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丫忽然被噩夢驚醒,她大喊大叫,熱汗淋漓,目光縹緲。我從沙發上跳起來,衝進她的臥室。她突然把我緊緊地抱住。我知道那隻是一場夢,因為她最近總是心神不寧,這多少跟懷孕有關。她以前先後做掉過兩個孩子,這次她迫切地想要它了,所以她總是感到莫名的緊張。她需要有一個男人守在她身旁,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漫長的深夜。我對四孬有些惱火,我覺得他的確是個混蛋,我能接受他以任何方式對待我們,可他這樣對待藍丫(尤其是她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並且決定將這個孩子生下來)簡直該下地獄。
接下來我沒有離開她的臥室,我在本該四孬這家夥睡覺的位置上躺下來。藍丫始終抓著我的手,很快她又昏昏沉沉入睡了。這是我頭一回靜靜地觀察她睡覺的姿勢,卸妝後的容顏清晰明麗,她呼吸均勻,心跳輕微,顯得十分安祥。我發現很多時候,女人更接近於黑夜本身。
窗外的黑色正在緩緩地減弱,像是某個現代派畫師正在往天空裏融入鈦白色的顏料並不露一絲痕跡,那種技巧使人歎服。漸漸地,天空由灰白往青靛過渡,並有適量的曙紅色在靜靜流淌。太陽就要露出臉來,她正在東方的雲層裏對鏡梳裝,又似在悄然孕育著什麼。
所有的夢也許都該停止,黎明已經到來。在漸已明亮的房間裏我長時間注視著躺在我身旁的女人。藍丫的表情那樣平靜溫柔,熟睡的樣子使她更接近一個純粹的女人,一個善良的年輕的母親。這種時候我很想好好地叫她一聲姐姐。
眼看又快到了年底,突然接到我媽打來的電話,她在電話裏告訴我說藍丫就要生了。不過我媽一直在強調藍丫還沒有跟四孬領結婚證呢,孩子生下來究竟算怎麼回事,將來一旦上不了戶口,孩子就成了“黑人”。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我覺得現在的問題是必須讓她把孩子順順當當地生下來,這比什麼都重要,而且我早就知道藍丫需要這個孩子。
在醫院裏,我首先見到的是四孬媽,這個老寡婦臉上始終籠罩著那種無法抑製的喜悅和庸俗的光亮,由於過度的激動而帶來的種種焦慮使她看上去更像一隻老猴子似的笨拙地在走廊間竄來竄去。同時,她不停地拉住某個女護士或大夫的手急切地詢問孕婦此刻的情況。有時,四孬媽甚至不顧護士們的勸阻泥鰍一樣狡猾地乘機鑽進去,如此幾次三番。在遭到大夫們的一通嗬斥後,她才不得不灰溜溜地走出來。但她的屁股也跟生了毒瘡似的,根本一刻也不能坐穩。她哼哧哼哧地在我和我媽麵前晃來晃去,越發像一隻被奪去崽子的母猴。
本來,我媽並非是很情願地要來醫院的。她在電話裏告訴我都是那個老東西(我爸)的主意非讓她來一趟不可,否則,她也許不會出現在產房門前。此刻,房內傳來驚濤駭浪般的女人的哭喊,再加上四孬媽如坐針氈的愚蠢的舉動終於激怒了我媽。
你就不能安生地坐一會兒?我沒見過你這樣的女人!難道你沒生過孩子嗎?
我媽的挑釁使她們倆立刻開始正麵交鋒。四孬媽不無譏諷地說你當然不用著急,你最好弄清楚,是我抱孫子可不是你!
我媽也不甘示弱,你這話到底什麼意思?藍丫是我女兒,我為什麼不著急?
喲喲喲!早他媽幹啥吃去了,現在知道女兒是你的,世上沒那麼便宜的事!
你……你用心不良,我不跟你這種人一般見識!
哼!我這種人怎麼了?我一不偷二不搶,不像有的女人,撂下自己的親生兒女不管整天到處招騷……
你罵誰?
我想罵誰就罵誰,你心虛什麼!我罵母狗呢你也管得著?
你敢再罵一句!
我就罵就罵就罵……
她們放肆無休止的吵鬧,終於遭到了年輕護士們毫不客氣地叱責與臭罵,倆人隻好暫且停火,但彼此依舊不肯善罷甘休,眉目間凝聚著深深的仇恨,猶如兩隻長時間對峙較勁的母貓,嘴巴雖然不再張開,可四柱發藍的目光卻始終在激烈地碰撞廝殺,仿佛隨時都會拚個魚死網破。
就在這時,我眼前那間產房的門豁然打開了,一陣怒氣衝天的啼哭從裏麵直撲出來。那哭喊聲使人覺得新生兒在降臨的那一時刻,就對這個陌生的世界充滿了極度的憤怒與恐懼(這有可能是先覺)。我身邊的女人們這才鳴金收兵,目光不再憎恨,而且完全煥發了容光,驚喜與憧憬溢於言表。這種時候,她們才如夢方醒,並開始自覺扮演各自的角色,一個是新生兒的祖母,一個是外婆。她們必須盡可能裝得慈眉善眼一些。她們大概不想把孩子嚇著,或給小孩留下一個很差的印象。但是,在兩人疾步走向產房時,我媽顯然是遲疑的,她的腳步遠不及四孬媽那樣雷厲風行風風火火一往無前。我媽猶猶豫豫,甚至顯得進退兩難。
事實上,藍丫屬於早產,那個她向往已久的小生命至少比預產期提前了一個禮拜。這個迫不及待想要離開母體的小家夥,使我再次想起了我的弟弟,因為這兩個孩子都是倒著生下來的。藍丫和我媽一樣,為此備受了分娩帶來的巨大痛苦。另外,藍丫生下的卻是個男孩,這或許跟她的理想有些出入。
藍丫的樣子看起來令人難過。生育使她那張原本美麗的臉麵如同揭去了一層皮,產婦的模樣醜陋異常,但這極至的醜裏同樣萌生著難以想象的美妙。這種情形同樣讓我回想起許多年之前的那個夜晚,那天我媽萬分痛苦地生下了弟弟。那時我們都還是小孩子,好奇遠遠大於恐懼。當藍丫睜開眼睛看著我的時候,我覺得她的目光斷斷續續,仿佛那目光隨時都會斷裂粉碎從此無法聚攏。就在她痛苦而絕望地掙紮的最後一刻,死神正與她擦肩而過。那個用不了多久就得管我叫舅舅的小東西,現在僅有小狗崽那麼點大,眼皮始終緊緊地閉著,好像還沒有長出眼睛,小臉血紅血紅的而且皺皺巴巴,樣子十分難看。
此時此刻,我的腦子裏又出現了那些在水中靜靜遊蕩著的蝌蚪。這些蝌蚪究竟意味著什麼?黑色意味著什麼?是意味著新生命的降臨和充滿活力,還是意味著人的生命原本帶有無限的隨意性和盲目的樂觀?我甚至無法想象藍丫十個月以來整日迫切盼望的這一刻的最終來臨對她又意味著什麼,她所體驗到的人生在世終極的痛苦是否也存在著終極的歡樂?那麼,這是怎樣的痛苦與歡樂?也許,歡樂與生俱來便已植入痛苦之中,痛苦時時刻刻糾纏著歡樂。就像我馳騁的想象力隨時會強化我的痛苦一樣,無數次的回想往事總讓我感到痛苦無邊也無涯,在這個過程裏有時我竟也是歡樂的,但痛苦的記憶總是更加明顯。
我媽自始至終躲躲閃閃地站在四孬媽的身後,仿佛必須找一個有力的擋箭牌,生怕被藍丫看到或猛然間伸出雙手將她抓住似的。我覺得她的樣子的確有些滑稽,她這樣做倒使人覺得四孬媽好像才是藍丫的親娘,而惟獨她是個毫不相幹的外人。其實,我相信藍丫已經看到她了,因為我就站在我媽旁邊。我在藍丫十分慘淡的目光裏沒有看到什麼異樣或尖銳的東西,她也許太虛弱了,分娩使她喪失了最起碼的打量事物的氣力,她根本顧及不到這些。抑或,在經過剛才那種生不如死的煎熬和磨難之後,她已經把一切都看得風輕雲淡了,她不再記恨什麼,她隻是輕輕地又仿佛是用盡最後的一絲力氣匆匆看了我一下,隨即便疲憊地闔上了眼睛。我注意到她的一隻眼角正閃耀著晶瑩的淚光,但那顆淚水始終噙在那裏不肯輕易散去。
我想她也許希望當睜開眼睛的時候,四孬能奇跡般出現在她眼前,可四孬這個混帳東西已經整整兩天沒露一麵了,鬼才知道他忙些什麼。兩個月前四孬曾跟我通過一個電話,據說他現在當了一家大公司的總經理,整天忙得連放屁的工夫也沒有。我當時很不以為然,連這種沒文化的家夥居然都能當總經理,世界簡直就是顛倒了黑白,如果有什麼積極意義的話,那充其量隻能說明我們已經墮落到無可救藥的程度。要不然,必定是連狗都不再吃糞了。
四孬媽早已如饑似渴地將孩子抱在懷裏,嘴裏接連發出嘖嘖的聲音。我媽也急忙乘機逃避似的將眼睛湊過去看著孩子。我聽見四孬媽說你看看他多像我們家四孬小的時候啊!她的這種觀點立即遭到我媽的憤慨和證據確鑿的反駁,誰說的!你看他的小嘴還有小鼻子跟藍丫小的時候簡直一模一樣!這次四孬媽竟表現出某種罕見的高風亮節,她畢竟是做祖母的人,況且手裏正抱著孫子,心情好得一塌糊塗,她隻顧跟孩子一味地親近,全然不在乎旁人說些什麼。
這時,一個穿著淺粉色短裙套裝的漂亮女孩魚一般搖搖擺擺地遊進來,她的兩隻手裏各拎著一大包東西,負重使她的兩臂顯得修長而且氣喘籲籲,她進門就衝我們這邊禮貌地走過來。她嬌滴滴地將手裏的奶粉麥乳精蜂王漿和各種新鮮的水果間或一些大大小小的包裝精美的盒子一件件連擺帶摞放在藍丫床頭的小櫃子上。正當我疑惑不解的時候,穿短裙的女孩開始自我介紹,說她是某某公司的秘書,他們總經理正在跟港商談一筆重要的生意,派她把這些東西送過來。說完,她端莊地朝我們微笑了一下,然後紅色的高根鞋踩出十分響亮的聲音並漸漸遠去。為什麼是紅色和淺粉色,它們代表了什麼?我的腦子總在開小差。
我隨後緊緊跟蹤那個秘書樣的女孩。她的屁股在裙子裏麵左一扭右一扭的,我的目光就被她扭動的屁股牽引著來到四孬的那個狗屁公司裏。一進去便有兩個人高馬的的男人將我攔住,口氣生硬地問我找誰有沒有預約。我說找四孬。他們麵麵相覷,說對不起我們這裏沒有什麼四鬧五鬧的,先生你一定是找錯了地方!我本來已是滿肚子的氣,天下哪有這種鳥人,自己的老婆(雖說沒有領證但畢竟在一起睡了那麼多年)在醫院裏生孩子,險些性命難保,可他居然好意思說自己沒有時間。說心裏話,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對四孬產生過如此強烈的鄙視和憤怒,可這次他的做法實在令人失望透了。老婆生孩子他竟然都能不聞不問,豈有此理!我說那就讓你們總經理給我滾出來,我今天就要找這個王八蛋算帳。我們老總正在開會誰也不見!我沒心思跟這些小嘍羅們磨嘴皮子,就徑自往裏麵闖。這時,先前去醫院送禮品的女孩正好出來了,她大概覺得我麵熟。她依舊像剛才那樣嬌滴滴地遊到我身旁。請問您是我們總經理什麼人?我說我是他老同學,我現在非見他不可!女孩這才跟我實話實說,總經理正在外麵談一筆生意,大概明後天才能趕回來,去醫院的事也是他一早打來電話特意吩咐我做的。我暗自攥緊了拳頭。這個混蛋,我如果撞見他一定要揍扁他的鼻子!
好在藍丫母子平安,我可以放心地離開了。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我爸對這個沒有名分的外孫子表現出驚人的愛惜,他在得到我媽的確切消息後,幾乎是撒腿如飛地趕到醫院裏。我爸甚至顧不上跟我(他的兒子)打最起碼的招呼,怎麼說我們已有多半年沒有見麵了呀!他從繈褓中異常笨拙地掬起孩子,同時裂開胡子拉茬的嘴近乎狂喜地嘿嘿笑個不停,致使病房裏的四個相繼出生的小家夥一時間哇哇地號叫起來,我的小外甥更是哭得手舞足蹈,他不失時機地給我爸滋了滿臉的尿。我爸的樣子使我聯想起一個險惡的老海盜正狂妄地捧起一大塊閃光的金磚。
之後,我爸命令我媽每天按時按點給藍丫送來可口的飯菜,什麼小米紅棗粥燉鴿子燒雞蘿卜粉條彙羊羔肉之類的美食,聽說那些天我爸時常徘徊在菜市裏,回到家就蹲在院子裏著手殺雞宰鴿,弄得家裏到處血跡斑斑毛羽紛飛。然後,我爸像一名造詣深厚的大師傅,沒有沒腦地鑽進夥房,又砍又剁,煎炸烹燉,兩隻眼睛被蔥蒜的辣味熏得紅通通的,好像他一直躲在夥房裏痛哭不止。如果我們沒有記錯的話,這是我爸在生下我們兄妹之後十多年裏首次綻露他難得一見的廚藝。我後來聽藍丫說我爸的紅燒肉簡直就是一絕,香得讓人直淌口水,是許多家庭婦女(包括我媽在內)都望塵莫及的。
幾天來,藍丫總是不停地流著淚,有時她也會麵無表情地突然從他們的手中要回自己的孩子,然後低下頭將一隻飽滿的乳房露出來喂奶。她一味地沉默不語,不跟任何人交流眼神,孩子吮吸乳汁的聲音響亮而又動聽。我發現藍丫其實是個很愛哭的女人,過去的倔強和執拗似乎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脆弱,仿佛孩子在降生的同時,也揭去了覆蓋在她身上的那層硬硬的殼兒。她變得更像一個味道十足的女人,柔軟,憂傷,淚水漣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