然還有將這些穿在一起的共同的經驗、感受和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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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要開始適應南方的炎熱和潮濕,北方的寒冷和幹燥就突然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偏頭疼和關節炎再一次光臨。與南方的生魚味道相比,北方古老墳墓中的文物氣息更讓人窒息。方莊給人一種假模假式的城市的景象,但到處都傳來老居民咳痰的聲音,遍地都是新興中產階級的狗糞,還有烤串的膻味兒。大方家胡同給人一種假模假式的宮廷的氣派,到處都傳來“喳——”一般的吆喝;隔壁的桂公府已經改造成了一家餐館,服務員依然是一副宮廷家奴的嘴臉。鐵獅子墳給人一種假模假式的文化的信息,周圍不斷傳來“文化哮喘病”的呼啦聲。據說它的地下水含磷量嚴重超標,常常導致知識分子英年早逝,而人們寧願說是他們自己不注意身體,勞累而死。實際上是慢性中毒。

這是一座老太婆一樣緩慢的古老的城市,一座城市包圍農村的拚貼的城市,一座急速蠕動的現代化城市。它越到外圍越現代、越都市;越到中心越古老、越農村。據說,長期在四環邊的立交橋上轉悠,最後會找不到北;長期在二環裏的胡同裏轉悠,最後會找不到南。反正我們是從南到東,從東到北,花了三年時間逆時針轉轉了大半圈,目前方向大致還是明確、南北分明。我們一直不習慣,就像患上了某種頑疾。“慢慢就習慣了”,這是一位老京油子對我們的教誨。什麼時候能夠習慣呢?我們一致認為,快了,快了,就要習慣了。我們沒別的優點,就是有耐心。

這座城市最大的特點還不是氣味,而是聲音,一種前現代的聲音,公交車上售票員的吆喝聲就像戒嚴的聲音一樣,嚴肅得令人驚悚,日常語言中都帶有意大利美聲。地鐵口站著兩個驗票員,儼然倆石獅子。餐館服務員一直緊咬牙關,將脾氣往肚子裏吞,以免發作而影響服務質量。剛開始的確不習慣,不習慣是因為你不懂它的妙處。它能夠舒緩商品、金錢、技術帶來的壓力。它隻保留權力的壓力。地下仿佛傳來先王嚴厲的咳嗽聲,將那些“後現代”器物嚇得魂飛魄散。它留給我們的是一種權威的震懾力,而不是物質滑稽而殘酷的擠壓。漸漸地,你可以從中得到一種受虐般的撫慰。這種撫慰,消解了詞語的玩世不恭,阻止了隨意分行的混亂邏輯。它要求整齊,就像廣場上的隊列,整齊劃一,很有力度。老城牆的磚土中偷偷地放射出一種白色的、晶瑩剔透的硝元素,輻射一樣滲進了詞語。古老的物質讓詞語既潔白得很幹淨似的,又暗藏著陣陣殺機。這不是隨便一座城市就能給予的。

在傳統的、天橋集市般的嘈雜聲中,我們漸漸學會了啃羊蠍子、喝臭豆汁兒,嚼生大蔥,蘸著豆瓣醬吃欠拍的黃瓜,冒著風雪在路邊吃烤串兒。生活正在改變我們的腸胃和口味。當我們充耳不聞的時候,我們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座詩歌的小鎮,像兩個遊離的異類。其實我們也很不一樣,她是減法,我是加法。我試圖將她的意象闡釋得更加清晰,這需要很多廢話。她試圖讓我的理論語言更加簡潔,像箴言一樣。這無疑都是奢望。為此我們經常互相折磨。這是詩歌的另一代價。

“2006年3月29寫於北京師範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