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時候,我爸他們顯得異常尷尬,隻好悄悄地退到外麵靜候。我爸的神情似乎從來都沒有那麼平和舒緩,他在走廊的排椅上雙腿並攏坐著,兩隻手掌不停地在胸前搓來搓去,喜悅和憧憬溢於言表。每過一會兒,他好像不放心似的,又起身走到病房門口,透過門縫很費勁地朝裏觀瞧著。我媽對他的行為或多或少報以嘲笑,但她也隻是嘴角微微一動,並不敢做出大的動靜來。有時,病房的門會被護士或別的家屬突然打開,我爸立刻像蹩腳的小偷似的暴露在眾人麵前。這種時候,他完全是個靦腆的大男孩,一副不知所措的笨樣子。
盡管四孬媽對我媽總是蠻橫無禮的,可在我爸麵前她卻表現得很乖戾。也許四孬媽並沒有忘記自己曾經一度瘋狂地糾纏過我們家,可以這樣說,那陣子她確實讓我爸焦頭爛額惶惶不可終日。現在,四孬媽變得聰明起來,好像生怕我爸會不合時宜地提及舊賬讓她下不了台,所以她對我爸恭恭敬敬的,對我爸燒菜的手藝更是讚賞有加。
四孬媽笑眯眯地說,老親家,你燉的肉能香死人哩,啥時候也教教我嘛!這種時候我爸反倒又正襟危坐了,他大概不想在這個老寡婦麵前丟失尊嚴,但臉上露出很受用的光彩,他哼哼哈哈不時地點頭,間或發表一下自己對做菜的些許見解。我爸說,能不能把菜做好,關鍵看你用不用心,就像我們學吹號,有人能吹出優美動人的曲調,有人隻會製造噪音。四孬媽立刻露出刮目相看的震驚,好像她做了大半輩子飯菜,直到這一刻才撥雲見日如獲箴言。
30.哭聲響亮
自從藍丫生完孩子以後,我發現自己回家的次數也日漸頻繁了。有一段時間,幾乎一到周五我就魂不守舍,早早從單位溜出來,坐上班車往回趕。家對我來說,似乎有了某種吸引力。
這天傍晚,天氣陰沉沉的,我還沒有踏進家門,心頭忽然翻過一陣不祥的預感,就像很多年前得知弟弟忽然丟失的那一刻,又仿佛是舊疾在身體裏留下的後遺症,突然發作,讓人猝不及防。似乎是同樣的傷心,同樣的抽哭,唯一不同的是,裏麵除了女人喑啞的聲音,還有男人的歎息,沉重的呼吸讓人感到壓抑,那是我爸。我的心像一團鬆軟的棉花突然被繩捆索綁,力量來自四麵八方,迅速抽緊,再用力抽緊。
我不安地推開門走進去,滿滿一屋子煙,煙霧中的兩個人仿佛從噩夢中被驚醒了,他們都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我爸手指間夾著的煙已燃到盡頭,灰白色的煙灰神經質地抖顫到桌麵上,像一攤散開的蛇蛻;我媽一把一把揩著鼻涕眼淚,那些淚水跟開了閘似的總也擦不清爽,她越想擦幹淨,它們越流得稀裏嘩啦的。然後,沒等我坐下來我媽就第一時間撲向我,仿佛終於找到了可供依靠的肩膀。這印象也是如此熟悉,可我一時間記不起來了。我恍恍惚惚聽見我媽在哭訴,小三兒你可回來了,這下可咋辦呀,我和你爸快活活急死了……
我爸終於不再抽煙了,他接連歎著氣,那氣也是煙熏火燎的味兒。我媽從我的胸前勉強抬起頭來,這麼多年了,她還是第一次那樣緊密地跟我擁抱,這感覺讓我戰栗不已。我媽轉過淚眼對我爸說,你倒說句話呀,兒子回來了,他念的書多,咱們一起想想法子呀!我爸還是不吭聲,卻一味地將空煙殼攥在手心裏,狠狠用著勁,仿佛積聚著一股深仇大恨。我媽依舊斷斷續續跟我說著家中發生的事情,我也大吃了一驚,真的做夢也沒有想到,我哥竟然做下那種事情。
看來,我當初的想法完全是錯的,我以為我哥結婚以後會安安生生地過日子。沒料到他依舊忘不掉方兵,特別是當他知道方兵在婚後生活得非常不幸和痛苦的時候,我哥又悄悄地走進了方兵的生活。因為方兵跟我哥本來都在食品廠工作,可以說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我哥又是很有心計的人,他想做的事情總能做成的。反正一來二去,他們倆不知怎地又黏糊到一塊了,也許是互相慰藉吧,此時的方兵已經身心憔悴了,我哥恰逢其時地回過頭來眷顧,這倆人必定互訴衷腸,我哥肯定又信誓旦旦的,在淚眼婆娑淒楚動人的方兵麵前,他感情的閘門再次敞開,他完全忽略了自己是有婦之夫的事實……
後來的事情可想而知,天底下哪有不透風的牆,那個脾氣暴躁的轉業軍人發現了妻子的出軌行為,他當然要懲罰這兩個人,而且很快,他就用欲擒故縱的策略將方兵他們堵在一起。可問題是,我哥並沒有束手就擒,他在自己心愛多年的女人麵前表現出罕見的勇敢,當然,也可以說是罕見的愚蠢。也許我哥早就有了什麼預感,他口袋裏一直揣著一把匕首,即便在他跟方兵在外麵偷偷約會的時候。那晚,轉業軍人先怒不可遏地將我哥暴打了一頓,當我哥從地上慢慢爬起來的時候,手裏就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我哥的鼻孔和嘴角流著烏黑的血,血的腥味彌散開來,讓我哥變得瘋狂了。這時那個憤怒的轉業軍人正在一旁對懦弱的妻子拳打腳踢,女人的慘叫聲鋪天蓋地,我哥的心或許又在滴血,反正,他忽然像獅子一樣跳起來撲上去,手中的刀子猛地刺進對方的肚子裏去了。
我媽確實要瘋了,在我麵前她聲淚俱下,語無倫次。我爸自始至終眉頭深鎖,一籌莫展,除了不停地吸煙也別無良策。我覺得自己也好像被突然擊垮了,腿腳綿軟,無力地坐在椅子上,半天也沒有再動一下。據說,我那可憐的嫂子在事發當天就一溜煙地跑回自己的娘家去了,看來她極有可能會一去不回頭的。
第二天起床以後,我不經意間發現我爸的頭頂一片灰白,好像出門時不小心讓鳥兒把屎屙在了上麵。我的心裏陡然生出一股涼意,從頭到腳迅速傳遍了全身。我們一家(或殘缺不全的一家)誰也不想說話,忽然都變成三塊冷冰冰的石頭,彼此沉默著,又好像幾個陌生的客人住在同一間屋簷下,家的溫暖又一次在我們身邊消失了。
這種時候,我盡量讓自己保持清醒和鎮定。這些年爸媽們經曆了太多的變故,現在他們都成了驚弓之鳥,似乎再也經不起任何打擊了。這種事情讓我爸出麵去想辦法,真還不如殺了他呢。好在,方兵的丈夫那個轉業軍人並沒有咽氣,現在正躺在醫院裏被救治呢。想來想去,我先陪我媽買了些營養品去醫院探望病人,我們被傷者的家屬憤怒地拒之門外,他們聲色俱厲地嚷著,拿上你們的東西滾,別在這貓哭耗子假慈悲了,快滾吧。這完全是意料中的情形。我媽像一節脫軌的火車,一屁股跌坐在醫院走廊裏嗚嗚號起來,惹得幾個護士們衝我們白眼相向。我倒覺得我媽這樣做,至少可以表明我們確實也痛心疾首,誰願意發生這種荒唐的事情呢。
最後,我還是去找四孬想辦法。我知道他在社會上朋友多,以前他也跟我吹過牛,說自己跟公安刑警都比較熟。我們見麵後,四孬先不說幫不幫忙,而是先從頭到腳把我哥損得一無是處。我說你嘴下積德吧,他畢竟還是你的大舅哥啊。四孬的腳高高地翹在桌麵上,發亮的皮鞋尖直晃人眼。他說狗屁,有這樣的大舅哥不夠丟人的。看他一副誌得意滿的小人相,我故意拿話激他,我說你他媽的就知道吹牛皮放大炮,真正用得著你的時候就蔫了吧。四孬立刻瞪著眼從皮椅上跳起來,他對我吼,不是我給你吹呢,在這一畝三分地上,沒有老子辦不成的事。
不過,他馬上又改口說自己先找朋友探探口風,還有,他讓我最好去跟藍丫說一說。四孬說我可不想出力不討好,你那母老虎姐姐到時候又跟我沒完沒了糾纏。
我說你放心吧,我姐根本不是那種人。
藍丫現在幾乎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自己孩子身上。每天喂奶、洗尿布、抱著孩子在屋子裏轉來轉去,晚上孩子好像總是被噩夢驚醒,她就給孩子一遍又一遍哼唱《搖籃曲》和《映山紅》,直至孩子再次進入夢鄉。
自從我的小外甥降生後,四孬媽徹頭徹尾地變成了一位慈眉善目的好婆婆好奶奶了。她起早貪黑想方設法讓藍丫吃好喝好,一旦藍丫放手把孩子遞交到她懷裏,這個老寡婦的眼睛立刻光燦燦的,她羔羔蛋蛋地呼喚著孩子,幸福的模樣真叫人羨慕,好像她這一生從來都沒有過任何不幸。
有時候碰巧四孬從外麵回來,這個老寡婦會抓住一切時機,對自己的兒子軟磨硬泡循循善誘,她說你這臭小子,明天你就去跟藍丫把婚事辦了吧,要不媽就是死也不會瞑目啊。四孬實在被她纏磨得沒轍了,隻好一連聲應諾。可是,這家夥隻是嘴裏說說,到現在他跟我姐還是沒名沒份的。
這事似乎也成了我爸媽們的一樁最大的心病了。我爸有一次在飯桌子上突然對我發號施令,他說你去跟那壞小子說,就說我說了,他再不跟藍丫完婚,就別怪我不客氣了。我媽卻說,你這當老丈人的為啥不直接去問問他。我趕緊打圓場說,這事還是我去說吧。其實,我心裏也沒底兒。有時我真的很納悶,四孬藍丫就像一對調皮的孩子,這些年就像在過家家,一切又好像都是真實的,可就是遲遲不肯結婚。
我哥的事早已傳得滿城風雨,藍丫當然也知道了。我還沒有來得及去找她商量,她卻抱著孩子自己回家來了。這兩天我爸一直躲在家裏不敢出門,這個打擊對他來說無疑於晴天霹靂,我聽見他好幾次跟我媽說,早知這樣當初就不該讓我哥再進這個家門。可氣話歸氣話,我能感覺到我爸這次跟以往是不同的,除了生氣之外,更多是來自內心深處的巨大的悔恨。
這一天,對於藍丫的突如其來,無論是我爸媽們還是我,都毫無心理準備。這個場麵似乎是期待已久的,又仿佛連做夢也是想不到的。
當時的情況確實很突然,我爸仰麵朝天躺在裏屋的床上,我媽在夥房裏叮叮當當忙乎著,我剛從四孬的公司那邊回來。四孬還算仗義,他已經把情況摸清楚了,我哥屬於故意傷害罪,但也可以說成是防衛過當,畢竟那個轉業軍人對自己的妻子下手極其狠毒(致使方兵當場兩根肋骨骨折,手腕脫臼等),如果我哥再不出手阻止的話,後果將是不堪設想的。也就是說,隻要能跟對方家屬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談,對我哥今後的量刑極為重要。
藍丫好像沒有敲門就徑自走進屋裏,我媽正好端著菜碟從夥房出來,眼睛本來就又紅又腫。我在裏屋床前跟我爸複述著打聽來的情況,勸他別太著急上火,我說如果談得好再湊一筆錢交上,我哥還有可能取保候審的。話剛說到這,我就聽見我媽突然在外屋的客廳裏大叫了一聲,好像大白天撞到了鬼似的,那聲音顫抖著,猶如一片樹葉從枝頭簌簌地落下來。
接著,我媽不可抑製地拖著悲喜交加的調子哭叫起來,他爸他爸……你快起來看看……他爸看誰回來了……
我聽得真真切切的,趕緊從裏屋出來,我的腳剛邁出一隻便僵住了。
我看見我媽已經跟藍丫抱著頭哭成一團了,我那可愛的小外甥被夾在兩個痛哭的女人身體中間,想必受到了巨大的驚嚇,也哭聲響亮地哇哇起來。我急忙回過身,任憑淚水在眼圈裏轉來轉去,我衝裏屋床上的我爸大聲說,爸,我姐回家來了,爸,你快出來看呀,是我姐,她真的回來了……隨即,我的聲音完全啞掉了。我像個大姑娘似的哭了,一邊不停地抹著那些不爭氣的眼淚。
接下來,當我爸那頭亂蓬蓬的灰白頭發出現在藍丫眼前時,我聽見藍丫終於顫巍巍地叫了一聲爸——,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了。藍丫的哭聲再度像洪水似的,在昏暗的屋子裏泛濫洶湧起來,我媽抱著我那可愛的小外甥哭得正凶呢,藍丫幾乎是號啕大哭,我爸站在地當間老淚縱橫。惟獨我的哭聲啞著,可我知道自己的心始終在抽泣。
這樣說吧,我家驟然響起的哭聲,在這個黃昏直衝雲霄,不論是食品廠的職工家屬,或是走在大街上的行人,或多或少都能聽到一些的。
後來等到哭聲漸漸低下來的時候,天早已經黑了。這時,藍丫像女魔術師似的從自己身上掏出厚厚一遝子錢。我這才想起來該把屋裏的燈打開才對,家裏黑得時間實在太長了。
2006年歲末於銀川修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