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紫篇(2)(1 / 3)

29.新生命

年初的時候回家,我直接去了街上的“藍丫”服裝店。我進去的時候,藍丫正在暴跳如雷,那個店員像一隻垂死的小母雞戰戰兢兢地抽泣著,而藍丫塗成鮮紅色的手指正雨點一般不停戳在她的麵門上,使對方躲閃不及。

你個豬腦子!我給你說過多少遍了,一分錢也不能給他一分錢也不能給他!你怎麼就是長不長記性啊!

小店員已經開始號啕起來,她的眼淚和藍丫的唾沫星子攪拌在一起鋪天蓋地。

這種事情以前也發生過幾次。四孬曾給我說你姐簡直就是個守財奴把錢管得死死的,男人身上不裝錢是多大的悲哀啊!簡直就是恥辱。我說這活該,誰讓你選她做老婆。不過,四孬為了弄到錢,什麼辦法都想過,最卑劣的是從店員手裏要錢,店員哪敢不給。為了這事,藍丫已先後辭掉幾個店員了。

藍丫並沒有意識到四孬的玩性那麼大。四孬經常用他的謬論堵藍丫的嘴:你說男人不抽煙不喝酒也不打麻將,那他還活著有球什麼意思?到時候死了恐怕還不如一條狗呢!每回藍丫隻是跟他婆婆媽媽的糾纏,不善於區分青紅皂白,一點作用也沒有。我知道四孬這種人叛逆心理很強。他照舊我行我素。有時候,藍丫把他罵急了,他也會毫不客氣地給予反抗,甚至會大大出手。藍丫根本拗不過他,隻好認命。你去玩吧!你最好死在外麵永遠別再回來!

當然,藍丫不可能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四孬身上,她還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去做,照顧生意,注意最新的服裝流行的趨勢,按期繳稅,計算成本和利潤,核定價目,及時降低價錢甩出舊貨周轉資金,等等等等,總之,做服裝生意就得頭腦靈活眼光敏銳,而且,還得能吃苦。四孬現在越來越懶得操心店裏的事情,他拿著藍丫辛苦賺來的錢花天酒地,特別是在麻將桌上,用他的話說他結識了一堆重要的人物。這些人裏麵有市長的司機,有稅務局局長的親外甥,也有工商所所長的情婦,甚至還有刑警隊隊長,他經常混跡在他們當中並隨時被他們召來喚去。四孬在玩上很爽快,打牌幹脆利索,從不賴帳,而且時不時還要慷慨地請大夥兒到外麵搓一頓。四孬親口對我說,你等著吧,我他媽早晚要混出個人樣兒讓廠子裏那幫傻逼看一看!

生意上的事藍丫不得不親自出馬,進貨是頭等大事,這個關她得把好。讓一個不把心思用在這上麵的家夥出去進貨,等於是替別人打工,回過頭不虧死血本才怪呢!所以,藍丫現在已經完全赤膊上陣了,她經常坐整整一宿的火車連夜趕到蘭州,接下來的整個白天她風風火火地跟批發市場的老板討價還價,爭取以最低的價錢進到她想要的貨。到了晚上,她幾乎連吃一頓飯的時間也剩不下了,等她拎著大包小包幾十件東西好不容易趕到車站的月台上,火車正嗚嗚叫囂著準備出站。她迅速的爬上車,動作敏捷得像訓練有素的鐵道遊擊隊員。火車開出一段路程後,她才終於將自己的貨物放置到她自己認為安全可靠的地方,然後她狼吞虎咽地吃下一塊事先買好的炸雞腿和夾心麵包,再咕咚咚地灌進一瓶礦泉水,凶猛地打上兩個嗝,之後開始昏昏欲睡。天蒙蒙亮的時候,火車正好開回來。

這次我一回來,藍丫難免要跟我嘮叨這些雞毛蒜皮的雜事。她說你不知道做生意有多辛苦!四孬整天在外麵鬼混,根本不管我的死活!這種時候,我很少插話,在我看來,他們倆始終在玩周瑜打黃蓋的把戲。這怨不得別人。這次,四孬又得逞了,他以到外麵進貨為由強硬地從小店員手裏拿到一筆錢,這些錢夠他揮霍一陣的。

要說這事也怪藍丫,這些天她總是心神不寧,吃不香睡不著,她覺得自己似乎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她想找人說說,可四孬至少有兩個晚上沒有回來。直到昨天早上,或者說是在頭一晚的睡夢裏,她才有所覺悟。藍丫那晚做了十分奇異而又大篇幅的夢。

她夢見自己的身體徜徉在一麵湖水中,開始的時候她隻是很閑散地在水中遊弋。很快,她感到某種不適,像是被什麼東西所纏繞,所束縛,有一會兒又仿佛被一隻巨大的手掌托舉著,失重一樣的感覺,使她在水中停止不前。她依稀感覺到青綠而茂盛的水藻在她的大腿之間搖曳穿梭,使她感到舒暢卻又是難以忍受和擺脫的異癢。然後,藍丫看到大片大片的如墨般洶湧的黑潮向她襲來。而且,她的腿腳在那惶恐的一刻痙攣起來,疼痛突然將她撅住,使她無法呼吸和逃脫。她隻好閉上眼睛聽天由命。寂靜。片刻的寂靜。似乎一切已經過去了。她矜持地睜開雙眼。

藍丫告訴我,你猜我在夢裏看到了什麼?是蝌蚪,黑色的小蝌蚪。它們大片大片的將我圍在中央。她感到驚慌。她相信那些鋪天蓋地而來的黑色的微小生命能夠將她瞬間吞噬。但是,可怕的事情並沒有發生。那些像海潮一樣的黑色又逐漸消失了,她看到的隻是其中的一個,明亮的黑色,像羊脂玉一樣光滑,細膩,表情朦朧,似笑非笑,憨態可拘。它在她的兩條腿之間遊來遊去,仿若找到了最佳的避風港灣。

事實上,藍丫的夢使我感到某種似曾相識的親切,仿佛成為我自己的一次講述。她夢裏出現的那些蝌蚪過去曾長時間占據著我的夢境,我對那種黑色的誘惑也曾無法抗拒。我甚至在想,藍丫夢裏的那些蝌蚪是不是在尋找它們的媽媽?應該說這種猜想更符合一個女人的夢。當然,我並沒有將自己的想法告訴她。藍丫的講述突然勾起我對往事一連串的回憶,我想起了失去的弟弟,如果他還活著的話,該是一個很大的男孩了。

藍丫問我,你說那種小東西會有表情嗎?

我無言以對。或許會有吧!可我絞盡腦汁也一時想象不出來它們到底會有怎樣的表情。我被這種空茫的想法折磨著。我覺得它們大概跟我們人剛出生時的樣子有些相似,或者,更接近於人在子宮裏的形態,可我實在記不得自己那時的模樣。有那麼一刻,我的眼前似乎出現了一種比較清晰的圖象,那是一個和遠去的弟弟很接近的可愛的樣子,我在內心裏默認那大概就是蝌蚪的模樣吧。

藍丫的說法似乎不容置疑。就像剛剛生下的小孩子,眼睛似睜未睜的,看上去很痛苦又很歡樂。藍丫的神情異常莊重,兩隻眼睛閃閃發亮,有股很濃的母性的味道。

這時,我的腦子裏逐漸浮現出藍丫所描述的那種模糊的形象,而且愈見清晰,我竟莫名地回想起小時候自己從廠區後麵的水溝裏捕捉到的小蝌蚪來。看來不同形式的生命在最初的時候都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比如,當我們還像蝌蚪那樣遊來遊去的時候,我們也是懵懵懂懂,同樣無法確定自己的父母是誰,或者為什麼會來到這個世界?我們隻是在苦苦追尋。尋覓所有跟我們有關的答案。我們用去的時間顯然要比那些蝌蚪漫長得多。那種感覺也許才是最美好的,但它一直被我們所忽略。

在藍丫的夢裏,她深情地凝望著那隻晃動著黑絲絨一樣尾巴的蝌蚪,而它也仿佛接受了某種靈性的暗示和召喚,它漸漸地靠近她浮在水麵上的臉。她輕輕地用雙手將它從水中掬捧起來,她看到它驚慌無助的一陣搖擺,但它最終在她手中平靜自如了。這時,太陽浮出水麵,藍丫感到眼前一片熾烈,精致的紅色波紋平靜地鋪呈在水麵上。滿目紅光正向她輕輕襲來。她的臉上浮動著琢磨不定的紅色暈圈。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美麗。

夢醒之後,那種惶惑而又被潮濕包裹著的虛幻與欣喜長時間地在藍丫心中蕩漾。在幽閉的暢想中藍丫終於獲得了某種重要的提示,與此同時,她知道問題所在了。她心緒不寧的原因是身上的東西過了時間卻遲遲不來。

那天早晨她從婦科的冷冰冰的檢查床上緩緩地坐起來,並神聖地將自己的褲子拉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她聽見簾子外麵的大夫一邊洗手一邊漫不經心地說,你懷孕了,一切正常。

嗬!一切正常。

藍丫自言自語。

那時,藍丫反倒處於一種十分冷靜的狀態中,比任何時候都要真實,但她的內心萌生了一股難以遏製的衝動。接著,她聽見自己說,我有孩子了,這次我要把她生下來。奇怪的是,她沒有將它想象成一個男孩,而是一個女孩,和自己一樣,並且近乎迫切。

藍丫告訴我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迫切地需要一個女孩。她還說以前每次懷孕她都惡心得要死,可這回卻風平浪靜,沒有任何征兆,除了莫名的心慌意亂。她堅信這才是她理想中的新生命到來的感覺。

藍丫的情緒很不穩定,當她凶神惡煞般地訓斥過小店員以後,自己開始沉迷在悲傷之中,淚流滿麵,樣子十分可憐。四孬這家夥真是個混球,即便需要錢也犯不著玩這種把戲,況且,一切順利的話,他很快就是一個要當爸爸的人了。我覺得我有必要等他回來跟他談談。

晚飯後我一直和藍丫呆在一起。說心裏話,這是發生在我們姐弟之間罕見的一場促膝長談。我不知道我的臨時決定是否跟她肚子裏懷著一個幼小的生命有關,但我和她長時間的相對而坐,我們信馬由韁地在往事中穿梭回味。說到動情之處,藍丫開始涕淚涓涓,我發現她淌著淚的時候樣子很美。但是,在我的所有記憶裏,她並不是一個愛隨便流眼淚的人,她的性格裏有非常堅強的一麵,有時甚至近乎孤絕。關於我媽她依然是隻字不提的,也不允許我說起來。她對我媽的那種感情很難用“仇恨”一詞來概括。她隻是冷冰冰地說,總之我這輩子永遠也不能原諒她!

在我的印象當中,藍丫對我媽的稱呼就是這樣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她”字,這已是維持了很久的事情了。而且,每每從她的嘴裏說出來時都讓人感到難受。

可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再怎麼說她都是咱媽呀。

這些大道理我不是不懂,我現在就是懶得去想那些破事!一想我腦子都要炸了。有些事你也很清楚,你想想那些年她是怎麼對待我的,她要是能對我稍微好一點,我想我也不會弄成現在這種樣子。你以為我就好受嗎?難道我天生就那麼賤,就情願跟著個小二流子混?可現在我不那麼想了,我和四孬原本就沒有什麼區別,我們是一路貨色,他也不是打娘肚子裏鑽出來就那麼壞,有時我覺得自己連說說他的資格都沒有。現在要怪隻能怪我命不好,怪我沒有生在一個好的家庭裏!我經常對別人說我恨她,其實我是恨我自己……說著,藍丫把臉偏向一邊,很長時間不再看我,緊接著她衝進衛生間。我想她一定是傷心透了。她不想讓我看見她哭的樣子。

我隻好保持沉默。看來有些事情隻能留待於時間去解決。我主觀上對這個家的冷漠和厭倦情緒一點兒也不比藍丫少,我隻是不善於表達,我的眼淚都一顆一顆裝在心裏,因為我們沒有選擇造成這一切的可能。生活讓人漸漸懂得了承受那些曾經似乎無法承受的重荷。藍丫從衛生間出來情緒好一點兒了,她又給我的茶杯裏添滿水。房子裏雖然有暖氣,但夜間依舊顯得陰森森的,使人不寒而栗。藍丫給自己身上裹了一條毛毯,問我需不需要,我搖頭。我想她大概是替肚子裏的小東西考慮的。她有些臃腫地坐在我身旁的沙發裏,蓬鬆的沙發使她身體下陷,讓我感到溫暖。女人真是神奇,尤其是當你知道她即將要做母親以後,她的每一個眼神或每一次細微的動作也變得不同尋常,時時流淌著母性之光。

後來躺下之後,我的腦子裏又莫名其妙地浮現出藍丫夢裏的情形——那些我永遠也想象不出表情的蝌蚪們。在漫長的冬夜的另一端,我極力想象著我那新婚之夜的哥哥和他瘦骨嶙峋的女人。此刻,洞房中的火爐燒得正旺盛,新式彈簧床墊吱吱作響,一套嶄新的被褥正散發出棉花和絲織物混合在一起的曖昧氣味,而張貼在牆壁或窗戶上的大紅“喜”字更是耀武揚威。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提醒這對青年男女必須做點什麼。因為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最終的目的似乎就是要做點什麼的,並想方設法留下點什麼,這幾乎已經成為一條亙古不變的法則,誰違背了它誰就成為不食人間煙火的怪物。比如,這樣的夜晚也許最適宜於一個新生命的誕生。這一切究竟是對或是錯?能經得起怎樣的推敲?是誰在黑暗中引領我們一次次去重蹈生活的覆轍?又是誰無謂地仰天長歎徹夜未眠半世蹉跎?

外麵奇靜,黎明依舊黑沉著。